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年前

“开玩笑吧！”艾莉森说，“亲爱的，听听这个。你肯定不会相信的。你知不知道，暴动发生过不止一次？”

霍斯顿从摊开在腿上的文件夹里抬起头。他的周围散落着一堆堆纸张，就像被子一样盖在床上——一摞又一摞的旧文件需要整理，还有许多新的投诉要处置。艾莉森坐在床脚处她的小桌子旁。他们两个住在筒仓的一间独立公寓里。这几十年中，这间公寓只被分隔过两次，所以他们甚至有空间放下像桌子和单层大床这样的奢侈品，而不是只能放一张双层床。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霍斯顿问。他的妻子转过身，将一缕头发挽到耳后。霍斯顿用文件夹指了指她的电脑屏幕，“你整天都在解开几百年前的秘密，难道我应该比你更早知道？”

艾莉森一吐舌头。“这只是一种表达，说明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为什么你不显得更好奇一点？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

霍斯顿耸耸肩。“我从来都不认为我们知道的那次暴动会是第一次，那只不过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次。如果我从我的工作里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一切记录在案的犯罪或者疯狂的群体暴力都不会是第一次。”他又把一个文件夹放在膝盖上。“你觉得这个偷水的案子会是筒仓里的第一次吗？还是会成为最后一次？”

艾莉森的椅子在瓷砖地面上发出一阵尖利的摩擦声，她一下子转过来，面朝霍斯顿。在她身后的桌子上，显示器还闪烁着她刚刚从筒仓的旧服务器中拽出来的一段段数据残片。那是经过无数次删除和覆写之后残存下来的信息。霍斯顿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这些数据是怎么被找回来的，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那么聪明的姑娘会傻到爱上他，不过对这两个事实，他都欣然接受。

“我正在将一系列旧报告拼凑起来，”艾莉森告诉他，“如果这些内容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我们知道的那场暴动其实会规律性地发生。很可能每一代人都会有一次。”

“关于古代的事情，我们真是还有很多不知道。”霍斯顿揉了揉眼睛，又想到自己还没有处理完的那些文件，“知道吗？也许是因为他们那时候没有建立起清洁摄像头的制度。我打赌，在那个时候，筒仓里的画面会越来越模糊，直到人们都发了疯，于是就发生了叛乱或者之类的事情。然后他们才终于驱逐出几个人，把问题解决掉。或者暴动可能只是一种控制人口的自然方式，你知道的，后来他们发明了彩票制度，才解决这个问题。”

艾莉森摇摇头。“我不这么想。我开始觉得……”她停顿一下，低头看了一眼在霍斯顿周围摊开的纸张。看到这么多关于罪行的记录，她似乎又仔细考虑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我不是在做出评判，也不是要说谁对谁错。我只是觉得，服务器可能不是被发动暴乱的反叛军抹除的，不管怎样，不是我们一直以来听到的那种样子。”

这番话引起了霍斯顿的注意。被格式化的服务器，一片空白的过去和筒仓的祖先们，这些谜团一直萦绕在他们周围。自从那些硬盘被抹除内容之后，留给他们的就只剩下了一些模糊的传说。霍斯顿合上手中的文件夹，把它放到一旁。“你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问自己的妻子，“会是一场意外吗？火灾？或者电力故障？”他逐一列出人们公认的理论。

艾莉森一皱眉，“不是。”她压低声音，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周围，“我觉得是我们自己删除了硬盘的内容。是我们的祖先干的，不是反叛者。”她又转向桌子，俯身向显示器，手指扫过一连串按键。坐在床上的霍斯顿还看不太明白那些都是什么，“二十年，”艾莉森说，“十八，二十四，”她用手指点着屏幕，一直滑下去，带出一点“吱吱”的声音，“二十八，十六，十五。”

霍斯顿把手里的文件摞好，在脚边的纸堆里刨出一条路，来到床脚坐下，将一只手捂在妻子的脖子上，越过妻子的肩膀看向屏幕。

“这些都是日期？”他问。

艾莉森点点头。“差不多每隔二十年左右，就会有一次大叛乱。这份报告把它们都列出来了。这是在最近那次暴动中被删除的文件之一。也就是我们的那场暴动。”

