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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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顾易回到家的时候,唐宁也才刚刚进门。

听到开门声,唐宁从洗手间探出头,笑着揶揄:“我才一晚不回来,你就把男人带回来了?”

洗手间里一次性用具还没来得及收拾,痕迹太过明显,顾易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们彼此都是成年人,也不是思想保守的少女,并不介怀这种事。

“你还是第一次带人回家。”唐宁八卦道,“什么时候让我见见?”

唐宁以为顾易带回来的,是昨天中午她在教学楼门口等的“男朋友”。之前顾易不说她也不问,只当他们还没完全确认关系。如今顾易把人带回家,唐宁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有了新的进展。

“见什么,网上约的一个男的,昨天雪太大了就没去宾馆。”

顾易将面池上摆放整齐的一次性洗漱用品扔进了垃圾桶,堵住了唐宁所有的追问。

唐宁知道她有过一段时间因为压力大玩得很疯,直到遇到这个“男朋友”才好转,不知道怎么又“复发”了。

难道分手了吗?唐宁有些担忧地看着顾易,却不敢问出口。

“下次不会了。”顾易以为她不喜欢自己带人回来,“这次情况特殊。”

唐宁一听还有下次,更加担心了,所以真的分手了?她一边擦护肤品一边跟在顾易屁股后面追进了卧室,仿佛一秒不盯着,顾易就会想不开。

顾易好笑地看着她:“干什么,捉奸啊?”

“顾易,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唐宁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嗯?”顾易笑了笑,“你认识的男人还有我不认识的吗?”

她们两个人太熟悉了,朋友圈几乎一致,顾易因为兼职的关系,认识的人还比唐宁多一些。

“其实也有。”唐宁想了想,“就是我父母那边认识的一些人家的小孩。”

哦,艺术世家子弟啊。之前唐宁一直很排斥走父母那边的关系,所以宁愿跟顾易租住在这样一间小破屋里。

“行啊。”

只是顾易的兴趣不在男人,而是圈子。她跟唐宁不一样,小公主不愿“同流合污”,而她巴不得。如果能谈下几个艺术家的代理,她出国深造的学费也就有了。

唐宁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下次聚会我带你去。”

顾易笑着点了点头,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跟简行舟聊得还不错?”

提起简行舟,唐宁未说先笑,显然对他很满意。

“他确实还挺懂画的,而且人也成熟,很会照顾人,跟他待在一起不用怎么费心。”

顾易越听眉头挑得越高,这跟她认识的简行舟是一个人吗?除了懂画这一点,其他形容在她这里完全是相反的——

经常莫名其妙跟她闹小脾气,要她哄,哄着哄着就闹到了床上。而且两个人也鲜少聊画,扯淡的多是些黄色废料。其实她觉得简行舟喜好很低俗,跟他对外的高雅人设完全不一样。

唐宁见顾易笑得有点古怪,不禁问道:“怎么了?”

顾易摇了摇头:“你说得对,他是个绅士。”

“绅士”这个词简行舟常挂在嘴边,说是家里人对他的期待。显然在撩妹这条路上,他把这个人设践行得很好。又或者这才是面对真爱的简行舟——他可以用心,可以温柔,只是不愿意对她用心和温柔罢了。

“哎,别光说我,那个瞎子怎么样?”

顾易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挺好的。”各种意义上的“挺好”,身材好,人也可爱。

“我就说吧。”唐宁骄傲地说道,“我当初一看他那腰那屁股,就知道是你喜欢的。”

顾易嗤笑:“说得好像你不喜欢?”

“他又不是我的菜。”唐宁手肘戳了戳顾易,“你忘了?我最爱的是苏打那款,完全不是一个型啊。”

顾易这才想起来,唐宁最喜欢的明星是菅田将晖。这么说来,周凉不是唐宁喜欢的,简行舟似乎也不是,他太装了。

“那你还撩人家?”顾易有些为周凉抱不平。

“什么东西,我们都不熟的,可能都没你们话说得多。”

顾易愣了愣:“他不是你的按摩师吗?”

“不是啊,给我按的是个阿姨,手艺特别好,他还在学呢。”唐宁一边换衣服一边聊起来,“听说是穷困山区出来治眼睛的,挺可怜的。”

如果唐宁和周凉真的是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关系,周凉又是怎么喜欢上她的?

