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年轻女性主义者的二十二封信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一封信

——

你的遗产

Letter One

我坐在这儿,埋头给你写一封亲切的信。虽然我不知你名姓,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存在。我想象着,你是位年轻的女性,或是位年轻的男性。你的年纪,大约在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但也可能在这区间上下浮动十岁。也有可能,你还没有出生。

也许,我是想说给年轻时的自己听。在我长大成年时——这一过程还远未结束——从来没有人以慈爱的口吻给我讲过一些有用的人生道理。像你这般大时,我都不知道自己需要知道些什么才能理解我的生活——或是任何人的生活。或许,通过写信给你,我希望自己能纠正过往,有所改进。

从前,尼科洛·马基雅维利给一位君主写过类似的信[1],孙子给一位君王写过信[2],弗吉尼亚·伍尔夫给一位绅士去过信[3],赖纳·马利亚·里尔克也给他的一位男性崇慕者写过信[4]。这封信是为你而写。你也许贫穷,也许富有;你的肤色,可以是如彩虹般多彩的人类肤色中的任何一种,或是囊括了其中所有颜色,带着参差有别的运气和个性。你是我的继承人。所以,这封信是你的遗产。除非你自觉地去干预和行动,否则,这份遗产也许会再次沉睡百年,或是更久。

我想,你是个想知道恶为什么存在的人。人们作恶,是因为我们这些好人不去阻止他们。援引埃德蒙·伯克[5]的话来说:“恶势力想在这个世界上胜出,所需要的只是足够多的好人不去作为。”啊,伯克,当好女人[6]不作为时,恶也会大获全胜。

父权制不单单应由男性负责;女性也是其心甘情愿,甚至更为热心的同谋。

也许,你相信自己能够“拥有一切”:傲人的事业,相伴终身的美满婚姻,健康的孩子们或是选择丁克,足够的钱财,还有幸福。如果你和曾经的我一样,也许你会以为,过去发生在女性身上,或至今仍发生在“其他”女性身上的种种糟糕可怕之事,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亲爱的,我不想把你吓跑,但我也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所以,我不能仅仅因为你我都希望如此,就假装男女平等已是事实。

哪怕男人和女人做同一件事,其意义也不尽相同。换尿布的父亲常常被视为英雄,但母亲这样做时却不会被同等看待,毕竟,她只是做了她应尽的本分。然而反过来,情况又并非如此:在男人的世界中取得成功的女人——尽管人们不期望她这样做——很少被当作获胜的英雄。更多时候,她都被看作一个凶猛好斗的婊子。她可能是有些争强好斗,但不会比她的男同事更好斗。有些女性试图表现得比她们的男同事还要强硬、反女性,以证明自身的价值。也有些女性被迫以“女性化”或“母性化”的方式行事,只为安抚那些如果她们不这样做,就认为她们越界太甚而惩罚她们的人。

因此,女性和她的男同行做法不同,首席女法官会自己冲咖啡,女警官可能不会利用她的职场所学阻止丈夫对她施暴——无论她在职场学到的是什么,都不能僭越她一生所学:如何身为一个女人。人们仍期待着女员工为公司聚会置办礼物、拿取外套、烘焙点心,或是照看雇主的孩子,而不是她的男同事。很难说这是集体强暴,但这分明是性别歧视。

是的,今日的世界,已和我像你这般大时的世界很不同了。仅三十年间,一种有远见的女性主义,就算没能变革世界意识,也已然成功地大大挑战了这一意识。宇航员、军官、部长、首相和议员中有了女性,也出现了一些女性研究项目。打开报纸,你总能读到某个男人因强奸或性骚扰受审的消息。但真相是,女性还远未获得自由。我们现在甚至都还没进入可以攻打目标的范围内。

原教旨主义式的狂热正威胁着要摧毁女性主义取得的成就。我脑海中立即闪现出三个例子:

首先,堕胎权仍然遭到越来越猛烈的血腥围攻。

其次,尽管现在我们都了解,强奸是种有持久不良后果的传染病,但我们仍然无法阻止它传播。在今天的阿尔及利亚、孟加拉国、波斯尼亚、危地马拉、海地、卢旺达,强奸已不仅仅是一种战争的奖赏,它还变成了一种系统的、发展完备的武器。在种族清洗的时代,强奸是一种性别清洗。

最后,我们仍然是被隔离且不平等的——既被种族隔离又被性别隔离。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年幼而勇敢的非裔美国学童融入之前全是白人的学校时,要面对的是大人们因愤怒、谩骂、不屑理会、满心仇恨而扭曲的面孔。今天,年轻而勇敢的女性试图融入历来只招收男性的军校时,也面临着类似的愤怒和危险。仅以南卡罗来纳州的要塞军校[7]为例。

