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今古名城
七人七马,驰至风陵渡口,牵马上了河船。刘裕这趟洛阳之行,打南朝绕了个弯,又在北方的边塞画了个圆。
船行刚过三天,驶到了平津渡,眼看着快到洛阳地面。京口路长,刘寄奴归心似箭,只嫌三门峡里奔腾汹涌的河水还不够湍急。
刘钟向前舱里的刘裕兴奋挥手:
“大哥,我们到后秦的国境了!”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平津关的渡口镶嵌在邙山里。七人都扶了船栏,远眺雄关,想象着关隘后面的洛阳古城,是万盏华灯初上,万户炊烟袅袅。
虞丘进叹道:
“大丈夫当纵横中土,死葬邙山。邙山,是天下正中间的龙脉。山前两座关口,关口控着两个渡口:
一是刚刚经过的平津关、平津渡;二是眼前的孟津关、孟津渡。武王伐纣,曾在孟津大会八百诸侯。西周立朝,周公旦在邙山后面建城,始有洛阳。
这座三百里邙山,埋着东周八王、东汉五帝、三国四主、西晋五天子。
千古北邙路,黄尘老尽英雄。”
丁午淡淡道:
“老虞丘,你要是登上这座大坟包的山顶,必是眺望不到什么雄伟的宫阙、宽广的园囿,也别想看见什么富丽堂皇的楼阁,高高大大的城郭。
七年前还是八年前来着,后秦从西边攻城,那一仗打了俩月,你的大晋不负众望不出意外,还是败了。秦主姚兴,将洛阳八关的数万百姓,强制迁移到关中。说来也是,洛阳城自从被董卓烧光以后,又遭了不知多少次战火,不差那一次。”
刘裕道:
“我也记得那年。那年,司马道子尚且把持着朝政大权,荒淫无道。后秦趁着大晋的朝野动荡,一举拿下洛阳城。洛阳的失陷,摇晃了淮河、汉水以北的千里晋土,这些地方慢慢也被后秦、南燕收入囊中。”
孙处掏出袖中匕首,削平船栏上一片龟裂的油漆:
“那年是大晋隆安三年,后秦弘始元年;那一年,我十二岁。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大晋北调的乱军抢光了我家里余粮,我爹娘在寒天里活活饿死。宗族里的大辈,把我买到琅琊为奴,我只值一斗米。
他们的年号有意思啊,什么‘隆安’、‘弘始’,兴隆久安,弘盛始之。这些皇帝老子,美其名曰‘化国为家’,不过是把天下当做自己的私产,把天下人当做圈里的牛羊。
弘吧,隆吧,我的亡父亡母没福分看到年号里美好的盛世寓意,我在琅琊酒舍里衣食不饱、受尽苦楚的时候,也看不到。”
矮孙处一个头,小刘钟踮起脚拍了拍他后背,放眼远眺岸边关口:
“大哥,孟津关快到了,让艄公靠岸吗?”
“再走走,等船远离了邙山……刘钟!”
河风忽起,波涛不平,吹得少年一个趔趄,左脚绊右脚,身子就栽进了河里!
众人慌忙脱衣准备下水。可这救人容不得刻舟求剑,十冬腊月,刘钟身穿棉袍,浸了水,水性再好也难在黄河里撑上一时片刻。
后舱闪出一个人影。
众人赶到船尾看时,一名大汉俯身趴在船板上,单手向河心里递过去一只拐杖。那大汉身穿茜草和苏木染就的红衣,圆脸大眼,口字胡须包围着两片厚厚的嘴唇。
不等众人上手帮忙,刘钟像落汤鸡一般,已经被汉子拖了出来。刘裕上前答谢,汉子背着手,脸上只顾着憨笑。
到彦之低声道:
“不太对。黄河乘船,又不走山路,此人也正值壮年,不该拄拐。”
蒯恩乐呵呵向汉子作揖,慢慢绕到汉子身后。回了刘裕身边,蒯恩低声道:
“这汉子一只手上都是人血。”
“钩镰拐。”
刘裕道:
“他的拐杖,头部是个钩镰枪头,平时被木饰面包着。我搞不清机关在哪里,他应该是刚才着急救人,不小心拨开了拐杖里藏着的枪头,这才划出掌心的血痕。”
红衣汉子看众人私语:
“大家见笑了。我不敢带刀剑,旅途上怕被强人看不顺眼,故而拎了这根卜字拐。各位大哥哪里去?”
