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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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启程(50%)

7月4日,失去海洋滋养的查帕卡在前进到广西和贵阳交界处时,彻底崩解,像晚秋的蝉一样,不论之前鸣得多嚣张,都难逃跌落在树下被蚂蚁啃食的结局。

湛江的内涝已经完全消退了,一大清早,清洁工们就迎着熔金的朝阳把沿海公路上残留的淤泥全部清扫干净。几个小时后,整座城市便会重回喧嚣,每一个人都将面对崭新的一天。陈相也不例外。

这将是陈相在湛江市气象台度过的最后一日,他提着一个崭新的大号收纳纸箱,登上班车,在一阵阵炽热目光的注视下坐到车屁股上最靠窗的位置,把收纳箱夹在前排座位靠背和自己的胸前,遮挡住一切。

他出名了。一个小小市级气象台的预报员,解决另众多老专家棘手的预报难题,凭借一己之力,挽救几十万人的生命。

7月1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有赵栋梁知晓,而那位小人这一次竟格外大度,既没有抢功,也没有在安全问题上挑刺,而是如实还原陈相的壮举,甚至还做了美化。

没人知晓陈相曾面对两台风廓线雷达手足无措到需要一个刚过实习期的姑娘来帮忙,人们只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到没有鱼尾纹和法令纹的小预报员,用一个无懈可击的预报救下好多人的命。

行内人由衷赞赏和敬佩,行外人感叹天气预报终于能有点用,平日里预报天气刚刚比丢硬币稍微准一点的那个单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没白吃财政。

至于陈相自己的感受,只能总结为一个字:烦。

短短三天,作为一个距离正式离职只差临门一脚的逃兵,他再一次收到各式挽回和谈心的轰炸,力度丝毫不亚于他半年前刚提离职那阵子,让他误以为那又臭又长的离职流程还要走第二遍。

除此之外,各种媒体也对他骚扰不断,查帕卡还没彻底离开时就逼得他启用了通讯录白名单,让他告别快递和外送。

所以今天,他打算了结一切。他要在最后一场谈心中表明坚定要走的态度,并且用眼前这个厚实的提手纸箱从值班室里装走属于自己的一切。

作为一个不修边幅的人,他其实更喜欢打印纸防潮袋,但又觉得这个特意准备的滚蛋箱更能体现出自己的态度。这一次,没人能劝阻他。

最后的这场谈话,是由副台长进行的。那位年龄三十大几见谁都笑毫无架子的老好人照常舒展着眉,一脸慈祥地望着陈相,一副格外欣慰的样子,像刚经历过什么喜事。

对此,陈相也是欣慰的,他最喜欢这种待人真诚的领导,他希望眼前的人能够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然而,对方一开口,陈相便察觉到,眼前的人只是一副傀儡,笑面之下隐匿着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

“小陈,有几个好消息正式通知你。由于你在这次防台工作中的出色表现,决定破格授予你副高级职称。你继续好好干,争取带领咱们台更上一层楼。”

“如果你能留下,今年的省级精神文明奖还是我们台的,并且市里也给追加一份,统共一人五万块。你的离职流程随时可以作废,违约金原路打给你。”

“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家里有什么困难,个人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英雄嘛,就该有嘉奖。子贡赎人的精神是我们一贯坚持的,不要不好意思。”

对方脸上在堆笑,陈相心里在冷笑。眼前这位领导可是最开明的一个,在先前的谈话中就表露过对陈相想法的尊重,一看就是在应付任务。可今天,却也开始威逼利诱,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一定是赵栋梁的杰作。自打7月1日早上八点半收到报喜短信之后,陈相已经第一时间把赵栋梁全方位拉黑。赵栋梁无法亲自上阵,所以派了个傀儡来。