见顾易有些呆愣,唐宁问道:“怎么了?”

顾易摇了摇头:“没事。”

学校临近期末,顾易忙得不可开交,很快就将周凉抛之脑后。

她一面要应付自己研一课程的考试,一面还要作为助教辅导大一学生的期末作业。

不像研一主要以理论研究为主,大二的专业课加来一个人少说也要画十来张图。所以平时上课懒懒散散的人,到了期末反而是最忙的,给顾易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连轴转了两周,顾易总算有了一个休息日,又被一个电话叫到了画廊。

这家名叫“千面”的画廊,是华城内一家比较新的独立商业画廊。大师级的画家往往看不上这里,所以千面主要集中网罗新锐画家的作品。

唐宁无疑是这两年最受重视的一个,相继展出的作品不仅全都卖了出去,最近一笔还是以二十万的高价卖给有名的收藏家简行舟。

流程手续都已经走完,简行舟也如约支付了全款,只是还没有将画取走,依旧挂在画廊里展出。

顾易原本以为经理叫她来是要给她结算分成的钱,不想竟然是有一个不明真相的冤大头,想用更高的价格买唐宁已经售出的画,让她去做说客。

两人理念不合,没说两句就在办公室吵了起来。

“合同都签完了,你叫我来也没用啊。”

“你既然代理唐宁的画,就要为她谋取最大利益啊,不然要你干什么?”

“问题是,画已经是简行舟的了。”

“那你去跟他谈谈嘛,让他签个寄售协议。”

顾易很清楚这个刘经理的小算盘,他根本不是为了唐宁,只是想要找她麻烦。千面一直想跳过她直接签下唐宁的卖身契,所以一直故意给她使绊子,更没少给唐宁私下抱怨她的无能。

如果唐宁跳过她直接跟千面签约,这个刘经理就是第一获益者。更重要的是,能开出比简行舟更高价格的人一定不简单,他不想损失这样的大客户。

“我只是唐宁的代理人,不是千面的员工,更不是你的下属,你的建议我可以选择不听。”

“行,那我不管了。”刘经理无法反驳,索性将责任都推给顾易,“你去跟人家解释清楚吧,但要是得罪了那位高先生,给画廊造成的损失你一个人担着。”

“凭什么我去解释?造成误会的明明是你。”

已售的画都会挂上“售出”的牌子,一般根本不会造成误解,除非有些人见钱眼开故意“疏漏”。

“如果你连这点活儿都懒得干,那我直接联系这画的作者吧。”

刘经理直接翻出唐宁的电话,特意举起手机给顾易看他卑鄙的通行证。

所有人都当顾易是欺瞒唐宁从中获利的奸诈小人,以为揭穿她的“真面目”就可以威胁到她。

事实上哪怕他真的联系了唐宁,顾易相信唐宁也会做出跟她一样的选择。只是唐宁最烦处理这些事,才将画廊的联系人留成了她,顾易不能让她被这种小事叨扰。

“人在哪儿?”她妥协道。

刘经理得意地笑了:“还在展厅里看唐宁的画。”

顾易直接拿着已售的挂牌去了,刘经理看好戏一般跟在后面。

此时已经傍晚,画廊人不多,顾易一走进展厅就看到了那位高先生。

还真的是“高”——目测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宽肩腿长模特身材,相较其他人臃肿的羽绒服,他像是不怕冷,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休闲夹克。

太过休闲以至于没有型,与面前画的锐利气质格格不入,但与他本人那一头微卷的黑发倒是相得益彰。

顾易看到黑发,默认他是个中国人,结果走过去刚想开口,就迎上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如果不是对方先冲她礼貌的微笑,顾易差点以为他是个盲人。

其实仔细看这位高先生的脸,就会发现他皮肤冷白,眼窝深陷,鼻梁高耸,确实不是亚洲面孔。

顾易一时间不知要讲英语还是中文,下意识看了刘经理一眼,后者站在展厅入口的位置隔岸观火,显然没有提示她的意思。

好在对方先开了口:“您不是这幅画的作者吧?”