看不见刘裕眼色,刘钟忙回:
“恩人,我们跟随大哥到洛阳城去。”
“可巧可巧,我也到洛阳行商。你们在哪儿下船,孟津关渡口吗?不如再乘船片刻,到虎牢关再泊岸。”
刘裕故作不解:
“这是为何?”
汉子轻轻抱起双拳:
“虎牢关还有些里程。刚才听各位临风凭栏,讲议江山——我孤身逆旅,太过寂寞,行李里面酒水吃食剩的太多,再放就坏了。不如一起小酌半杯,坐下唠唠?”
“承蒙壮士救了我弟弟性命,理应鄙人请客,怎么敢让壮士挑费?”
“不妨,不妨!”
引着七人进了后舱,汉子瞅了瞅他的同伴,几个龙精虎猛的大小伙子,不等汉子说话,麻溜摆上了几盘米糕,洗杯子续了烈酒,又厚厚切了几斤腊牛肉,撒上几把生蒜端了来。
汉子道:
“洛阳城,天下的名城古都啊。
且不说太行和秦岭,构成了阻隔中原与关中地图的两道绝壁,就说这洛阳的七山八关:
北线是天险黄河,滚滚浊流,从三门峡激射而出,水流湍急难渡。近水处两个关隘——平津关、孟津关,两座雄关背靠邙山。
西线是函谷关,挺立于崤山之上;崤山又与熊耳山并立,熊耳山下的伊阙关,再与函谷关互为犄角之势。
南线有三关:轘辕关、太谷关、广成关。这三关,坐断箕山、伏牛山,呈品字形排列,是中土洛阳面向南朝最坚固的防线。
东线,是嵩山,五岳正中的嵩山;嵩山又与大伾山相接,大伾山前,堆着一串低矮的土丘。我们已经过了孟津关,等到下一个渡口泊了船,也就到了这片土丘前的虎牢关。”
刘裕等七人,并不饮酒,见那红衣汉子动筷举杯,刘裕才夹了只米糕进碗。
刘裕道:
“洛阳,以山为城,以黄河为池。这虎牢关,又称汜水关,关前有汜水流经;汜水再流,便与洛水合流。
汜水与洛水,都是黄河的支流;这两条流水,也扼守着洛阳城东、南两面。
当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第一个头疼的就是汜水虎牢关的重兵。城南,司马懿指洛水放屁,引诱曹爽投降——一屁崩出来这大晋的天下。
虎牢关是百战名关。洛阳的七山八关里,并非虎牢关的地势最为险要,而是这低矮土丘前的关口,相对于其他雄关漫道,更为好走。
刚才在平津和孟津下船的人们,要么家在洛阳城南,要么就是外乡人,没见识过洛阳荒野的崎岖。不看几本老书,真不知道该在虎牢下船。”
“所言甚是。”
大汉点了点头:
“这洛阳,当真是天赐的堡垒;乱世想要逐鹿中原,绕不开这座洛阳铁城。
洛阳以东,毗邻兖州;以南是荆州、扬州。放眼洛阳盆地的东、南千里外,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当年董卓一把大火,将洛阳烧为焦土;魏武帝曹操,最初定都于洛阳城东南方的许县——
许县距离最近的箕山天险,还有遥遥百里之远:
孙策险些千里奔袭许都;刘备领兵北上,打到过许都城下;关云长发奋荆州,更使中原振动。
因此魏武统一北方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重修洛阳。
洛阳城再往北,是邺城。仍是曹操,疏浚了邺城的河道,与黄河相连,运粮运兵。邺城之外还有中山城,慕容垂建立后燕,定都于此;慕容垂的身边睡着北魏这个大患,他不得不在华北定都设防,自守国门——前几日燕军惨败于参合陂,后燕也没几天过头了。
中原以北,有九塞八陉七十七关,以洛阳之外的城池为都城,千篇一律,都是割据一地则有余,坐拥天下而不足:
