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橡果
“艾林公爵可能会趁机挑一个看的顺眼的人成为现今洪歌城伯爵，而受到提拔的人自然会投桃报李，成为自己封君的好封臣，在一些关键的时刻与艾林公爵站在一起。”
雅西娜看着哥哥如此说道，没错，她记得琼恩·艾林公爵。
自己三岁以前是在鹰巢堡度过的，大致就是篡夺者战争从酝酿到结束的那段时间里，她记得那建在巨人之枪上高得不可思议的鹰巢堡，记得那喜欢拿锤子的粗犷黑发男人，记得那个喜欢驴子的姐姐，记得战争结束后一个名叫青铜约恩的人把她带回了符石城，于是她便叫他父亲大人。
是的，雅西娜记得，所以别人叫她天才，说这是诸神的恩赐。
记得，并且永远都不会遗忘。
雅西娜所说的记得，是指记得鹰巢城里有着多少块大理石地砖作为地基，记得劳勃·拜拉席恩以及其它所有她见过所有人的样貌、声音、话语，记得那个喜欢骑驴子的米亚·石东姐姐诅咒憎恨自己，记得青铜约恩和琼恩·艾林达成的协议以及那位带自己回符石城的父亲告诉她有关罗伊斯的族语。
“我们铭记。”
那个穿着青铜符文盔甲的灰色男人如此说道。
‘我们铭记’，这对雅西娜来说是一个诅咒，因为她只能铭记，悲伤的过去和他人的恶意，统统都只能铭记，永远都遗忘不了。
人们称她为天才，却又把她当做小孩，会在她面前讨论那些阴谋和诡计，交易和战争，所以她在很小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她很好的扮演着人们对她所赋予的角色，妹妹，女儿，天才，私生子。
只要摆出合适的脸部动作和说适当的话，清楚自己的地位，知道哪些事情必须要做，哪些事情绝不能做，装出一副人们想象中她应有的样子，展现出足够但不过多的价值，表现出足够的感激，清楚自己的地位，那她就一直会是人们心中的好妹妹，好女儿和好筹码，不用担心哪天红酒里被人下了附子草或里斯之泪。
“所以这次，我们就不要去掺和本地贵族的权力游戏了。”
妹妹被哥哥的话语拉回现实。
“不，哥哥，别人或许可以，但你做不到的。”
几乎不加思考，她就如此说了出来，但她立刻本能性意识到她自己不应该这么说
如果是父亲约恩大人听到，他会皱眉然后让人把我带走，大哥安达或是劳勃则会哈哈大笑，二哥罗拔则会摸摸我的头然后继续练剑。
但此刻威玛只是转过头来，什么动作也没做，只是问她一句话。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雅西娜？”
雅西娜没有回答，但知道这就是原因。
“看来没有渔民愿意带咱们到三姐妹群岛去，他们说在前不久看到过一艘铁民的长船。”威玛说道。“我们得和当地渔民买一艘船了。”
“那里是走私者和海盗们的巢穴，正派人是不愿轻易到那里的。”欧森有些嫌弃的说。“特别是姐妹男们的领主，会在起雾时打错误的信号，引导船只沉没，然后进行打捞，这和老人的打捞可是截然不同。”
“提魅不喜欢海。”这是高山原住民第一次见到海洋。
“劳勃登上铁王座后，他的弟弟史坦尼斯将舰队驶入甜姐岛，吊死了十几个走私者，并威胁高德瑞奇·波内尔伯爵如果再熄灭夜灯台的灯火，那下个上绞刑架的就是他，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咬人湾的沉船率大大减少。”雅西娜陈述着。
“保不齐这一次就轮到我们。”欧森置辩到。
“如果我是波内尔伯爵，我会把目标选定自来自遥远东方的远洋船只，而不是一艘渔船，毕竟前者货仓里的可能是来自亚夏的宝石或夷地的香料，后者则可能只是一堆臭鱼和牡蛎。”
雅西娜有理有据的说。
“虽然欧森的担心是应当的，但我觉得我妹妹说的更有道理。”威玛从行囊里掏出两个猎鹰金币丢给欧森。“听到了？我的好骑士，现在去和一个渔民买一艘单桅渔船吧。”
欧森从半空中接过金币后，也没有多争辩什么，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两个金币买一个渔船未免有些太奢侈了，不用三百个银鹿就足够了，这还是因为大多数渔民都不会卖掉自己谋生的东西才出那么高，要是找一个因为家中变故而着急用钱的渔民，一百个银鹿他也会答应。”雅西娜这么说着，这是她在鹰巢堡时从一个叫培提尔·贝里席的人那里学来的，在他成为海鸥镇的税务官后让当地的税收翻了十倍，现在的他已然位居君临，成为劳勃的财政大臣。
