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土观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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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日的军事斗争结束后,他和另一个人把一名倒在地上的小个子兵架到盾牌上。两人抬着盾牌,跟随四周的叫喊声朝后方走。

原本围在医务帐篷门口的人,自动退开一条让他们过身的路。那些背对他的,此时转过脸。这边有一张豁开了的嘴,那边有个额头开花的脑袋。小个子兵被放到医疗床上时睁开眼,问了句:“我还活着吗?”

“你活着。”军医凑近了告诉小个子兵。

“我想睡觉。”小个子兵说。

“踏实睡一觉吧。”军医说。

两名护士。一个剪开小个子兵身上被划烂的衣物,另一个往他皮肤上贴大片的发热贴。

“我好冷。”小个子兵说。

军医捏了捏小个子兵的大脚趾。

“我在捏你哪根脚指头?”军医问。

“小脚趾。”小个子兵回答。

“右腿和右胳膊折了。”军医小声对一个在流泪的护士说,“准备吊水吧。”

“冻得太狠了,血管根本找不见。”护士说。

“找矿泉水瓶子灌温水,挨着手脚摆上一圈。”军医说。

走出帐篷之前,军医请他帮忙把一旁铁架子上的棉大衣拿过来给小个子兵盖上。小个子兵睁开眼睛看着他。

“排长,你也被搞伤了。”小个子兵喃喃地说,“你的头破了。”

走出帐篷,逆着后撤的小股人流,在往前方回返的人当中,他看到一个年纪很小的兵。即便隔了一定距离,绷带挡住了这个兵半张脸,还是能判断出这个兵非常非常的年轻。他有些明白那边的外军为何叫他们学生兵和童子军了。

他慢慢靠上去,跟在那个士兵后边朝前走。不远,临近河道的滩地上聚集了一些人。

“拿绳索,拿绳索去啊!”有一个战士背向人群,喊叫着冲他的方向跑过来,与他擦身而过。

将要靠近人群时,走在他前头的兵忽然扭过头来。

“排长,是你吧?排长。”年轻的声音说。

“你是谁啊?”他反问。

“是我啊。”那个声音又说。

“你不去帐篷,跑回来干吗?”他问。

“你是不是来找我们班长的?”年轻的声音说。

“你们班长是谁?”

“许元屹。”

“对,许元屹,许元屹在哪儿?”他又问。

“排长,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的班长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回答。

那个年轻的兵转过被绷带缠住的半边脸,继续朝河道走去。

河道边围着的人里面,有他还能一眼认出来的。但被认出来的人根本没有回头看他。那些人紧盯着河道,如此一致的惊愕和悲恸的表情,以至于他觉得有必要去看一眼他们在看的东西。他走过去。看到的是汩汩涌动的河水。水流里有一身鼓得溜圆的荒漠迷彩服,明显被河床里的石头缝卡住了,还卡得很牢。瞬间又能根据它起伏的力度判断它附着于具有一定重量的物体上。过一会儿,膨胀的迷彩服带动水下某件东西翘起来,跃出水面。

他又看了一眼,打算辨认那个跃出水面的、圆的东西。他的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呻吟。

一个人头脸朝下,四分之三的身体陷在水浪里不受控制地摆动和摇曳。融雪后冲下峭岩的洪水力道很大。这样一具躯体,卡在河道里是不现实的。

“没人告诉你吗?排长,那是许元屹班长。”年轻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打捞从傍晚开始,用了很长时间。

一个排的人被分成五个小组。士兵们一面冻得直哆嗦,一面手挽着手,慢慢地朝这具身体靠拢。好不容易靠近了,他们轮流上前抓住那具身体或者衣物的一部分,动作谨慎却用力地向外拖拽。每个人都试过了。每拽一次,那具身体都往河道里卡得更紧一点。明明是被几块石头卡住了腿,那具软乎乎的身体就是拽不出来。

夜里。河道边的滩地上。他入神地顺着河水望去,瞥见那具身体还在水里浮动。

谁把篝火拨动了一下,火旺了一下又暗下去。烟向水边缭绕,明亮的火苗也朝那个方向飘舞。稍稍往里踢点土,火星就向天空飞去。下过水的士兵们围坐在火边,他们的脸上被篝火烤出了皱纹,面颊凹陷下去。有一个战士,从口袋里掏出家信撕成一条一条,抠出石缝里干了的苔藓,弯着腰给大家卷烟。