洛阳盆地北依太行,山路难行,但凡想到中原问问九鼎的轻重,皆要南渡黄河,先攻洛阳。有了洛阳,才有西叩函谷关城门的机会,走其他小路,不容易进入关中;
洛阳,不仅向西可入关中,向南也可兵出汝水、颖水,与南朝争锋;向东、向北,黄河通行无碍,进可鞭笞北境,退能据城自保。
这洛阳城,不失为帝王基业。”
刘裕叹道:
“毕竟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中原是天下粮仓,可是史书里,洛阳却一直是个贫瘠的城池。苏秦说‘我在洛阳无二顷田’;张良说‘洛阳小,不过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
田地既贫瘠,人口更是不足;五胡攻战,中原之民,十不存一。天下大乱时,这洛阳城自然四面都是敌人。”
红衣汉子傻笑一声,自饮一杯冷酒,又道:
“你看这天下大势,定都长安者,如何?”
刘裕摇摇头:
“天下尚未一统,这样的对比,只能比烂——烂不过大晋的金陵王气,南朝以建业为都城,号称‘龙蟠虎踞’,不过是偏安而已。
西汉末年,王莽逆天而行,赤眉、绿林军纷纷杀入长安,关中生灵涂炭。西汉盛世时,关中四郡,在册的有300万人口,全国人口有5000万;直到东汉末,关中仅仅120万人口,此时总人口4000万:
比之于洛阳,长安更惨。
关中大片土地,一直以来都缺乏人力耕种。就是西汉文景之治时,长安每年仍然需要从函谷关以东,征天下粮草四百万斛入关。
前秦后秦,也皆定都长安。前秦已灭,这后秦国主姚兴,是在鸡蛋皮上跳舞的行家,连年用政治铁腕制衡西北的游牧国家。这几年,后秦玩脱了,西秦、北凉数次侵扰后秦的西部边陲,姚兴年年征召大量关中人口,向极西之地运兵运粮。待会儿进了洛阳,我们看到的很可能是一座鬼城——关中已经空了,后秦当年攻克洛阳,又把洛阳人口十万户西迀。西迀干什么?嗨,还不是为了用人命来填补那无休无止的攻战……
洛阳只有一城,这一城,并非孤城,而是守山带河,可调集天下资源:
尽管洛阳盆地也曾遭遇战乱的重创,但他依旧是天下正中!关中平原,沃野千里,却只有左冯翊、右扶风、弘农郡、京兆尹这四个郡,顾首不顾尾。一旦有英雄崛起于乱世,但凡提三万精兵,只要叩开函谷关,发兵四郡,这关中便会首尾难顾,旦夕可收长安。”
红衣汉子扯下一大块牛肉,洪声憨笑:
“你说的好,甚好——
可这两周两汉两晋,定都长安者,都能国力昌盛;却为何定都洛阳者,无不国破疆残!”
刘裕亦笑:
“江湖游子,酒后胡唚,不足介意。
我并非说,洛阳好过长安;我也更不认可,长安好过洛阳。
你说的很对,无论西周、秦朝、西汉,这些定都长安者,都比东周、东汉更具盛世气象——
然,不是定都洛阳使王朝衰灭,也不是定都长安使天下昌盛,而是,兴盛王朝,需要定都长安;衰落王朝,需要定都洛阳。
天下一统时,关中之地,南通巴蜀,东包中土,更宜集结粮草、军马,虎视西北高原,与游牧争雄;
天下有变时,尤当先平内乱,洛阳是社稷苍生的堡垒。
有个和尚告诉过我,五百年必有圣人出。若有此人,当提刀北上,收复长安、洛阳,并克东西二京。
手握两京,脚踏太行山南,剑指西北边塞,洛阳的腹背受敌变成真真正正是四通八达的地利,长安的人烟稀少变成五步一屯十步一卫的大军营盘,平定这百年乱世,何异于覆手吹灰,摧枯拉朽!”
