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寄生(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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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鱼祖夺走的面容

二人背抵着背,站在一块略高的石上。这块石头也迅速被鲛妖围住,时不时有鲛妖探上来企图将他们拖下去,均被二人斩杀。这几天练下来,九蘅斩鲛的手法已相当熟练,挥刀之隙,目光在如海潮一般的鲛妖群中搜索。

可是目及之处,鲛妖的样子大同小异,它们的区别仅在于被鱼妇寄生而死的人生前的模样,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面相有些差异,可是都是一样的全瞳、巨口,呆滞而疯狂。

在鱼尾摩擦地面的哧哧声和鲛妖口中发出的嘶嘶声中,九蘅大声问:“它们全一样啊!那个东西长什么样子?”

樊池手中举着无意剑,答道:“鱼祖也会寄生人身变成鲛妖,唯一不同的是,它是有思想的,所以,它的神情必定与其他鲛妖不同,注意看它们的脸!”

九蘅听了这话,凝目搜索着鲛妖们丑陋的脸。可是,全都一样,全一样……

等一下。

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距离他们十丈之外,鲛妖的攻击队形边缘,有一个小小身影忽然站了起来一般,没有随着鲛妖向听月寺的方向移动,而是静静站在那里。

那个身影被夜色模糊,又被森冷月色涂了一层淡蓝,看不太清楚,然而九蘅还是认了出来,下意识地唤了一声:“仕良?”

原本也在努力搜索的樊池猛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个小孩子的身影。

那个孩子朝这边招了招手,清亮的童音传来:“姐姐。”

九蘅顿感喜出望外,急忙冲着仕良喊道:“向后退!离开那些鲛妖,站远一些!姐姐来救你!”飞身就想跃下大石。手臂一紧,被一股力量拽了回来。

樊池脸色肃然,大声道:“别过去!一个孩子出现在鲛妖群中,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明明活着啊!他会说话,会叫姐姐啊!他的脸也没有变丑,他还是仕良啊!”她急着摆脱他,对着他又抓又挠,他也不肯松开。情急之下,她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微腥微甜的味道浸入口齿。她愣了一下,忽然有些清醒,急忙松口看了一眼他的手背。他的手背上被她咬出圆圆的牙印,正在渗出淡蓝色的液体。

樊池被咬了也忍痛没有松手,将她揪在身前,在她耳边大声道:“那不是仕良,那是鱼祖!”

“鱼祖?!”九蘅感觉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慢慢转头,向着“仕良”的方向看去。

那个小身影还站在那里。他的小脸圆润,皮肤光洁,垂髫整齐,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看上去还是以前的模样。可是,的确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

对,他太镇定了。身处鲛妖群中,虽说脸上神情也像是在害怕,可是一个正常孩子身处这样的险境,至少会吓得崩溃大哭。更奇怪的是,那些鲛妖不断从他身边游过,却没有一只攻击他。

九蘅怔怔地望着——那真的不是仕良吗?

却见“仕良”又向她挥了挥手,小嘴委屈地扁了扁,带着哭腔喊道:“姐姐你不认得仕良了吗?你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我撬开门,帮你从墙边那棵歪脖树爬出去、逃出家门的吗?”

九蘅顿时有些混乱,对樊池道:“他如果不是仕良,如何知道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事?”

樊池沉声道:“冷静些!那是鱼祖寄生在仕良身上,也窥视了仕良的记忆。他正在诱你过去送命,千万不要上当!你看好了。”樊池左手拉住她,以防她被迷惑得跳下去,右手往前一送,无意剑脱手而出,朝着仕良飞了过去。

九蘅只当仕良要死在樊池剑下,一声惊叫卡在嗓子眼。

无意剑像一道蓝色闪电般袭向仕良。仕良原本委屈巴巴的小脸突然变得神色阴森,身子迅速低伏一下,无意剑贴着他的头发掠过。剑身却如活了一般,半空中拐了个弯,直冲而上又折返向下,朝着仕良头顶刺去。