离篝火更近的,还有两个那边的人。其中一个躺着,已经死了,另一个坐着,还活着。

刚才有一个土气十足、身子骨扎实的中士坐在他旁边。战斗结束后,这名中士在清查现场时,在崖壁下的洞穴里发现了这两个人。当时两个人都受了伤,蜷缩在洞里,其中一人伤得更重。中士喊来翻译,让翻译指挥受伤较轻的那个背上受伤较重的,听他的指令往后方走。翻译告诉中士,受伤较轻的人不愿意,说同伴明显快死了,而自己也受了伤,背不动。中士说不背可以,那就谁也别走,直到耗死为止。受伤较轻的人等翻译说完,让翻译帮他把受伤较重的人抬放到自己背上。但那人坚持不让同伴趴在自己后背上,不肯与这个人头挨头。翻译说:“受伤较轻的人认定同伴就快死了,而他害怕死人。”

翻译走在前面,中士跟在他们后面,看见轻伤者驼着腰,倒背起自己的同伴往前走。重伤者的两条腿被使劲拽住,垂下来的脑袋和胳膊都在地上拖着。

中士走上去喊,说你他妈的不能这样对你兄弟。轻伤者似乎没有听见,只把重伤者的两条腿又往肩上拽了拽就继续朝前走。中士赶上前,抬起被拖在地上的人的脑袋,托住了他的肩膀。翻译转过身看了一眼,示意轻伤者停下,接着走到近前半蹲,让中士把重伤者抬放到自己背上。

送到滩地的篝火跟前不久,那个被背过来的人就断气了。借着火光,他看到那个人的瞳孔散得很开,嘴唇张开,保持着临死前呼吸异常艰难的表情。

中士让翻译告诉坐着的轻伤者过去把同伴的眼睛合上。翻译说,那人说自己害怕尸体,不想去。

“你兄弟是你他妈给拖死的,你必须去。”中士让翻译转告那个人。

轻伤者沮丧着脸,慢腾腾地爬过去。伸出右手食指,照那个人脸上眼睛的位置,飞快地一边戳了一下。再爬回来时,脸上如释重负。而地上那张面孔,生命尽管一滴不剩,仍旧半睁的双眼还被什么驱策,紧盯外面的世界。

他忍不住回想那个人方才用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同伴眼皮的动作,又偏过头来看着那个人此时把手伸进敞开的方便面袋子里。因为手哆哆嗦嗦,袋子窸窣直响。

次日晌午,连夜开进沟里的挖掘机下了河。将许元屹从水里打捞上岸时,很多人都在。他记得身旁有个人,一直以手覆额挡住眼睛,哑着嗓子飞快地说×他妈的,×他妈的。

许元屹被送走时,他看到前一晚遇上的那名年轻的列兵跟在担架左侧。上回和那边的人发生口角冲突,这名列兵还是第一次进沟。连长组织他们对等反击时,这名列兵退到旁边的崖壁下尿了裤子。那日冲突平息后,连长把列兵叫过去,给了列兵一枚那边的人撤离时遗落的小钥匙扣。

后续增援的作战单位和医疗小组陆续进沟驻扎,有人带上来一桶白石灰和两把工具刷。在靠近许元屹上岸的滩地的崖壁前,挖掘机车斗又一次升起。前一晚篝火边的那名中士在崖壁上写下四个楷体大字:山河无恙。一阵叫喊声升起来,尘沙似的落了下去。

滩地上的人陆续走回帐篷。刚站在他身旁絮语的那个人仍旧立在原地,由着烈风摇撼身体。他看了一眼那个人痉挛的鲜红色面孔,从这个狂叫着的像树一样的人面前走了过去。

不多时,山脉、岩峰、土阜都变暗了。在鸽灰色浓雾的重压下,太阳对准山脊西麓深深一啄便弹飞而去。

他一度确信,那天有关战斗的每个细节都会被所有人牢牢记着。包括记着过河时水没过腰,全身抖得牙齿磕碰,眼泪迸溅;攀爬和振臂呼喊时,缺氧的哽窒、眩晕;从山坡上方滚落的或被投下的石块击中的身体压伤他左臂;他摘下镜片碎裂的眼镜框,咬住一条镜腿,背过身挡住跪坐在地上呻吟的战士,伸手捂住战士流血的后颈窝;不断缩紧的包围圈里,四周狂热刺耳的叫喊声扫掠内脏……

然而没过多久,连贯的场景就有了龟裂的迹象。仿佛头脑断定他无力悉数消化,就让他往后再想起的时候,一次只照见一截片段。

军事斗争结束半月后,他将那天晚上半边脸被绷带缠住的年轻列兵叫进帐篷。

“班副跟你们说了是写战地日记吗?”帐篷里,他捏着两页纸问站在跟前的列兵。

“说了。”列兵回答。

“你写的什么?”