红衣汉子不再憨笑,圆脸写满严肃:
“后秦姚氏,已经占有长安、洛阳,却为何天下汹汹,仍不安定?”
刘裕不答,起身出了舱,眼望涛涛黄河。
舱外风呼浪涌,船舷上响起一声轻叹:
“都只因时无英雄,
多让那竖子成名。”
……
入虎牢关,洛阳城东的望京门前,刘裕与红衣大汉作别。
洛阳城,城有十二门。东西六里长,南北九里长,洛阳故而古称九六城。
进了城,七人举目所见,一如刘裕船上所言:
沿着铜驼街牵马步行,零星只有后秦的军幢,以民房为营垒,当街驻扎。走过洛阳中心,太极殿一片焦土,左祖右社里,看不到晋人的祖宗和天地牌位——
早都被不知哪年哪代的胡兵晋兵当作柴禾砍烧。
芳林园里,鹿死鹤飞,池鱼捞绝;墙塌笼倒,皇家禁苑里狮子猛虎尽皆逃逸,化作九州豪强,当街食人。连那阴窟里的狐兔,也一跃登上魏晋祭天的圜台,白日昼行。
年前秦、燕入城巷战,宫墙与市坊都浸满血污,倾覆在连天战火里。正月一过,燕子飞来,怕是只能在荒园废苑里筑巢孵卵。
走到城南的宣阳门,伽蓝寺前,老僧合掌。
和尚破衣烂衫,满脸尘垢;形销骨立,脸上看不出一丝活色:
“贫僧法显,恭候列位多时。”
刘裕道:
“法师,我受慧达大师之托。”
“阿弥陀佛,师弟功成,今日完璧归赵。”
听了此言,刘裕方才放下心来。系马解兵,七人徐徐进寺。
说是寺,寺里无佛也无香。
“法师,请问宝刹里供奉哪一路神佛?”
和尚领着众人进了内殿,殿中一口黑锅,锅里煮着开水。细看水中只有几颗米粒滚动,权称作粥。殿后有人声嘈杂,一人大哭悲泣道:
“老天爷,我求求你行行好,再冷些吧!再冷些,把我们都冻死……冻死就不饿了……”
“施主莫怪,殿后是城中战乱余生的流民。”
老僧紧闭双目:
“伽蓝寺供奉的,是佛家七苦。这七苦,盛于金塔中;前些年,金塔被盗,流落天下,幸得慧达师兄寻回。今日又幸苦施主千里而来!”
“敢问宝刹供奉的,是哪七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刘裕道:
“何为怨憎会?何为爱别离?求不得又怎讲?”
“浮生人海茫茫,人群中,卑贱者怨恨恼憎,为怨憎会;天下凉薄寡恩,遇所爱之人不易,终成劳燕分飞,为爱别离。
至于求不得,施主你自然明白的。”
“弟子不通佛学,并不明白。”
老僧只是微笑,伸手指指大殿中心摆放的莲台。山门有叩击声,和尚转身去殿外迎客,刘裕请出了怀中的七层佛塔,恭敬置于莲台上。
锅中仍是翻滚,水米一刹那变得稠了;后殿众生哭声也止,佛堂上污尘,顿时净扫。惊讶间,佛塔涌现万丈金光!