中文的流利程度让顾易微微愣了一下,才说道:“我是唐宁的经纪人。”

“啊,您好,我叫安德烈。”他主动与顾易握手,直白地说道,“如果我现在买下这幅画,今天能见见作者吗?”

“抱歉,其实我是来告诉您,这幅画已经卖出去了。”

顾易拿出标有“售出”字迹的牌子,放在了画作下方的凹槽当中。她已经想好了安抚的话,以防造成刘经理口中的“损失”。

没想到安德烈只是遗憾的“啊”了一声,并没有预想的恼怒和不甘。

其实看安德烈这身行头,单是那一双奢侈品牌的马丁靴就要上万,顾易并不认为他是个普通的有钱人。能一眼看中唐宁的画,显然也不是第一次接触艺术品买卖,那其实应该清楚卖出的画作不挂牌是画廊本身的失误。

从联系顾易到她出现,安德烈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却等来一场空欢喜,就算是普通人也多少会有些脾气,可这个人没有。跟唐宁最初给她的感觉很像,亲切可人,丝毫感觉不到简行舟身上那股傲慢感。

顾易猜测,安德烈应该也是个从小生长环境不错的富家子弟。

“您是认识唐宁吗?”她试探着问道。

安德烈摇了摇头:“但我很想认识。”

为了一幅画来寻一个人,这似曾相识的开场,让顾易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她鬼使神差地多了一句嘴:“这幅画被简行舟买走了。”

按道理她不该透露买家信息,即便这在圈内不算秘密,画廊更是拿这一点大肆宣传。可是她总是忍不住试探命运,想知道它会不会走出不一样的岔路。

安德烈怔神了几秒,蓦然失笑:“又被他抢走了啊。”

他一边笑,一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很荒唐的事。

“早知道不跟他说了,竟然忘了他总是跟我喜欢同样的东西。”

简行舟从未将顾易带进过自己的生活,她因此对简行舟的朋友圈不太熟。

所以也不清楚安德烈具体与简行舟是怎样的交情,但很明显能感受到他不经意泄露的不甘心。

被别人买走了只是遗憾,可被简行舟买走了就是不甘。

顾易觉得有趣,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很喜欢这幅画?”

“非常喜欢!”安德烈痴迷地看着唐宁的画,“你不觉得她天真又孤独,浪漫又残酷吗?”

顾易鲜少会这样感性地表达,总是喜欢性地理性分析。比如唐宁这幅画偏后印象主义风格,以厚涂画法为基础,增加实验性材料塑造画面的三维立体感,这是唐宁的画夺人目光的重要原因。当然这也并非她的独创,许多外国画家都用过,算是一种实验性的表达形式。

顾易讨厌形而上的东西,很少刻意去解读内容。要说她看到这幅画的第一感受,可能是——

“热烈。”

那种扑面而来的张扬,无畏无惧的热情,像盛夏的日光一样让人感到灼热。是顾易这种只能藏在冬日的稗子,永远无法承受的暴露与坦诚。

等她发现自己出神,安德烈已经将视线转向她许久,像是在探索一个偶然发现的谜题。

顾易看向他,后者哑然失笑,点了点头:“对,是热烈,我总是会被这样的气质吸引。”

此刻顾易忽然后知后觉,明白了安德烈那笃定一般的开场——你不是这幅画的作者。他之所以能确认这一点,正是因为顾易身上没有这种东西。她不热烈,不坦诚,不天真,不浪漫,与一切美好的词汇无关。

顾易笑了笑:“我也是。”因为没有,才会被吸引。

顾易与安德烈的这场交涉,远比刘经理预想的还要久。他站得太远,也听不到两个人具体在聊些什么,只能在两人沉默时见缝插针走了过去。

“抱歉抱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幅画已经卖出去了。”刘经理搓着手,赔着难看的假笑,“要不您看看其他的画,我这边签的几个新人都不错呢。”

他很难遇到像安德烈这样的大客户,开口就是五十万起,当然不能这么轻易地让他“扫兴而归”。

顾易冷眼看着刘经理贪婪的嘴脸,有些反胃。以防不小心吐出来,她决定尽快离场:“要不你先把我的结算单签一下?”