“战地日记。”

“不对,”他抬手晃了晃薄薄的两页纸,“这是咱们开春刚进沟巡逻的时候,某个晚上发生的事,不是那天的事。”

列兵点头。

“你得写那一天。”

“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列兵小声地说,“一开始我跟着班长他们冲上去反击,然后我受伤了,我被那边扔过来的石头砸晕了。醒来的时候,他们说班长从山上掉进河里面牺牲了。”

“可是之前……”他耐着性子说,“指挥所让你们写情况说明,你是写了的。”

“是的。”列兵垂下头。

“那为什么呢?”

“情况说明我只写了几句话,”列兵说,“我写了冲突之前班长怎么背着、抱着我们过的河,他是因为腿被冻坏了,脚被冰碴儿搞伤了才牺牲的。班长说,团长说过,老皮芽子咋过河他都不管,这些娃娃的腿不能冻下病根……”

“那你现在写这个下雪的故事又是为什么?”

“我觉得重要。”

“哪儿重要?”

“很重要。”列兵咕哝了一声。

“好,”他抬头看着列兵童稚的眼睛,“去忙你的吧。”

他不是想教训人才把那名列兵叫过来,这篇战地日记也没有任何问题。那天过后,上级各单位的调研人员接踵而至。当时沟里没有电脑也不通网,个人情况汇报无法整理成可以被反复拷贝的书面材料。副团长、副政委和营长分拨组织留营的战士,由他把战士们一次次地带进指挥帐篷,陪他们回忆、述说并写下那天他们能记得的事。有的人开了口滔滔不绝,旁边的随声附和,几个人像电线上的鸟;有的人瞪大眼睛,单个词语往外蹦,重复别人说过的话。有一名战士从帐篷出去后径直走到河沟边,趴跪在地上把头反复蘸水里,直到被营长拖回岸上。

列兵写的两页纸还在他手里拿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就在其间。热心的、粗大的声音,少了一点许元屹平常的逗弄,却比许元屹在时说话的声音更为平和。

这时副团长掀开挡雨布走进帐篷,让他带通信兵出去架设从沟口到河岔口的单机磁石电话机线路。从哪个方向下河沟、从哪一侧放线等,说了很多。副团长还让他留心看看河岔口点位的场地,听说要在那一块地方建活动板房供前线的人居住。

他将手里的两页纸叠好放进胸前左侧上衣兜里,随后走出帐篷。

到了沟口,他带两名通信兵下车看了地形,开始放线。其中一名通信兵很聒噪,他一直听不清那个兵在说什么,只觉得耳朵和脑仁都疼。忙活了一个来小时,他感觉眼前起了一层雾,看什么都模糊,带他们过来的猛士车停在哪个方位还得想半天。

费劲爬上车的副驾驶位时,他浑身发冷。为了放线,猛士车的后门开了半扇,寒风夹着雪、辛辣的尾气直往他鼻腔里灌,眼泪潸潸不停。

放线完成,进行通联测试的时候,从团部过来的物资车正好到了。他让通信兵上那辆大厢板返回营地,随后让猛士车的司机开快车,带他赶到河岔口的点位上看一眼。

回程时,他让司机打开暖风,但没用,车里还是越来越冷。

回到营地,他只记得自己走进医务帐篷,找了张床就脱下衣服盖在身上躺下了。他脸皮燥热,但身上又感觉不到什么温度。每道骨缝都酸。向左侧翻身时,灵魂一下被挤出身体,飘在空中向下望着自己。过会儿有人跑进来,他已毫无意识。

他再醒来已到晚上十一点多了。睁开眼他哼唧了一声,坐在一旁的营长立刻伸过头去看他。

“感觉咋样?”营长问。

“我发烧了?”