“欧森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反对，因为他不想从破产渔民那里低价购得船只。”威玛看着欧森的背影说道，然后转头看向提魅。
“提魅你不是想证明自己是最勇敢的吗？”
提魅蠕动着嘴唇:“是的，提魅是最勇敢的。”
“那就去征服海洋吧。”
“提魅会征服所有的咸水！”原住民举起手斧大声呼喊，雅西娜在很久以前就注意到那两把斧子的款式像是出自铁种的手笔，或许山羊胡长老所说的自己见过海，恐怕是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完成的。
过了半晌，欧森与一位渔民谈好了价格，买下了一艘带货仓的渔船，这让他们能保护自己的货物不被雨水打湿，威玛等人把货仓里大多数的鱼卸货送给其它渔民，然后将马匹和其它东西带上船。
说到雨，雅西娜的脖颈感受到了冰凉，希望此行颤抖海不要有风暴。
咬人湾毗邻颤抖海，而颤抖海总是有很多传说，都是些有关冰巨人、人鱼和冰龙的故事，但雅西娜相信那大都是人们的谣言，因为颤抖海的水域有着多样性的生物群落，有包括鲑鱼、狼鱼、七鳃鳗、鲱鱼、鳕鱼在内的上百种鱼类。更重要的是，海中存在着丰富的鲸类、海象和海狮，包括灰鲸、白鲸、座头鲸等海中巨兽，它们可能就是那些传说的来源。
随着船只启航，天上繁星取代了白昼，雅西娜在路途中看到了一些异域船只，上面有一些群星就位教的信徒对着天空唱赞歌，他们在大多数国家都是邪教徒，但全世界的港口依旧有他们的身影。这些教徒崇拜着一块天空降下来的黑色巨石，真是奇怪的信仰。
“我听说颤抖海里有皮肤苍白、黑鳞尾巴的人鱼，把船员拉进深海里溺死。”欧森有些担忧的说道，提魅听了他的话后身体往后一缩。
“蟹爪半岛的居民声称海里有着一种叫做吧唧脚的鱼人，走路总是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它们身体湿乎乎，手指和脚趾间有蹼，有着散不去的鱼腥味。”雅西娜顿了顿。“据说他们会吃掉男孩，把女孩留着繁衍后代。”
“哦？它们可以和人类生孩子？”威玛饶有兴致的说道。
“只是传说罢了，和颤抖海那些传说一样，大多数传说都只是以讹传讹。”雅西娜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说：“但在三姐妹群岛的甜姐岛，那里的波内尔家族成员确实长有奇怪的蹼形手脚，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听起来真是可怕呢，莫非他们是和人鱼交媾的混血不成吗？”威玛笑着说。
“这话你可不能在波内尔大人说起，他们和铁民一样自古是桀骜不驯的民族，虽然一些铁民确实坚称自己是人鱼的后代，但姐妹男们可能不喜欢这种说法。”
随后雅西娜向威玛普及了有关三姐妹群岛的历史，“凌辱三姐妹”、谷地和北境的千年战争、波涛女士和天空之主，但几个人显然也没有太大的兴趣，除了守夜的欧森都昏昏欲睡起来，估计明天醒来便都会全部忘记，真好啊，她也想这样，一觉醒来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
雅西娜睡着了，倚靠在哥哥的臂膀上，她又梦见了两人刚刚见面的时候。
那个时候雅西娜刚刚来到符石城，见过了安达和罗拔两位哥哥，但第三位哥哥她一直没机会见到，据说在生他时母亲和婴儿双双死产，但他在心脏停搏后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青铜约恩也由此成为了鳏夫，雅西娜可以察觉到自己的父亲并不喜欢这个最小的哥哥。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降生带来了妻子的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反常。