七人各自两眼茫茫。
再睁开双眼,不知何处人世,沧海桑田。
“这口米汤,给孩子吃了吧。”
一对夫妻守着破烂的草榻,塌上婴儿,哇哇大哭。
刘钟又见到他的父母。
“他爹,熬了这锅米汤,家里就断粮啦……”
“不妨事,我到员外家去借。”
“我们没东西抵押了,再抵,只能抵我们自己,卖身为奴。”
“他娘,我们贫贱了一辈子,好歹是个人。卖身……你要让这孩子一落生就进了奴籍吗?”
男人咬牙道:
“逼急了就去抢。可是你娘俩牵绊着,我怎么能狠下心!”
婴儿啼哭更甚,刘钟什么都明白,张嘴却只能咿咿呀呀,心内如同流火。
“我们苦就苦了,老天为什么让我们这种人家产子?子子孙孙也翻不起身!生亦何苦!”
……
虞丘进想捋捋白须时,手却伸不起来了,连眼睛也快要无力睁开。
老眼强行支起两道缝隙,他睡在高广大床上,周边是金屋玉柱、明堂彩画。床边的挂架上是一袭大晋筒袖甲——甲片破烂不堪,却换金缕金线穿了。
虞丘进起不来身,裤裆里湿热的很,磨得大腿又瘙又痒。待要张口呼唤,同样是发不出大声响,只能“嗨、嗨”的乱叫,如同待宰的老驴。
“你去给换换亵衣,闻不见味儿吗?”
“大家都是丫鬟,为何总使唤我?你敢去使唤少爷和少夫人吗?”
“管他呢,他儿子儿媳守着屎尿都不觉得臭,我们费什么劲……”
虞丘进百感交集,心内苦笑:
“戎马半生,老婆都没讨到一个,哪里来的儿子儿媳?梦境吧?呦,尿炕了,一定是梦。”
梦里的儿子和儿媳不是瞎鼻子,同时也并没有守着病榻。虞丘进看着堂前乱乱哄哄,心内却极度平静。
一个文文弱弱,头戴进贤冠,官吏模样的年轻人吩咐家丁和仆从道:
“老爷子的墓碑上,就刻‘故晋北府校尉、望蔡县男、辅国将军虞丘进之墓’。记着,把‘北府校尉’放在最前面,皇上念旧,看见这个字,没准能再赏家里个荫职。”
……
庖厨,几个厨娘张罗着往热锅里下饺子。
这盘饺子的馅,是鸡舌头做的。奢侈的不是鸡舌头,是包饺子的人——和面的有十个,擀皮的有十个,调馅的十个,包饺子的再十个。
到彦之,凭空出现在厨房里。
手边却多了一副拐杖。
不屑地扔了拐,九尺长人,轰然倒地。
十余个厨娘慌忙来扶,却不慎打翻了灶台边的饺子。
“先扶饺子!”
到彦之大叫,推开来人,呆坐在地上,自己却站不起身。
“我瘸了?”
“老爷这是怎么?您受伤好几年了。那年打北魏,虎牢关前,您胯下的战马,马踏陷坑,跌折您一条大腿。”
“后来……败了。皇上免了您的官,恩准您回家养病,拨了不少金银赏赐。”
到彦之迷迷糊糊,看看一地的饺子,难忍叹息道:
“你们也是,油瓶子倒了也不知道扶,粮食不比人金贵!这点眼力价,怎么出来做工?我做工时,眼疾手快,力大无穷;房梁晃一晃,我有托梁换柱的本事!”
拖着残腿,也不要人跟随,到彦之悻悻地摸着大脑袋,走出厨房,在偌大一个宅院里找寻起了来路。
几个厨娘在背后偷笑道:
“这窝囊废,死瘸子,败军之将,装什么大尾巴狼?还什么‘托梁换柱’?
他天天瘫在榻上,就知道变着法子吃,饺子也只要鸡舌馅的——后园的鸡鸭骨架都堆成山了,今日倒是珍惜粮食了?!”
……
兰陵郡,负郭坞前,两座大山。
山间小路,少年独行。
“妈的,幻术,看我破这妖僧的幻术!”