“三十八摄氏度,过半小时再量一次,应该能下来一点。”

“离我远点,小心是病毒。”

“是伤口有炎症,”营长说,“你的头都这样了,自己不疼吗?”

“头咋了?”

“他们说你的伤口处理过、抹了药是这个颜色,其实根本不是,刚才军医过来看,你这个血痂都硬了,和肉长到一起了。”

“自己长好了挺好啊……”

“军医说这肯定留疤了。”

“无所谓,”他有气无力地说,“留吧。”

“你是被干傻了吧。”

“可能都死了,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营长忽然噎住,用颤抖的声音说:“狗,你活得好着呢。”

他望着低矮的篷顶,有一瞬间以为那频频闪烁着的,是点点滴滴渗透的白天的亮光。接着喉咙里泛上一阵腥味的涎沫。

“弟兄们一直觉得,是我们那个点位危险,得干起来,所以跟我说这事的时候,他妈的一点准备都没有。”营长说。

“我们没戴钢盔就去了……”他说,“没想到那边抄着家伙过来,硬他妈碰瓷。”

“那天下午六点多,”营长说,“刚准备烧个火搞点吃的,他们就跑过来找我,说刚通报你们那边对峙了,让我们这头的任务分队上车待命。我们在车上等到凌晨三四点,又给我们通知,改成回帐篷里待命。我们就坐着迷迷糊糊等到早上八点多。我八点五十分的时候跑了趟厕所,回来就看到机操手在等我,跟我说你们那边打了两个电话急着让我接,我守着电话,回拨了五六分钟才接通。是许元屹带的那个报务员,跟我说:‘报告营长,昨晚沟里对峙了,我们班长没了。’接着政委给我打电话,说目前局势不稳定,一定要我把带出来的分队稳控好,随时做好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有人牺牲的事暂时保密……后面的话我脑子一片空白……我全都答应了。”

“我召集骨干开了会,安排了工作,安排人找点纸准备烧一烧。原因我没说。早饭我没过去吃,然后突然有人跑过来,有个许元屹的同年兵,一脸子惶急带泪,说营长,沟里出事了,许元屹没了,好些人伤了。我想叫他快闭嘴,话就梗在脖子出不来。我一把搂住他脖子把他架出房子,出了门我崩溃了,把帽子从头上拉到眼睛,哭了十秒,跟他把早上首长的指示说了一下,问他还有谁知道这个事,他说他们值班室的都知道了。想瞒也不可能了。”

他听人说,营长刚进沟口就把一拨人给怼了。他当时想:一方面确实是营长目前担着管控风险的压力太大;另一方面,大概还是想到了受伤、牺牲的这些人。他的连长后脑勺缝了四针,指导员左肩脱臼,门牙断了。团里让他们下山养伤,两人不肯。指导员在斗争结束后第三天,坚持要在教育动员大会上也讲一课。当时有上级指挥所的主官在会上旁听,讲话前每个发言的人都交了讲话稿,但指导员在台上讲了近二十分钟,和交上去的稿子没几个字能对上。

那日晚上开饭前,他和指导员跟着营长去了河边。营长蹲在河边,往河里扔了一包没拆封的软中华。

“元屹,”营长对着层层卷卷的水浪说,“有的人流血牺牲,有的人贪图安逸,有的人蝇营狗苟,好像仗是他们打的,长城都他妈是他修的。我要是不操练这些人,就是对不起一线,对不起你。”

他用手指轻轻地拨动输液管。

“给我打的左氧?”他问营长,“不用隔离?”

“炎症压下去就好了,”营长说,“副团长要你过两天带物资车下山。”

“行……”他闭上眼睛说,“还得提醒你一句,收敛点脾气,别再怼人了。上面的、下边的、兄弟单位的,能忍就忍。”

“你听谁说什么了?”

