二、书写是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
春秋以降,中国士人(或我们今天称之为知识分子的群体)是中国文化得以传承的主要力量。中国士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体现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中的是深厚的济世情怀。这种从个人到天下的修为次第,又决定了任何一个卑微的奉献者都只能从他手中的毛笔开始抒情述志。把字写好,主动接受中国式审美是求道的第一步。正是这种成就了士人独特地位的书写历程中,让我们看到了汉字书法的重要地位,这是非常有趣也值得深思的,它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可资镜鉴。
其一,从士人不同的人生道路来观察。所谓书与文,既指书法与文字,也指书法与文学、学问。可以说,书法是有准入门槛的。中国古代文人,自幼童起,就是既学书写,又学诗文。书法是文人的基本素养,诗文才能带动书法艺术境界的升华。可以说,在古代正是书法和诗文的结合,才形成了书法的艺术化。所谓文人,不仅是为了成为一个文人。儒家“修齐治平”的人生路线,其意义所饱含的家国之梦、天下情怀,是要由个体的文化素质、精神品格来保证的,文品和人品密切相关,最终是人品决定了一个人可否成为栋梁之材。我们看历史上的文人,春风得意者毕竟是少数,失意、不得志者却大有人在。那些时运不佳、怀才不遇,却能通过书法艺术归于达观的文人,比比皆是。这两种人生虽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体验、命运归宿,却都能通过书法找到自我,成就艺术。这是不是书法艺术的奇妙之处?大家都知道像李斯、蔡邕、虞世南这样的官员,像米芾这样的平生不得志者,还有不齿于世间名利的和尚怀素,都能从一种独特的途径呈现出诗才与书法的巨大成就。这类例子让我们看到,在中国,书法艺术与人生的“进”“退”关系很大,似乎完全具有超越其他生命体验方式——如宗教的救赎功用。所以,当年蔡元培先生主张“以美育代宗教”,其实并非权宜之计,而是基于他对我们历史文化的透彻理解。还有一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两家,与书法的关系也很值得关注。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对中国书法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从观念上看,一个讲求“用”,一个讲求“无用”;从审美来看,一个强调良善和仁义,一个主张归真和无为。就艺术的纯粹性而言,道家的境界无疑更高,让我们看到一种自由无羁的精神境界,看到一种无功利性的艺术品质。但是,从社会人伦的化育、道德风教的传播等事实来看,书法的神奇作用又是无处不在的。所以,儒、道两家的观念,在书法美学中都有深厚的体现,如宁静、中和、节制、气韵、气象等。
其二,从书法家个体的内在素养来观察。中国书法历来讲书品与人品的统一,而且更注重以人品论书品。历史上的书法经典作品,都是人品修养和文化修养相交融的成果,我们都熟知“书道即人道”的说法,结合书家的品格节操评判其艺术成就,在中国是人所共知的标准。极端的例子是岳飞和秦桧。岳飞据说有真迹流传于世,像《吊古战场文》之类,其实很难考证,但我们愿意认可,就是因为其书法背后的人格。秦桧的字也不一般,据说我们使用的宋体,就是出自他的书体,但这种被称作“宋体”而不是“秦体”,不同于历史上其他名人的书体以人命名,比如颜真卿和“颜体”、柳公权和“柳体”,原因就在于我们有一个书道与人格并重的评价标准。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中国历代社会精英的培育和文化的传承也与此有关,这是我们中华文明的一个古老特质。
其三,书法可以颐养身心,让人延年益寿。历代书家长寿者众,如欧阳询85岁、虞世南89岁岁、杨凝式82岁、贺知章86岁、柳公权88岁、陆游86岁、文征明90岁、黄宗羲86岁、董其昌82岁、傅山86岁、朱耷82岁、刘墉86岁、吴昌硕84岁、齐白石95岁、于右任87岁、章士钊92岁、沈尹默89岁、刘海粟99岁、张宗祥84岁、郭沫若90岁、沙孟海94岁、林散之92岁、孙墨佛100岁、舒同93岁、苏局仙110岁、董寿平94岁、赵朴初93岁、启功94岁等。而一项更有意思的统计是,我国历代能查出生卒年代的皇帝共209人,其中年龄超过80岁的仅4人,他们是梁武帝萧衍86岁、唐代女皇武则天82岁、宋高宗赵构81岁、清乾隆89岁,而这四位皇帝都雅好书法,并且有经典之作传世。
今日社会,正如老子所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所谓修身,首要养其心。科技的高速发展,人已渐为物所累,过分追求视听享受、美味刺激,人之眼、耳、鼻、舌、身、意,感触已很迟钝。我们常常是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人之快乐感幸福感大不如前,何也?正是我们的心已不纯净、太躁动,太多的欲望已让我们逐渐丧失了一颗平静纯粹的心。而学习书法,可以养性、养心,让我们找回逐渐迷失的本心。书法作品要臻至高格调,就必须有一颗赤子之心。由此书法可以养心,涤烦襟、破孤闷、释燥心、迎静气,让人之身心获得平和舒缓。
虞世南云:“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心神不正,书则欹斜;志气不和,字则颠仆。其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欹,满则覆,中则正。正则冲和之谓也,然字虽有质,迹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主。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书法之道,首在养气,气和方契于妙,一味蛮干则有悖于学书之道。书法家在书写过程中,为了创作一幅佳作,必绝虑凝神,让气归于自然,随线条节律而变化。一幅优秀书法之作,犹如优美的旋律,气息也得以舒畅,像在完成一种气韵的运动,其实就是在做气功,或谓艺术气功,让脑、体合一,通过自身意念、呼吸和姿势,实现人体精、气、神的自我调节和完善,从而达到修养身心之功效。
从汉字书法的上述特点和“命运”轨迹来看,书法与中国文化的兴衰问题其实也就基本清楚了。我们说,中国文化尤其是传统文化,其核心就在于精神价值。精神价值的失落、精神文化传统在历史长河中起伏、兴衰的情况是毫无疑问发生过的,而且还会发生。但消亡则绝无可能!这一点我坚信不疑。即便是在新的一代人都已不书写汉字或者不愿意书写汉字的情况下,笔者认为,只要我们重视书法,或者是那些重视自我教育、自我修养的中国人没有丢弃书法,我们的文明就是有希望的。因为书法的创作活动,哪怕是普通的练习活动,其实都意味着一种人文意义上的优雅生活、审美教育。在如今人们的生活方式愈发千篇一律的情况下,书法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我们寻回到自己的民族精神,保持自己的精神个性、文化骄傲和价值优越感,使得我们在一个物质化、商业化的海洋里确保有自己的“诺亚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