蒯恩持矛带盾,此时把矛盾都扔在一旁,解开腰带,钻进林子里就要发射。
岭头忽听虎啸。
抖两抖,奔上山来。
雌雄两只饿虎,两张虎口正吞噬着老汉的两腿。
“爹!”
蒯恩也不管身处云里雾里,挺矛就杀向了二虎。
咚!
眼前明明空无一物,蒯恩却被一面隐形的大墙挡住去路。少年眼含热泪,上牙猛咬自己下唇,口中铁锈味道真切,这是幻术吗?蒯恩的鼻子里,甚至能闻见饿虎撕咬自己父亲的血腥!
“他妈的……”
手攥盾柄,团身而上,蒯恩拥着盾牌,奋力往那空气的大墙上撞去。
一撞,两撞……
虚空之墙,坚硬如铁。
“我蒯恩多大罪孽?妖僧,为何让我亲眼来看父亲丧命!”
“畜牲,我他妈要你们的命!”
蒯恩目中出血,癫疯又照饿虎杀去。
……
孙处睁开眼,身子缩成五尺高。
“还不去招呼客人,又在此偷懒!你这奴子,只配吃泔水、啃麸子!狗肉上不了席!”
“我是良家子……”
孙处下意识反驳,抬头仰视店里的老板和伙计们,身高差距一大,胆气立时半消。
腰间摸不到建平宝刀,袖里是偷藏的半个干硬馍馍,匕首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少年熟门熟路跑回后院,到马槽边去取那把铡刀,铡刀沉重,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呦呵,奴崽子,还要跟爷爷们动手啊?”
酒保冷笑道:
“伙计们,给我抽死他!”
孙处只得逃。
这琅琊的酒家太小了,避无可避。
“我还能逃到哪里……”
……
芙蓉帐暖,锦帐春宵。
“郎君如今做了高官,骑了大马,贱妾也能沾沾你的福气。”
丁午怀中抱着二八佳人,体嫩似酥。
“你!”
丁午惊叫道,
“不不不,俺老丁,老丁我配不上你……”
女人嫣然一笑:
“大晋督护,北府猛将,堂堂的白直队队主,是奴家配不上郎君。”
女人咯咯地巧笑,动摇得丁午意乱神迷,粗大的脑袋里搅出一团浆糊:
“什么白直?什么队主?你如今在我身边,不去老爷家做妾室了吗?”
“我自幼沦落风尘,妈妈用琴棋书画调我教我,脱谁衣,暖谁床,一向由不得我拿主意。郎君从前贫苦,赎不出我身,一番大闹,险些害了性命。谁成想浪荡江湖,没有几年竟做了大官!如今鸳鸯交颈,谁能将你我分开?”
一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丁午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也不愿想是梦幻还是现实。
“诶?我的金瓜骨朵哪儿去了?”
云雨似梦,半睡半醒,丁午慵懒地躺在锦帐里,扭头缓缓道:
“你见我锤子了吗?”
红烛尽熄,不见人,也不闻声。
“啊!”
汉子一声惊叫,脑袋凑近了看,锦帐里躺着的,竟是一具描红画粉的骷髅!