1995年,十九岁的香农·福克纳成为这所曾经的全男子军校招收的首位女性,她独自英勇地面对仇恨;几周后,她(和许多年轻男性)辍学离开。1996年9月,四名女性被要塞军校录取。到了12月,两名女性——金·梅瑟和珍妮·门塔夫洛斯——及其他七十五名男性退了学。虽然一年级新生都会经历施虐仪式般的捉弄和骚扰,但这些女学员会被单独挑出来。除了新学员要饱受的捉弄外,她们还要面对关于手淫的粗俗歌曲、淫秽色情图片、带有性意味的身体恫吓和死亡威胁。一名女学员还被人点火攻击。和福克纳一样,她们最后都被“仇恨出局”了。

即便是最非凡的立法胜利,在其正式实施得到检验之前,也不过是些碎纸片。就在我撰写本文时,又有二十四名年轻女性被要塞军校录取。和她们的非裔美国同胞们一样,这些女性不会被吓倒,但无疑会付出高昂的代价。

作为女性主义者,我们知道,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完成这些事,我们只能齐心协力。

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女性主义者已经取得了哪些成就,以及为何你不能将它们视为理所当然(尽管你有权利这样做——我们也曾为这份权利而战)。我还想让你知道哪些事情仍有待完成。我希望你能看清自己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的位置,这样你就可以选择是否参与其中,以及学会如何在历史中站稳脚跟。


听我说:也许今年是1998年,但在我看来,我们仍生活在20世纪50年代。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愿神或女神保佑她的灵魂得以安息)即将再一次将她的头放进烤箱。[8]我想说的是,我们走得还不够远。我们也还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伟大的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正慢慢走向大海深处,即将自溺而亡。不,我们依旧生活在1913年,雕塑家卡米耶·克洛代尔帮助她的情人奥古斯特·罗丹创作了部分作品[9],在我们说话这会儿,她正被捆缚起来,在被送往疯人院的路上。克洛代尔被她的亲生母亲和弟弟——(诗人)保尔——送进了疯人院。家人惩罚她在那儿煎熬了三十年。她于1943年死于囚禁之中。

游览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时,我常想偷偷抹掉罗丹那高贵的名字,并以卡米耶·克洛代尔之名取而代之。此外,我也是那个想要砍掉珀尔修斯雕像头颅的人,他大获全胜地矗立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最高台阶的顶端,高高举着被斩首的美杜莎的头颅。[10]美杜莎的尊严要求我这样做,她蜿蜒的蛇发诱惑着我这样做。

我想这样行动,其实也有个有意义的先例。你知道吗?1914年,当英国的妇女参政主义者因要求选举权而锒铛入狱,遭到殴打并被强制喂食(她们在狱中继续绝食抗议)时,妇女参政主义者波莉·理查森大步流星地走进伦敦一家博物馆,挥着斧头向迭戈·委拉斯开兹的《镜前的维纳斯》砍去。接着,整个社会震怒了。委拉斯开兹画笔下的完美女人赤裸地侧身斜躺着,她也是虚荣的。我们看到,维纳斯正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和我们)。也许,理查森是在以这种方式说:各位大人,这幅画嘲弄了那些实际上无权无势的真实女性。看到你们珍视的东西被肢解、被毁灭,感觉怎么样?

有人说,普拉斯、伍尔夫和克洛代尔都是“疯狂”的天才,即便她们都在关爱女性的家庭与文化中得到精心呵护,还是会以同样悲惨的结局告终。

这些愤世嫉俗者怎么能如此肯定呢?

尽管在过去,许多精神正常的女性都被关进了疯人院,但我并不是说,疯狂(madness)本身是种神话。疯狂是真实存在的。无论是意识形态还是闺密好友,都无法拯救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女人。话虽如此,大多数女性还是不得不学会吞下那些日复一日的轻蔑与羞辱,并对它们“视而不见”。这种日积月累的伤害,的确能比其他伤害召唤出数量更多的魔鬼。

我在思考大多数女孩和女人一贯屈从的那些完美要求,达不到完美标准的惩罚很多,而对完美的奖励却付之阙如。事实上,大多数女性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受那些严厉的惩罚。我不想只谈论一些你可能最熟稔的、受过教育的白人天才女性,我想谈的是来自各行各业、有着各种肤色的所有女性。如此之众的女性被剥夺权利、被惩罚,被迫走上远比大多数男性可选行业要窄得多的人生路。我们的天赋没能拯救我们,我们的顺从也不会。