这一次仕良不能在原地不动了,他突然弹跳而起,向旁边斜斜飞去。

他这一飞,九蘅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身,险些窒息。“仕良”只有上半身是人身了,下半身是一条格外细长的鱼尾,那鱼尾有些像蛇尾,又生着尾鳍和背鳍,背部覆着带棱青鳞,腹部惨白,足有一丈多长,与其他鲛妖颇为不同。

它落在鲛妖群中,再竖起上身时,又像一个站立的小孩,只是脸上不再假装童真,原本稚气的五官做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这时它离九蘅他们更近了,九蘅终于看清它的眼睛已不是原本那般明亮水润、黑白分明,而是与其他鲛妖一样的漆黑全瞳。

“鱼祖”再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像仕良,又有些尖利嘶哑:“嗬,被认出来了呢。”

绝望的感觉似冰冷利剑贯穿九蘅的心脏。

无意剑回到樊池手中。他将她的脸按进自己的胸口,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道:“你闭上眼睛不要看它,让我来解决它好了。”

鱼祖冷冷一笑,声音清晰传来:“你这个坏人,为何不让姐姐看我?姐姐,你知道我多害怕吗?爹妈自己跑进阁楼里藏起来,把我关在门外。我被鲛妖拖进水中,它们却没有咬死我,也不许别的鱼妇钻进我的身体。它们把我藏在假山洞里,堵着我的嘴,不让我出声,一直过了几天几夜……”

九蘅听得肝胆俱裂。原来他们停留在方家搜索和休整的时候,仕良还活着?!樊池心道不好,赶紧捂住了她的耳朵,警告道:“不要听!”

九蘅用力扳开樊池的手。明知鱼祖接下来的话会很残酷,可她依旧不受控地想听,想通过鱼祖读取仕良的最后记忆。

鱼祖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声音如刺一般扎进她的心口:“我听到姐姐赶来说要救我,我听到爹娘掉进水中被鲛妖杀死,我听到你们在岸上讲话。那个时候,我其实就在荷池假山洞的深处,离你很近很近。我能听到你,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后来你说了一句‘不必找了’,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无比的痛心和悔恨如海涛一般灭顶压下,九蘅要崩溃了——如果那时搜索得更仔细一点……

鱼祖还在喋喋不休,以言语为刀,将九蘅打击得心智大乱:“不知过了几天几夜,鱼祖才沿着河渠游来,钻进我的脚腕,钻进我的心脉,食空我的脑髓!姐姐!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知道我有多疼吗?!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樊池一咬牙,再次将无意剑脱手飞出,与此同时,他的心口衣襟上一片淡蓝湿迹突然洇开。无意剑朝着鱼祖凌空斩杀,鱼祖忙于躲避,终于闭上了嘴。

樊池抱住已崩溃到处于发疯边缘的九蘅,在她耳边大声说:“九蘅!那不是你的错!只有腰斩鱼祖才能让仕良解脱,你打起精神来,去救仕良!”

此时的九蘅,在自责和绝望的流沙中越陷越深,只觉得暗无天日,几欲窒息,恨不得跳进脚下鲛妖群中让它们把自己咬死。樊池一句“救仕良”让这绝望的暗顶撕开了一道口子,将她几乎散去的魂魄聚了一聚,她呆怔一般抬眼望着他,问道:“救仕良?怎么救?他已经死了,在极端的痛苦中死去了啊。”

樊池狠狠晃了她一把:“你给我听着,仕良虽死,可是身体被鱼祖占据!我们只有斩下鱼祖之尾,才能把仕良夺回来。”

九蘅的眼中突然燃起烈焰。是啊,不能让仕良可爱的身躯被鱼祖占据。仕良就是死了,也要把他抢回来。

樊池见她心神渐稳,松一口气,召回无意剑。那把剑飞回时几乎已失了势头,他堪堪接住,以剑尖拄地,喘息不已,额上渗出一层冷汗。

九蘅没有注意到他的不适,她在强迫自己看向鱼祖。

她用刀尖指着鱼祖,厉声道:“孽畜,把仕良还回来!”