……
刘裕身处七层佛塔塔顶,金塔升空,俯瞰众生芸芸。
这第七层的塔里,放着一本书。
刘裕打开这本书,一页一页翻过。
书中人,自幼家贫,后来投身南朝的军中。
书上写,他打了很多胜仗,官职也一路走高;领着新旧的兄弟们,日子也越过越好。
他平定了南朝的大乱,又打退了北境的铁骑。
手挥双刀,谈笑间,收复两京。
他亲手缔造了一个全新的帝国,他慢慢走上了帝国的顶点。
有才有学的寒门子弟,纷纷得到重用;他的麾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
他轻徭薄赋,改良不合理的律法,打压豪强,安抚流民,抑制兼并,善待百姓。
书里的他,出发很晚,三十多岁,一把胡子了,才从赌桌的浪荡中抽身。
书里写,他想做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成功了。
很多事情失败了。
他的谋士们,一个个英年早逝;他手下的猛将们,在一次次攻城拔寨、斩将刈旗的胜利后,耽于淫乐,甚至贪污腐败,不思进取。
书里,他多疑,狡诈,残忍,骄横,跋扈。
书里,他最终弄丢了长安,放弃了洛阳。
他的将士们,在战创的苦楚或和平的偏安里,老死、病死、被俘。
于国于家,他赢不得天下,他也留不住挚爱的性命。
书上写,他的人生,起于三十岁的北府,终于六十岁的北府。
六十岁那年,揽镜自顾,他的头上生有双角。
他想起年轻时,也曾立誓屠尽天下恶龙。
他连灭五国,手杀六帝。
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想起年轻时,他想要安定的日子,想要妻儿热炕、良友对饮,想要世上穷人再不受人欺负,他渴望给天下一个交代!
书上的他,六十岁那年,再次提兵北伐。
他看着自己的士兵——
十万南朝子弟,年轻的眼睛里,有惶恐,有欲望,有血勇,有疲惫。
他笑,他说这些后生,像极了那些老兄弟们年轻的样子。
他扭头去看,王镇恶去哪里了?蒯恩又去哪里了?为何都不见了?
天地茫茫,书中人,孤身来人间,孤身回天上。
那年来不及北伐,他死在誓师的前夜。
他死后,他的子孙荒淫如猪狗,天下变乱依旧,富兼贫、尊傲贱、大欺小、强凌弱……
刘裕合上书,抱头痛哭,泣泪呕血。
他想,如果他是书中人,他该如何?他是否也将头生双角?
他想不出问题的答案。
刘裕怔怔地俯视苍生,张开怀抱,倚栏一纵——
项后似有人将他拉扯回来,刘寄奴一惊而醒:
揉揉眼睛,重回佛殿。
殿内的粥水还在翻滚,锅里米仍是米,不多不少;殿后哭仍是哭,且悲且痛。
七人相顾无言,各自讶异。
“兄弟,撒癔症了?”
红衣汉子憨笑。
老僧对汉子合掌叹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贫僧苦思佛法,闭门枯禅,不得要领。陛下召贫僧入长安京中,主持一寺,也无添益;不如放贫僧西行。”
刘裕不解:
“陛下?”
红衣汉子笑道:
“寡人正是秦主姚兴。且问你,你船上所言,谁是英雄?谁是竖子?”
刘裕心中梦境,尚且颠倒,话到唇边只是语塞,搞不清这些个虚虚实实。
“寡人已从后凉国迎来了名僧鸠摩罗什,长安各庙里,堆满了西域的佛家典籍。大师,西行十万里路,何必费力去餐风饮雪?”
姚兴并不难为众人。秦主悠闲背着手,把目光转向老僧:
“燕、魏大战,寡人这次来中原巡查边关事小,亲迎法师事大。请法师与寡人同回长安,弘扬佛法,化境安民!”
“贫僧惭愧,佛法低微。当今天下汹汹,人心丧乱,那些佛家戒律,都被教徒抛个干净。身为僧侣,穷奢极欲,无恶不作者,流毒天下。贫僧立志西赴天竺,待求回了真经佛法,定要维护我佛真理,矫正时弊。
阿弥陀佛,黄河可以西流,贫僧之志不可轻改。”
“大师既发宏愿,寡人再不强求。只是西行归来,可否来长安弘法?”
“贫僧为天下人学佛。长安一隅,也属天下。”
姚兴点了点头,笑问刘裕道:
“那汉子,寡人想再请教请教你。天下四分五裂,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都城无数,请问是长安好,还是洛阳好?”
殿后的流民,来殿上捧着破碗舀了米汤,哀哭之声渐止。
刘裕道:
“九鼎的轻重,重不过百姓的饭碗。天下最好的都城……”
“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