虽说是她的结算单,但其实主要是唐宁的钱。刘经理签了字,她才能去找画廊的财务打款。

“你着什么急啊。”刘经理啧了一声,像是顾易不懂人情,“人家高先生都等一个多小时了,你几分钟都等不了?”

顾易看了安德烈一眼,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发作,只能忍了。

“那我去办公室等你。”

也不知是刘经理有意拖延,还是确实与安德烈相谈甚欢,直到快要闭馆时顾易才终于等到了人。

似乎是不太顺利,只有刘经理一个人悻悻而返,看到顾易更是没有好脸色。

“就知道要钱。”

顾易嗤笑,好像他赖着安德烈就不是为了钱似的。

“本来就是我应得的钱。”

“应得?”刘经理嘲讽道,“你既没人脉又没资源,如果不是简行舟来画廊,你能卖出那幅画?没有唐宁你算什么东西啊?”

顾易给唐宁找画室,谈画廊,跑税务,就像唐宁的保姆一样,帮她做过的琐碎事太多了。可这些事换做其他人也一样能做,顾易无法反驳,确实是她靠着唐宁赚钱。没有家庭支持却来学习纯艺,本来就是一条注定艰难的路。

更何况像她这样没什么天赋的“局外人”,除了金钱之外,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顾易已经无所谓了,骂她势利也好,讽刺她小人也罢。

“请给我结算。”

她需要钱——学费,绘画耗材,社交应酬以及出国深造,每一样都需要钱。只有有钱才能继续学下去,只有学下去才能混出头。只有出人头地,才能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把我的钱给我。”

顾易不要脸的固执,让刘经理无话可说,一脸嫌弃地给她签了字。薄薄一张纸拿在手上,顾易却觉得沉得有些无力。

她看了眼时间,财务快下班了,没时间给她矫情。她转身往外走,不想竟迎面碰上了还没有离开的安德烈。

像是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安德烈看着她迟迟没有开口,直到刘经理叫了他一声。

“高先生有什么事吗?”刘经理急切地上前,“是刚才那几幅画里有中意的吗?”

安德烈这才回神,冲着他笑了笑,指着他手上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笔,刘经理识趣地递了过去。

他拉过顾易的手,看了眼结算单,最终还是写在了她的手心里。

“这是我的电话。”安德烈一边写一边说道,“如果你以后代理了新作品,可以直接联系我。”

碳素笔的滑珠在手心滚动,顾易觉得有些痒,像是在挠着她心口的软肉。

她抬眼看向安德烈,后者笑着朝她眨了眨眼,让顾易确定安德烈是在帮她。

“刚刚跟你聊得很开心,相信你选择的画家我也会很喜欢。”

即便他们只聊了短短十分钟,而刘经理却为他介绍了一个多小时。

安德烈将笔递还给刘经理,后者不甘心地追问:“那刚才看过的呢?您有觉得不错的吗?”

“那些啊,怎么说呢……”

安德烈微微拧眉,似乎在努力回忆,最终化为一个无奈的笑。

“有点无聊。”

画作无聊,那么选择这些画的刘经理显然也不够有趣。

顾易听懂了这双关,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声对安德烈说了声“谢谢”。

刘经理看着两人眉来眼去,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被嘲了。

简直莫名其妙,顾易既没能力也没姿色,怎么一个个都向着她呢?

先是简行舟点名了要顾易签字才肯支付全款,现在又冒出个明摆着要做她客户的暴发户。

刘经理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这些男人眼瞎!他也不好再觍着脸跟安德烈要电话,直接下班走了。

顾易去财务那里送了结算单,叫住安德烈想请他吃个饭,但被后者婉拒了。他指了指顾易的手,提醒她记得存电话。

“唐宁有新作你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就好了。”

顾易“啊”了一声,尴尬失笑,原来还是为了唐宁啊。她差点会错了意,还以为安德烈是单纯帮她。真是可笑,到头来还是佐证了刘经理的那句话——她离了唐宁什么东西也不是。

钱一到账,顾易就去银行给唐宁汇了款,还照例给家里打了一万块。可惜除了一条汇款成功的短信,她没等到一句关心的问候。

顾易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掐灭手中的烟,转身上了楼。

这几天唐宁忙着跟简行舟约会,回来的也不算早,今天顾易进门的时候她才刚刚卸妆。

“每天这么化妆,感觉皮肤都变差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顶着抹晕的黑眼圈给顾易开了门。扑面而来的烟味,让唐宁拧了拧眉,捏着顾易的下巴让她张嘴。