尽职尽责的女性、叛逆不羁的女性,还有“疯狂”的天才女性,我们中的许多人都被有计划、有步骤地打倒,继而“消失不见”。她们成了看不见的人,甚至一度被迫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长达几个世纪。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也与彼此失去了联结。

如果我们看不见彼此,我们也就看不见自己。

你必须站在我们女性主义者的肩上,这样,你才能走得比我们更远。

囚禁会扭曲性格。好几个世纪的女性被彻底吞噬,坠入如此黑暗的境地,以致我们像囚犯一样,变得本能地惧怕光明——光明炫目,很反常。我们害怕站起身来,当我们起身时,我们挪着细小而谨慎的步子,我们跌跌撞撞,我们看向我们的狱卒寻求庇护。

在生活中,你要尽可能早地站起来。在(男性)世界中,你要尽可能多地占据自己需要的位置空间。坐时双腿分开,不必并拢。爬树。还有登山。参加团体活动。怎么舒适怎么穿。

我们该如何制止不公呢?

我们从对权威表露真言开始。告诉皇帝,那个说他没穿衣服的孩子是我们中的一员。

我们从敢于与那些被偏见剥夺发声权、被贬抑为丧失完整人权的人联结在一起开始。

当然,我们也从学会反击开始。

为此,你不能只是纸上谈兵,你必须行动起来。不要因为你的行动可能还不够完美或是会有批评之虞就裹足不前。“行动”是你将自己的原则付诸实践的方法。它不仅是公共的,也是私人的;不仅针对那些比你更有权势之人,也朝向那些没你这么幸运的人。行动不仅针对遥远(因而也安全)的人,也针对与你一起生活、共事之人。

如果你正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那你可能会收到一些相当恶毒的批评。请相信它,并陶醉其中。因为,它是衡量你成功最真实的标尺。

那些每天都在忍受小屈小辱的人表示,最持久和难以释怀的伤害,在于你会逐渐习惯这种对待,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他人都认为你应该这样。毕竟,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你的经历有什么特别的吗?“你老板让你而不是你的男同事在开会的时候煮咖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你还有份工作。”“你老公总是忘记他答应过要帮你分担一些家务——至少,你还有个老公嘛。”

人们总是暗示,但从不宣之于口:“情况可能会更糟。”然而,情况也可能会变得更好。但是,如果你不采取英勇的行动,它们就不会发生。

告诉一位强奸受害者她在“夸大创伤引人注意”毫无助益。同样,问她“你为什么一开始要和那个人出去呢”也无济于事。

这类评论只会羞辱女性,让她陷入沉默而无法作为。它们在暗示,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任何事,所以,她最好放弃努力,接受现状。这类评论禁止她攻入权力之门。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看门行为就是一种旁观者行为。经历残酷暴行后的生还者表示,旁观者行为常常困扰着他们:人们听到了他们的哭喊声,但人们转过身、关上门、保持中立、拒绝采取除机会主义之外的任何立场。

所有的袖手旁观者都是同谋。从道德上讲,人必须“站队”。但是,一旦你站在了遭受严重不公待遇之人这一边,倾听她,相信她所言,试着帮助她——连这种出于人性和鼓励的平静行为,都会被视为一种背叛。

既然如此,那就尽可能多地去背叛吧!

当人们违背共同的人性道德梦想并毫不作为时,女性的心,男性的心,都无可挽回地破碎了(因为我们是相互联结为一体的,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事,同样也会发生在其他所有人身上)。

我认为,当我们受到更为宏大愿景的启发,并以伟大的梦想做向导时,去干预、去作为就是可能的。否则,别无他法。

女性需要的不是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房间。作为女性主义者,无论男女,我们需要的是一块属于我们自己的辽阔大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注释:

[1] 指《君主论》。——译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 指《孙子兵法》。

[3] 指《三枚金币》。

[4] 指《给青年诗人的信》。

[5] 英国政论家、美学家。

[6] 作者此处玩了个文字游戏,英文中men可泛指人,也可单指男人,这句话里的“好女人”(good women)援引前文伯克句中的“好人”(good men)。

[7] 全称为南卡罗来纳军事要塞学院,简称要塞军校。

[8] 1963年,三十一岁的普拉斯在开煤气自杀前,为了避免煤气泄漏伤害隔壁房间熟睡的孩子们,用胶带、湿毛巾等密封了房间和厨房的门,然后拿衣服裹着头,将头伸进了煤气烤箱并拧开了开关。

[9] 卡米耶·克洛代尔参与创作的罗丹作品有《地狱之门》《加莱义民》等。

[10]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名为《珀尔修斯与美杜莎之首》,珀尔修斯右手执剑,左手提着美杜莎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