“驾驶员说拉你进沟的路上,你把上边派过来的人给练了一顿。”

“我没练他,”营长说,“翻达坂的时候,那货晕车一直吐。吐完了说就这鬼地方,给他一个月发五万块钱他都不来,我说对,我们都是冲沟里那点补贴才干到现在的。”

“我跟那货说,不是谁都能和这么好的弟兄死在一块,比方说你就没有这个福气。”

他感到太阳穴跳动时绷住了眼眶,胀得头疼难忍。“有个东西给你,”他顿了顿说,“许元屹带的一个兵,写了一篇关于许元屹的日记。写的不是那天的事,是我们在沟里巡逻宿营的一个晚上。”

半晌,营长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吱声。就那么在马扎上弯着腰,缩着身子,向前探出的两只手交握。

“上衣兜里,左边。”他说。

营长走过去,翻他的兜,取出日记。

“那天晚上,”他说,“那边有两个人被我们的人发现了,带回来的时候,一个死了。我们就跟另一个人说,你去把他的眼睛合上吧。那人就爬过去,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朝死人的眼皮上一边戳了一下。真的……当时我真的想不通……这是你的兄弟,你怎么就用一根手指头……一边戳一下?”

“凌晨五点来钟,那边来了人领伤员。我就盯着过来的人一个一个地看,没有一个人在哭,你知道吗,没有一个。快六点钟,那边又过来一个男的,三十六七岁,走过来看到了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人。等看清那人面相的时候,这男的眼睛红了。我就看着他走过米,两只手抱起那个人的头,放到自己膝盖上,伸手给他把眼睛合上了。”

“说实话……”他说,“那一下,不是那个死人……好像是我自己解脱了。”

他迷迷乎乎地半合着眼。脸前的亮光逐渐减弱,昏暗的空间更加狭小。到处透出温热的臭气。随后涌入的场面在他双眼的虹膜中飞旋,折返,了无声息。

悬停。

巡逻途中,他们跪着攀爬的山地冰面犹如被剥去表面那层的皮芽子,反射冷硬而纯净的幽光。迟迟进来的,他们的声音,从令人麻木攒到了顶点的寂静中流出,带着深重的金属般的回音。

“待会儿蹲坑的时候,”许元屹对那名列兵说,“一定要记住隔半分钟就站起来前后甩一甩、晃一晃。”

“知道为啥吗?”许元屹一旁的中士说。

那名刚止住鼻孔出血、嘴唇干裂起满了泡的列兵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要是一直蹲着不动,你的那条小短腿就用不成了,冻上了,知道不?”中士说。

“知道为啥你的小短腿一直没啥事吗?”许元屹扭过头望着中士说,“因为你的小短腿长在你该长脑子、该长心的地方了,脱光了也冻不死你个傻。”

许元屹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又往那名列兵嘴里塞了一把,拍拍列兵的肩膀说:“去那块大石头后边蹲着吧,蹲一会儿就站起来摇晃摇晃。”

那天是他们进沟后的第二个星期六。起初他还敦促他们中午去河边往脸盆里多凿点冰,放太阳地里化了水刷牙洗脸,再往后他也不催不说了,大家伙都胡子拉碴,手上、脸上结了一层黑紫色的硬壳。太阳再一晒,皮爆开了就露出小块发红的嫩肉。

那天夜里。深蓝和紫罗兰色交混相融的星空下,冻僵的一群人围在篝火旁,两人分食一袋自热干粮,吃完就枕着睡袋看存在手机里的小视频。

那名列兵在时隔不久后,交给他的那封战地日记中描述的场景,带着毫不狂烈的情绪,随列兵轻轻的嗓音再度降临——

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月亮是那么的明亮。又大又圆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夜空中,旁边有无数的星星在闪烁,一闪一闪的,漂亮极了。

月光静静地散落在每一寸的土地上,我和许元屹班长被这美丽的夜空牢牢吸引住了。

慢慢地,我和许班长在这夜空的照耀下进入梦乡。在我睡得香的时候,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拉了拉睡袋。拉一拉,却感到有雪进来了,凉凉的。或许有一种懒惰在作怪,这冰冷的雪并没有使我起来看一看情况,而是继续入睡。

天亮了,我被他人的呼喊声吵醒。当自己想要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被雪压住了,想动完全动不了。在我挣扎的时候,许班长过来伸出手塞进了我的睡袋中,找到我的手,把我从厚厚的积雪中拉了出来,在拉出来的同时,正如我的家乡话所说的,透心凉。

这是我最难忘的战地经历,当时如果不是许班长把我从雪中拉出,我想我有可能就不在了。我想,没有什么比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趟更让人难忘的了。

列兵的声音微弱,但像一团烈焰在他腹腔弥散开来。不用低头就能看见那在双肋之间燃烧着的、蓝色的火焰,正让他整个身体通过焚烧而感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