“你也不怕牙抽黑了。”

“就是最近而已。”

唐宁不喜欢她抽烟,所以顾易几乎从不当着她的面抽。况且她也确实很久没碰过了,上一次还是跟简行舟分手的时候。像是某种有预兆的默契,顾易想起瞎子的同时,唐宁也提起了他。

“哎,你还记得那个瞎子不?”

顾易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却还是故作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他今天竟然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店里。你说奇怪不奇怪,给我按摩的阿姨都不急,他急什么啊?”

唐宁想起今天他在电话里的语气,连开头问候都没有,仿佛他们有多熟似的。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缘由,毕竟他们交流甚少,反倒是顾易跟他更熟悉一些。

“你上次给了他多少钱?是不是给太多被他给惦记上了?”

顾易正慌神,唐宁问了两遍,她才慢吞吞地答道:“也没多少,正常价。”

“也是,他要是还想做,给你打电话才对。”

唐宁只当他发神经,准备翻篇了,结果顾易又问了一句。

“做什么?”

“做模特啊。”

顾易给自己倒了杯水,几口灌下才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她险些以为,唐宁知道了她和那个瞎子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是他搞错了人,跟她睡了一觉。

可是为什么不直接解释清楚?究竟是自作主张的谎言奖励,还是她藏匿已久的邪恶快意?顾易说不清楚,或者是她不敢说。

“你要洗澡吗?”

唐宁卸完了妆,见顾易一杯水到了底却还没放下,猜她大概在想事情。

“你不着急的话,我先洗了。”

顾易应了一声,提醒她别忘拿挂在阳台上的浴巾。唐宁平日里完美女神一个,但私下其实丢三落四,不长记性。

“知道啦,顾妈妈。”

唐宁笑嘻嘻地拿了浴巾来,临关门还不忘警告顾易。

“不许再抽烟了。”

“嗯。”

可是不抽烟,无法让顾易冷静下来。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食言的周凉劈头盖脸骂一顿。

当初明明跟她承诺了,只要她不主动联系,他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才多久就忍不住了,就变卦了?果然不该轻易碰这种贪心不足的小男孩。

顾易在客厅里焦躁地踱步,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周凉敢打一次电话,就敢打第二次,总会被唐宁发现问题的。她看了一眼唐宁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犹豫再三还是对浴室说了一句。

“我手机找不到了,借你手机用一下。”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唐宁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借你手机给我打个电话。”顾易心虚地重复道。

唐宁害了一声,还以为多大的事呢。

“你直接用啊,我的密码你又不是不知道。”

顾易拿起唐宁的手机直接去了走廊,拨通了周凉的号码。嘟声响了没多久周凉就接了,像是一直守在手机旁。

一时脑热打了电话,顾易却没好这件事到底如何解决。骂他一顿威胁他不许再联系?还是直接告诉他自己不是唐宁?

于是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最后是周凉先开了口:“对不起,我今天不该给你打电话。”

他还记得白天唐宁生疏的语气,客套的回答,仿佛他们不过只是有着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可是已经两周了,你不来店里,也再没有联系过我。”

他对唐宁知之甚少,切实如陌生人一般,以至于那一夜的亲密虚幻到,时常让他觉得只是一场春梦。可是身体的记忆那么真实,每每想起拥抱和亲吻她的感觉,他的皮肤都会变得滚烫。

“我有承诺过一定会联系你吗?”

电话那边的声音冷得让周凉沉默。

“你不是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易的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周凉躲都躲不过去。他知道,他明白,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贪恋对方给他的那一点点温柔。就像她苦涩的吻,回想起来只剩下让他心悸的甜。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想你。”

他的声音小到快要飘出话筒,可还是被顾易捕捉到了。

不配存在,不足挂齿,不被惦记的她,此刻却被这样一个同样被遗忘的人仰望着,迷恋着,思念着。

顾易的心口发热,酸软又无力,再也说不出冷硬的话。真是奇怪,她竟然会对这种笨拙的,甚至可能不是对她说的情话动心。

“想我什么?”