在威玛三岁以前，就和普通的贵族次子没有太多不同，但在三岁命名日时，他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就性情大变，经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和说奇怪的话。
所以他经常被父亲大人惩罚。
真是奇怪的人，只要乖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就行了吗？
但雅西娜不会把这些话对威玛说出口，因为自己是他的妹妹，应当对他保持尊敬，所以尽管第一次见面时看见他被倒吊在一棵橡树上时，雅西娜还是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你叫雅西娜？”脚被栓住，倒吊在橡树上的威玛如此对他说道，
“是的，您就是威玛兄长吧。”雅西娜记得自己礼貌的说。
“雅西娜，为什么我完全记不住这个名字，就算让我觉醒了以前的记忆也没啥用啊，我书真是白读了。”威玛有些懊恼的说。
就像传闻中那样，是个奇怪的人呢。
“您不知道我是正常的，我是父亲约恩大人的私生女，但被劳勃国王赐予了罗伊斯的姓氏。”
“是吗？真看不出我老爹还有这种风流史。”
“一介私生女能得到父亲的承认是我的荣幸。”
威玛努力想从束缚中挣脱，雅西娜则把自己的头低下。
“我说，你能帮帮我吗？这个绳子有一点难解开。”
“原谅我不能，威玛兄长，父亲之所以把你倒吊在这里，就是为了纠正你的行为，如果您反抗的话，只会招致更多的惩罚。”
但威玛并没有听她的，还是自顾自的尝试解开绳索，雅西娜则只是在一旁静静的注视着。
真是个顽固的家伙，等他多吃几次教训就能学乖了。
如雅西娜所料一般，威玛两手一松，又恢复了被倒吊的状态。
“您放弃了吗？”
“被倒吊其实也能看到和平时不一样的风景。”威玛看向雅西娜。“倒是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悲剧女主角的样子呢？”
“什么？”雅西娜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演戏呢？”威玛被倒吊着说道。“因为某些原因，我对你这副表演的嘴脸可是相当熟悉。”
“我...”
“干嘛装出一副好妹妹的样子啊，看着怪让人恶心的。”
威玛轻飘飘的说着，却让雅西娜感到无比的愤怒，为什么？你们都想让我扮演你们所期望的角色吗？现在却又来嫌弃我的演技太差？
“你呢？为什么你总是喜欢伤害自己呢？”雅西娜的语气带着怒意，如果你不是蠢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倒吊着了。
但没想到，雅西娜的话却让威玛高兴起来：“对！现在这样就不算演戏了。”
“雅西娜，初次见面我就教你一个道理，不要去当那些喜欢牺牲自己的主角。”
雅西娜这才注意到威玛那双灰色的眼睛。
“雅西娜，快醒醒！”威玛把睡梦中的雅西娜叫醒，她感受到了海风中的寒冷和咸湿的气息。
“风暴要来了！”
欧森大喊着，但狂风盖住了它的声音，乌云盖过了满天繁星，而那浓雾随后而至，海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巨浪席卷而来，他们这艘小渔船只能勉强维持住，马匹们吓坏了，向深海发出嘶吼。
威玛把帆布盖在雅西娜身上：“咱俩还真是好运气，这已经是第二次在颤抖海遇到风暴了，看来诸神真是中意咱俩啊！”哥哥打趣着。
“朝夜灯台的灯火行驶，只要到了那里我们就不会被巨浪卷到海里！”雅西娜大声说。
“可是如果波内尔大人关掉灯火！”
“我们不值得他那么做，我们只是一艘渔船！”雅西娜说。
“相信我妹妹的判断吧。”威玛说着，然后掏出船桨，由欧森来掌帆，其他几个人则朝夜灯台灯火的方向拼命划船。
雅西娜闻到了咸水和鱼腥味，这让她有些不安。
没关系的，他们已经度过很多次这样的危机了，这一次也能安然度过，因为有哥哥，哥哥他一遇到危险就会...