鱼祖也懒得再继续假装为仕良了,嘻嘻一笑:“我在冰层之中沉睡数千年,好不容易醒来,差我的儿孙们找个鲜嫩漂亮的躯壳给我。这帮孩子真是不负我望,找到这样一具躯壳,当真可爱得紧,我很喜欢,怎么能还你?”

它的全瞳一暗,举起小手,在空气中柔和地挥动几下,口中念念有词。

在他们与鱼祖纠缠的这一阵子,鲛妖们一直在攻击听月寺,男人们已经伤亡大半,节节败退,已是退到拂月塔下,苦守着入口血拼,塔上传来阵阵孩子吓哭的声音。

在鱼祖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之后,那些鲛妖突然转了方向,一齐向站在石上的九蘅和樊池围上来。拂月塔那边局势得以暂缓,却苦了这两个人。已十分吃力的樊池强打起精神,与九蘅背抵背不住砍杀,渐渐力竭。他喘息着道:“想不到我堂堂一个神仙,竟会死在这肮脏丑陋的鱼妇口中。”

九蘅绝望之际,心中反倒轻松了,说:“你个蜜蜂精,还说自己是神仙。”

樊池怒了:“这事死也要说清楚!我真的不是蜜蜂精!”

九蘅居然忍不住笑了。她并不畏死,只是遗憾不能将仕良的身躯被从鱼祖手中夺回来。

她冲着鱼祖高声骂道:“孽畜,今日就算我杀不了你,可是你犯下数不尽的杀孽,瑜州城千千万万被你害死的人,必化作厉鬼,索你的性命!”

那边鱼祖呵呵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还要逞口舌之快。”

拦在听月寺的人群中,忽然有人举起一张画纸,那是僧人画的他失去的父亲。

他对着鲛妖群中的一只,带着哭腔高喊道:“爹,你看,这是你原来的样子,你醒醒吧,醒醒啊!”

那只花白乱发的鲛妖看着画,停止了攻击,似有茫然之色。人们纷纷举起画像,对着鲛妖群哭喊,企望唤醒它们的记忆。

鱼祖面露轻蔑:“痴心妄想!”不知以什么方式发出指令,鲛妖们重新猛扑上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画纸随着狂风被卷到半空。

樊池忽然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九蘅也发现鲛妖的攻击突然缓了许多,阵脚有些混乱。远处的鱼祖面露惊慌,茫然四顾。鱼祖一散神,鲛妖们失去他意念的驱使,更混乱了。

仿佛平地起了一阵海浪,这一大片鲛妖突然由远及近翻腾不已,似有一股暴躁无比的力量将它们掀起,摔下,直摔得肢体断裂。而且这种力量仿佛是从四面八方袭来,如风暴一般迅速席卷了整个鲛群。

鱼祖反应过来,挥动着手想要控制它们,可是鲛妖已经慌乱到无法控制,仿佛每一只都遇到了莫名的攻击,无暇再攻击石上的两个人。

这种莫名其妙的力量似乎也在攻击鱼祖,它在不断地挥着细长青尾,抽打着虚空中的什么。

九蘅看得目瞪口呆,樊池突然指向鱼祖的方向,道:“你看!”

九蘅凝目看去,总算看到一道半透明、云烟般的东西,在疾速地围着鱼祖。那道烟看似无形,与鱼祖的身体相触时,却发出砰砰闷响,仿佛是有实体的。而鱼祖的大尾抽中它时,却偏偏穿透而过,好像根本碰不到它。

樊池接住一张飞来的画纸,上面空白一片,人像已经不见了。他诧异地看九蘅一眼,了然一笑:“哦——原来是这样……”

数不清的人形虚影,将鲛妖们撕扯、摔打,而鲛妖们想回击那些虚影时,只能咬个空,根本碰不到它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腥气,诡异无比。