想她的脸?他看不到。

想她的声音?又与唐宁难分你我。

顾易像是有了了悟,替周凉做了回答。

“又想和我睡了?”

只有这个答案让她不必去与唐宁做比较。让她能够自欺欺人地认为,小瞎子思念的其实是自己。

周凉忙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易才不管他,只认定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果你是那个意思,就现在去S酒店门口等我。如果你不是那个意思,那我挂断之后,我们也别再联系了,听明白了吗?”

听筒那边许久才闷闷地“嗯”了一声。就在顾易要挂断电话的时候,才又急切地问道:“那个酒店在哪儿啊?”

顾易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你不是说你不是那个意思吗?”

周凉被欺负的毫无招架的能力,无奈叹了几声。

“你先把地方告诉我吧。”

他的手机没办法用导航,只能到了地方再去问路人。

这家酒店顾易常去,但周凉一次也没去过,就让人在路口等她。

挂断电话之后,顾易将周凉的通话记录删了,又给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才重新回到房间里。

唐宁还没有洗完,听见碰门的声音,才问了一句:“谁来了?”

“没谁。”顾易说着将手机放回了桌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别等我,先睡。”

唐宁听到顾易要出去,忙披着浴巾,开门探头问道:“你要去哪儿?”

顾易一边穿衣服一边扯谎道:“手机可能落学校了,我回去找一下。”

唐宁这才放下心,“哦”了一声:“那路上小心点,找不到的话明天我陪你去找,你别一个人半夜瞎逛。”

顾易想笑笑为她宽心,但却笑不出来。唐宁的关心显得她的谎言愈加卑鄙不堪。

“知道了。”

顾易去过那么多次的酒店,却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带着如此强烈的禁忌感。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比如要不要直接告诉他自己是顾易不是唐宁,但她又觉得这件事也许没那么重要。他们不过一晌贪欢,又不是谈恋爱。

等彼此腻了倦了便散了,那时候真相也变得无伤大雅,一切刚刚好。这么想着顾易瞬间轻松了很多,在路口看到周凉时,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

她扑上去在周凉脸上亲了一口,后者被吓了一跳,直到她问“冷不冷”的时候,他才确定是心想的那个人,脸上忍不住浮起笑意。

“不冷。”他太心急了,直接打车过来的。

顾易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应该是洗过澡出来的,瞬间对这个床伴更满意了。

她拉起周凉的手,带着他走了没多远,就到了S酒店。顾易是常客,连周凉的身份证都没登记,就将人带进了房间。

周凉第一次进这种酒店,里面的设施都不熟悉,全凭着顾易指引。

让他拐就拐,让他停就停,关上门让他别动,周凉就乖乖地站在原地,直到顾易急切地上来扒他的衣服,他才慌忙拉住她的手。

“……我自己来。”

顾易乐意之至,但不许周凉背过身,就当着她的面脱。虽然看不到,可顾易的声音总在提醒着他,她在看着自己。这种被注视的羞耻感,让周凉刚刚脱了个外套就红了脸。

“还换了件新衣服?”

她发现周凉里面的衬衫跟上次不同,颜色更亮更白,料子也看着新。

周凉忙解释道:“不是新的。”

但他确实白天穿的不是这件,为了见她才特意换的。

顾易也猜到了,毫不掩饰心里的欢喜,上前隔着衬衫摸上他的腰身,然后顺势抱住了他。

周凉脱不动了,喘息着将顾易揉进了自己怀里,寻着她的发际,一点点下移吻住了她的嘴唇。那晚她捏着他的下巴,教授他如何接吻。他变得熟练,更变得迫切,连呼吸都变得浪费时间。

顾易轻轻推了他一下:“先洗澡。”

“我洗过了。”周凉急切地说道,“你不用。”

“是吗?”顾易逗他,“好像洗得不太干净。”

周凉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有点洁癖,洗澡很认真的。

“我帮你再洗一遍好不好?”