就会把双手伸进油锅，会和影子山猫硬碰硬，会去掺和洪歌城贵族的阴谋然后从尸河里爬出来。
只要遇到这样的事情，哥哥就会去牺牲自己，几乎每一次都是靠奇迹才能撑过来。
那万一这一次奇迹不会降临了呢？
然而不等雅西娜多想，夜灯台的灯火却突然熄灭了，世界陷入漆黑，只有深海和一团迷雾。
“该死的姐妹男！”欧森在雾气中咒骂到。
不，这不可能，此时熄灭灯火对波内尔伯爵能有什么好处？就算他们看上了这艘小小渔船的货物，也应该把他们用假信号指引到浅滩和暗礁中，熄灭灯火只会让他们被风暴带到海底，所有货物也都荡然无存。
除非，这海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关闭了灯台。
雅西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马匹突然受惊，它们好像感受到了什么莫大的恐惧，欧森想去安抚它，却被反咬一口，幸有臂铠防护才没有受伤，而其它几匹马则没有那么好的下场了，欧森的战马将矮种马们的耳朵和下巴统统扯了下来，失去下颌的马儿耸拉着舌头跳进海中，嘴里发出绝望的嘶鸣。
它们再没有浮上来，只留下一串气泡和暗红的海水。
“下面有东西。”威玛说道。
欧森拔出剑来，因为它的战马似乎在品尝了同类的血肉后并不满足，它拼命张开嘴，用力之猛几乎把脸撕烂，它冲上来，提魅砍掉马腿，而欧森砍下了头。
“他是一位战士托付给我的。”骑士悲哀的说到。“我给它取名为誓言。”
“都是下面的玩意儿导致的。”威玛咬破手指，把血淋在龙牙上，随后光芒四射驱散了迷雾，没过多迟疑，他便翻身下海，雅西娜几乎还来不及劝阻他。
只是这一次，奇迹失效了。
光芒被深海的黑暗吞噬，什么东西好像掐住了哥哥的脖子，拉着他往深海一路坠落。
不。雅西娜听见自己这么说，然后便跳下海去。
妹妹拼命想拉着哥哥往上游，但在深海有一股力量在拉着威玛往下，要失去意识的哥哥想把妹妹推开，但妹妹死死抱住哥哥的身子，随着深潜的速度加快，水压把她弄得骨头几乎要散架。
“想啊，快想，你不是天才吗？你不是什么都无法遗忘吗？快救救你的哥哥啊，你这又坏又自私的女孩!”
但此刻雅西娜又想起了在那橡树下，和哥哥第一次见面时的谈话。
“不要做牺牲自己的悲剧主角？”当时她不屑地说道:“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想当什么主角，还在这里惺惺作态的想要指责别人的活法？”
这是当时三岁的她，从学会说话起，为数不多的吐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她从不是什么淑女，她是个性格恶劣，讨厌他人的坏女孩。
“说的也有道理。”令雅西娜没想到的是，威玛并没有忽视自己的话。
“这样吧，你想吃橡果吗？”威玛突然指向倒吊着自己的橡树，上面挂满了成熟的橡果。
“橡果?”雅西娜不理解这个奇怪的家伙为什么说这个。
“我听说你不是个天才吗？一般天才不都喜欢吃些核桃还有甜的之类的嘛，因为你们的脑袋需要更多能量....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有说你脑袋大的意思。”
“你，觉得成为天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吗？”雅西娜犹豫着说道。
“羡慕啊，我以前小时候可想当天才了。”
以前小时候？这家伙在说些什么？
“但这和你现在没有橡果吃有什么关系？”那双灰色眼眸看着自己。“当了天才，是个私生子，还是个喜欢演戏的小女孩，因为这些就不能吃橡果了？”
“哪个神规定的？”
威玛如此说着，突然用力一抖，橡树的的枝干发出嘎吱声，十二个橡果掉在石板上，然后因为发力过猛，绳子断开，威玛的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就是那第十三颗橡果。
不知为何，当时雅西娜被那声音逗的哈哈大笑。
“你总说不要成为那些牺牲自己的主角，但却总是做着相反的事情啊，哥哥。”
雅西娜把嘴巴贴在威玛的耳朵上，说了一些话，她知道他无法听见的。
但她听到了深海的某种呼唤。
“这一次，就让我来牺牲吧。”
她不需要肺，那样无法在海里给他输氧。她不需要人类的四肢，这样无法把他救上去。
但她想要留下自己的头发，因为哥哥喜欢那黑硬的头发，这和罗伊斯家灰黑色的头发不一样。
可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她任由自己的头发脱落变成丑陋的鳞片，脖子上长出红肿的腮，手脚长出湿腻的蹼。她带着哥哥一路向上，穿过迷雾，在欧森和提魅的惊呼下，他们浮出了海面。
但依然有东西在拉扯着哥哥，他们无法上岸。
“原来如此，必须有所献祭才行吗。”
妹妹用长蹼的怪手捏住哥哥那满是疤痕的手掌，不顾哥哥的大声反对，她用蛮力让哥哥把手中的龙牙攥紧，发出吧唧的声音，然后用力插入自己的胸口，龙牙上的符文受到感应扭曲变化着，难以置信的光和热让她感觉自己心脏被岩浆浇灌，意识逐渐剥离，世界变得黑暗，她听到哥哥在放声哭泣。
这样就好，不要流泪哥哥，我早就想要忘掉一切的。
只要睡着了，所有的东西都会被遗忘，是时候让我解脱了。
妹妹想要遗忘，但她还是忍不住回想起了自己在深海里把嘴唇贴在哥哥耳朵旁边，将想说的话付之泡沫。
“虽然我想忘记一切，但唯独哥哥你，我真的舍不得忘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