“我能问问你们给我的奖励大概有多少预算吗?”陈相问,毫不兜圈子,既然对方开了口,他干脆顺杆爬。钱不嫌多。

“说实话,不多,只有五万,这是今年先进个人的奖金,可以预支给你。”对方开始喝茶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挺好。我确实有两个个人需求,第一,把任天富调到预报岗上来,他的能力不亚于我,肯定能把咱么台建设得更好;第二,个人先进的奖金我收了,顺便把年终的精神文明奖也预支给我吧。我今年好歹工作了6个月,年终奖理应有我一份。我那十万违约金几天前刚被财务成功接收到,咱单位账面上的钱应该很足才对。”

这个杆爬得很顺利,老好人虽然没有打包票,但也没直接拒绝他。如果运气好,掏空他积蓄的那10万违约金多多少少能拿回来一部分。

结束谈话和其他各种琐碎事务后,已是下午。一切污染物在连日大雨中被雨滴携带着沉入泥土和海里,天空碧蓝如洗。阳光直直打下来,透过双层中空玻璃窗打进值班室里时,夹带的燥热被充足的冷气洗脱,像冒着气泡的柠檬苏打水一样清爽。

陈相的工位已经清空,滚蛋箱塞得满满当当的,放在红木桌的正中央。阳光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投射在桌面上厚厚的玻璃板上,反射出一片虹彩,落在纸箱上,也落在陈相脸上。

连日周转后的气象台,此时格外冷清。陈相坐在惯常的位置上,独自享受这难得的宁静。空调的嗡嗡声,弥散在空气里的制冷剂的味道,古朴的红木桌,如夜般的安静,一切都与26年前的那个夜晚如此相似,好像耳边马上就要响起刺耳的铃声。

他并不困顿,却还是渐渐伏下身,趴在桌面上,让目光穿过光洁的玻璃,触及印在柔软漆膜上深浅不一的笔痕。

在几十年前,这张笨拙的大桌子也许是承载硕大二开纸的利器,但如今,在这间连纸笔都不好找的现代化房间里,除了占据本就有限的空间外,一无所用,格外累赘。

几十年的时间,连刻骨铭心的记忆都被洗脱,自时空遁去,了无痕迹。但它却还岿然不动地呆在这里,一定是在纪念着什么。

紫黑色的天然木纹散发出沉稳的光泽,晕染出一片柔和。在这一片暖光中,陈相闭上眼睛,试图像往日的那些傍晚一样安然入睡。他并不困顿,但这是特属于他的纪念。

傍晚五点,他被接连两条短信吵醒。一条是工资卡动账信息,提醒他有10万元入账;另一条来自人事系统,提醒他可随时凭调档函调取档案。

夕阳已西斜,橙红色的日光斜射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把本就锐利的字衬得更加耀眼。他艰辛等待了五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完美的结局,比那轮红日还要完美的结局。

抱着沉重的纸箱走出主楼时,晚霞已染红半边天。他没有前往班车发车点,而是穿过种着棕榈树和金边红桑的僻静小道,走进外墙被粉红色珊瑚藤爬满的食堂。

这是他在湛江市气象台度过的最后一日,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让他格外留恋,那当属一碗从胃暖到心的杂鱼汤。一碗味道和张瑾玥的手艺如出一辙的杂鱼汤,只在食堂和26年的那个雨夜才享用过的杂鱼汤。

今天的食堂也格外冷清,在本应开始出餐的五点多,食堂的大师傅们还坐在摆在珊瑚藤下的小马扎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其中一位远远看见陈相走来,连忙放下茶杯,把手汗擦在围裙上,匆匆忙忙进了主厨房。背影顿厚,健步如飞。