饶是九蘅这几日身经百战,也不由哆嗦起来:“这是被鱼妇杀死的人们的亡灵吗?这也太多了吧!它们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樊池瞥她一眼:“它们叫做画影。我猜,是你搞来的。总算弄清楚你得到的异能是什么了。”顾不上解释太多,他转头看了一下那个方寸大乱的鱼祖,对九蘅道,“你闭上眼,我去杀它。”

要杀鱼祖,就要再毁仕良的身体一次。她也想闭眼不看,可是望着那张仕良的脸却移不开眼。尽管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了,可还是舍不得。他的手盖上她的眼睛,眼泪浸湿他的手心。

樊池执着无意剑飞身而起,如一道疾风掠向鱼祖。

被画影缠住的鱼祖看到了这一幕,神色一厉。在樊池袭击之前,鱼祖脸上突然现出一个诡异的笑,然后面容迅速失去生气。

樊池剑速如雷如电,向它腰间斩去。

鱼祖突然断为两截,在樊池的剑锋触到它之前,它自己从腰间断为两截,上半身的人身砸向樊池,鱼尾飞向远处。樊池下意识地将半个小身子接住,落在地上。这一顿之间,那半条鱼尾已消失在混乱的鲛妖群中。

樊池一瞬间有些迷惑,分不清是他将其斩断,还是它从腰间自断为两截。

他劈开碍事的数只鲛妖,试图寻找那鱼尾,可是地上残尸残尾堆成一片,哪里找得到?他只顾低头寻找,没注意到身后一只女子所化的鲛妖张着大口扑向他的颈后。

噗的一声,那鲛妖被砍作两截。樊池回头,看到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九蘅。

九蘅手里握着刀,道:“杀了鱼祖就快撤啊!”目光突然落在他左手中抱着的半个小尸体上,神色一呆。

樊池忙转过身挡住她目光,脱下自己外袍将小尸身裹起。再朝四周看一遍,脸上浮现忧虑的神色。越来越多的鲛妖开始攻击这两个有实体的目标,樊池拉着发怔的她躲避着鲛妖,道:“这里交给画影,我们先退到安全的地方。”

二人躲闪着混战的鲛妖和画影,退向听月寺。现在鲛妖们已经无暇攻击这边了,男人们也被白影子与鲛妖混战的场面惊呆了。见他们回来,迎上来把他们护到拂月塔下,两个人皆已力竭,跪倒在地。

九蘅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呆呆跪在樊池的对面,她伸出手去想抱一抱那个裹在白袍里的小身子,又没有勇气碰触,呜咽声压抑在喉咙里,含混念道:“对不起。仕良,对不起。”

樊池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那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渗出,“如果我能仔细找一找……如果我能……他一定恨死我了。在假山洞里听着我说话,我却发现不了他,他该多恨我啊……”

樊池说:“我猜他不恨你。”

她用力摇头:“他对我很好很好,可是我一直对他不好,我一直没有个姐姐的样子……他直到死,大概也会以为我不喜欢他。其实我是喜欢他的。我的心里一直很喜欢他。可是他听不到了,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樊池忽然揉了揉她的头发:“或许他能听到。你有召唤画影的能力。”

“画影?”她记起什么,从怀中摸出画轴,展开,画中兰倚的人像身边已多出仕良的画像,那是她前两日空闲时添上去的。她对着画犹豫道:“你是说,我能把仕良唤出来吗?我该如何做?”

他温声道:“这份能力无需刻意,随心而动,你可以试试。”

她把画像捂在心口,闭眼默念。

他轻轻拍了拍她,目光偏向她的左后方,眸色深沉。

她回头看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半透明幽白身影蹲在她的身后,有手有脚,正在拿手指无聊地玩着泥土,见九蘅回头看他,就抬起脸也看着她,水润的黑瞳中满是希望,又带着一点点怯意。一如往日仕良想找她玩耍,又担心被她嫌弃,小心翼翼察看她脸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