顾易才不管他,拉着人就往洗手间走。

洗手间干湿分离,玻璃隔出的洗浴间刚好可以站下两个人。浴水落下,雾气乍起,热腾腾的空间让时光变得短暂又暧昧。

两人洗完之后,顾易熟练地关了水,开了暖风。风呼呼一吹,周凉清醒了几分,不禁觉得顾易对这里太熟悉了,熟悉到像是她家一般。

他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也带别人来过这里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顾易轻飘飘说了一句:“不然呢?”说罢就裹着浴巾出了洗手间。

空气有些冷,冷得周凉猛然惊醒。是啊,不然呢?她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男人。

周凉将自己冲洗干净后,找不到浴巾放在哪里,也不敢问顾易,只能这么湿淋淋地摸索着,磕磕绊绊地出了门。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烟味,不算呛鼻,但有着难掩的苦涩。

顾易坐在床尾,将刚刚用过的浴巾丢给了周凉,后者反应迅速地接住。

他刚想道谢,就听顾易问道:“周凉,你知道咱俩这是在干什么吗?”

像是怕他听不懂,顾易又具体地描述了遍。

“我们这种不谈恋爱的关系,知道是什么吗?”

周凉知道,他也常听店里的人说,他们那个前台就跟隔壁美发店的理发师就是这种关系。

可他说不出口,也许是那个词太粗俗难听,又或者他其实还在奢望他们之间能有另外一个更亲密的词汇。

他只能点点头,让顾易看到他的自知之明。

“如果你跟我一样,只是图一时爽快,那么我们就继续。如果你还有别的所求,那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顾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也听得懂,可却很难消化。硬生生地卡在胃里,沉得像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没有,我没有的。”

声音挤出喉头,顾易听着都有些酸涩。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逼良为娼的坏人。

“我更希望你找个其他女孩好好谈恋爱。”

周凉却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就是想图个爽快。”

顾易走过去,抬手摸了摸周凉的脸,周凉握住她的手虔诚地吻着。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只是看不到,于是走上了这一条独木桥。他怕自己如果这么跳下去,就再也找不回这条路了。

周凉的热情和迫切,足以让顾易明白他的答案。

当火热的身体覆盖包裹住顾易,就像两人一起坠入地狱里,那里有炽热的火冰冷的水,周凉是她唯一的浮木。于是她忘情地叫着他的名字,恳请他,让陌生的身体连接在一起。

顾易像是失了魂,只能两手攀着他的肩膀,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如同一件挂在他身上的玩具。她喜欢这种被使用的感觉——因为她有价值,才会被使用。只有此时她独一无二,没有比较的目光,更没有惨败的结局。

神明赐予人类的快乐,之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只要肯敞开身体享受,就可以拥有没有代价的公平。

顾易能感觉到,在这一点上周凉与她是相似的。或者说,是她逼着周凉不得不与自己相似。所以她毫不惊讶他在床上的贪婪与放纵。这是他与她的一场较量,他在床下无法抗衡,便在床上变本加厉地讨要。

他就像一只豹子,一匹狼,偾张的血肉里跳动着他无法隐藏的野性。仿佛他最初就该在旷野中奔驰,无意间闯入了人类的丛林,才不得不为了存活而接受驯化。

顾易觉得,只有这时的周凉才是真实的周凉。他不卑微不怯懦,也不会束手束脚小心翼翼,他倔强的脾气是破门而入的武器,撞击她的灵魂深处。

他看得到她的妩媚,她的喜悦以及她的痛苦。即便他不清楚她为何会痛。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唐宁给顾易打了个电话。顾易靠在周凉胸口接了,听出电话那边是女声,周凉莫名紧张的心才放了下来。

“找到了,就在办公室里。”

顾易尽量平息躁动的气息,谨慎地回答着唐宁的话。

“今晚应该不回去了。”

电话那边很快反应过来:“你又……!”

唐宁不想指责她寻欢作乐,可又确实担心她的安全。

“那你保护好自己,明天一定要联系我,手机别关啊。”

“嗯。”

顾易挂断电话,看向轻抚着她头发的周凉,心情变得微妙。

你喜欢的女孩的确是非常好的女孩,善良美好而真诚,连我都臣服于她的魅力。

可她不可能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