当陈相来到打菜窗口时,接待他的是同一个身影。

“来了?别急啊,马上就好。”对方操着粗糙沙哑的嗓音说。

陈相被凉在一边,面对一整排空空如也的打菜台发出一声叹息。上班的人少,菜的样式也就少,大师傅们也不免敷衍。他大概率是吃不到杂鱼汤这种做起来格外麻烦的东西了。

但他的这一天似乎总在被幸运女神眷顾,等待一会儿后,厨房里开始飘出杂鱼汤特有的鲜香气息。

大师傅提着高汤锅出现,从中舀出一碗推到陈相面前,接着又转身从冰箱里端出一碗凉粉草。两道菜的分量都比往日的要大。

还在慢条斯理从滚蛋箱里翻餐卡的陈相愣住了,他还没说要什么菜,对方就端给他了,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样。难道他已经出名到这种地步,连喜欢吃什么都被人打听到。

“不用打卡了,这是叔送你的。”大师傅一边说一边摘掉防烫手套和围裙,自窗口旁的员工通道走出,从陈相面前端走鱼汤和凉粉草,端到临近的一张餐桌上,贴心配上碗筷,笑盈盈地望着陈相。

“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咱俩有缘,今天也是我在这里炒菜的最后一天。我要退休了。”

陈相一时消化不了对方的话,炒菜师傅是不负责打菜的,两个人之前从未搭讪过,但对方好像视自己为老熟人。

对方没理会陈相的不解,自顾自摘下厨帽,脱下袖套和罩衣,最后摘下口罩,从腋下抽出带着水珠的保温杯,坐下身,仰头喝下一大口。

待那人再抬头时,积聚在陈相心中的费解不单没有消解,反又叠上一层惊讶。

浓眉大眼肉鼻子圆脸,左脸蛋有颗痣,眼角的鱼尾纹像蛛网一样密集,头发已花白,但身体依然健硕,不像一个很老的人。这人的长相看起来很熟悉,很像刚认识不久的一张脸,很像陈德球。

陈相的目光开始望不远处的健康证公示栏里飘,想从那里确认这个名字,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必了。

“你半米长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哩。”对方把保温杯的杯盖拧紧,望着陈相说,一脸慈祥,“我和你爸有过一面之缘。”

“不是你这个爸。”对方指了指山下。

“是生你的那个爸。”说完又指了指北方。

“你脸型像你妈,但眼睛鼻子都是你爸的。你刚来我就认出你了。”

陈德球把筷子塞到陈相手里,“有其父必有其子可不是说说看的,你俩都能看透老天爷,都喜欢喝鱼汤吃凉粉草。这两个吃食啊,做起来一个比一个麻烦。你们还都有这个口福。”

陈德球说完仰脸爽朗一笑,再一次催促陈相吃饭,像自来熟的亲戚在聚餐饭桌上关照小辈那样。

在那推脱不掉的热情下,陈相顺势问出26年前的那个雨夜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在谜一般的拼图上,拼出第一块完整的一角。

“95年6月的最后一天,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天。

贵虾第二天一早就要做开腹手术,很可能就此活不了了,但我还没实现他的愿望。我还欠他一个气球,一个大到能带他飞上天的气球。他一向喜欢天上的东西,鸟、飞机、虫子,带翅膀的他都喜欢。

我给气象台送氢气半年多了,台里人都熟悉我信任我,直接配给我一把仓库钥匙,不忙的时候还会有人帮我搬货。那个时候为了给贵虾治病,我穷得下顿饭都没着落,只能给他们散自己卷的旱烟表示一下,他们都不要,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帮我。

我经常看他们放气球,也打仓库里气球的主意很久了,有好几次我甚至都缠在腰上要带走,但最后也没真正下手。人家对我好,我偷人家东西,那我就成混蛋了,祖宗都要骂我。

6月份的第一天,我又没忍住动了歪心思,恰好被一个总穿藏蓝色棉衬衫的小伙子撞见,他估计是看我膀状腰圆的不好对付,撒腿就跑了。

我也心虚啊,都往腰上缠一半了,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急得原地打转,臊得想扇自己的脸。过一会儿,那小伙儿又只身一人回来,怯生生地嘱咐我别再偷拿,实在想要的话等到月底给我留一个淘汰的。

你是想不到那天我有多开心,你们这单位里啊,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