她说“我们”这个词的时候，就好像她和霍斯顿，或者是他们的朋友曾经在那个时代生活过一样。不过霍斯顿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就是在那场暴动的阴影中长大的。感觉上，就像是那场暴动塑造了他们——那场一直萦绕在他们童年生活中的大规模冲突。同样，它也影响了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直到现在，人们依然会在暗中悄悄议论关于它的传言。

“那么，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我们，也就是好人删掉了服务器的内容？”

艾莉森半转过身，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谁说我们是好人？”

霍斯顿身子一僵。他的手离开了艾莉森脖颈。“别这样，不要说这种……”

“我开玩笑呢。”艾莉森说，但这不是一件可以开玩笑的事。这种话距离叛逆只有一步之遥，而对叛徒的处罚就是出去清理摄像头。“我的理论是这样，”艾莉森又迅速说道，特意在“理论”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每一代人都会发生一次暴动，对吧？至少一百多年时间里都是这样，甚至更久，简直就像一只定点报时的时钟。”她指着那些日期说，“但现在，关于这些大规模暴动，我们知道的只有服务器的存储被什么人抹掉了。我要告诉你，这可不是按几个按钮或者点一场火那么简单的事。这些数据有多个备份，要删光它们必须靠很多人通力协作，不可能是意外，或者工作疏忽，甚至不会是蓄意破坏……”

“这也无法确定要由谁来负责。”霍斯顿向妻子指出。毫无疑问，他的妻子是一位电脑女巫，但侦探工作并不在她的魔法袋里，这是霍斯顿的专长。

“让我格外注意的，”艾莉森继续说道，“是那么长时间里，每一代人都会有暴动。但自从上一场暴动之后，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生过新的暴动。”说到这里，她咬住了嘴唇。

霍斯顿坐直身子，环顾房间，仔细消化艾莉森的话。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他的妻子把他的侦探工具袋子抢走了，而且把那些工具用得非常顺手。

“所以，你是说……”他揉搓着下巴，喃喃地说道，“你是说，有人抹去了我们的历史，是为了防止我们重复历史？”

“或者更糟。”艾莉森伸出双手，握住丈夫的手，她的表情已经从认真变成了严肃，“会不会叛乱的原因就在那些硬盘里？有可能是我们的历史，有可能是和外面有关的信息，也有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让我们住进这儿的原因——会不会是这些信息造成了某种不断积累的压力，让人们失去理智，变得疯狂？或者就是想要出去？”

霍斯顿摇摇头，警告艾莉森：“我不希望你这样想。”

“我不是说人们变疯就是对的，”妻子的语气重新变得谨慎起来，“但根据我到现在为止拼凑出的信息，这就是我的理论。”

霍斯顿带着怀疑的神情瞥了一眼显示器，“也许你不应该这样，我甚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也许你不应该这样做。”

“亲爱的，信息就在那里。就算我没有把它们拼凑起来，也会有别人这样做。你没办法把鬼怪塞回到瓶子里去。”

“你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发布了一份如何恢复被删除和覆写文件的白皮书。IT部门其余的人正在四处传播它，好帮助一些不小心进行了误操作的人。”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停下来。”霍斯顿说，“这不是个好主意。我看不出它会有什么好结果……”

“追求真相不会有好结果？知道真相永远都是好的。而且由我们发现事实总好过被其他人发现，对吧？”

霍斯顿看着自己的文件。自从最后一个人被送出去清洁摄像头，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了。作为警长，他能感觉到寻找合适人选的压力。这种压力一直在增加，就像一股蒸汽在筒仓中累积，随时有可能把什么东西喷射出去。当人们都在想着时候快到了，就会开始紧张。就像那些自证真实的预言一样，紧张的气氛最终会让某些人失去理智，做出违法的事，或者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然后他们就会发现自己进了牢房，最后一次看着模糊的落日。

霍斯顿开始继续翻检周围的档案，希望能从里面找到一些东西。明天他会让一个人被判处死刑，哪怕只是为了让筒仓中的蒸汽得到释放。他的妻子正在用针去戳一只膨胀过度的巨大气球。霍斯顿想要在妻子戳得太狠以前把气球里面的气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