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桥市长(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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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走了几十码远,就到了市里的乐队正在演奏的地方,那首《老英格兰烤牛肉》24的曲调,把窗玻璃都震动起来了。

他们在这座楼的门前搭起了演奏台,这是卡斯特桥最高级的旅馆——名字叫王徽。门廊的上方,有一个宽敞的凸窗探到街道上,从敞开的悬窗可以听见里边嘈杂的人声,还有杯盘的叮当声和开瓶塞的噗噗声。再加上护窗板也没有关,从通向对面驿车办事房的最高一级石阶顶上,可以看到这间屋子里的全部情况,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里聚集了一伙闲散无聊的人。

“说不定,我们终归可以打听打听——我们那个亲戚,亨察德先生的消息啦。”牛森太太悄声说。她自从到了卡斯特桥以后,一直显得异乎寻常的虚弱和激动。“我想,这儿也许是一个想法打听的好地方——你懂得,只是问问他在这座城市里是怎么个情形——要是他在这儿的话,我想,他必定在这儿。伊丽莎白−简,最好是你去打听。我已经筋疲力尽,什么也干不了啦。先把你的面纱放下来吧。”

她在最下面一级石阶上坐下,伊丽莎白−简遵照她的吩咐,站到那些闲散无聊的人中间去了。

“今儿晚上有啥事儿呀?”姑娘挑了一个老人,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套套近乎,这样才好赢得过话的资格。

“啊,看你保准儿是个外乡人。”老人说,两眼还紧紧盯着窗口不放,“嗯,这是那些高贵人物,那些头头脑脑在公开举行大宴会——市长当主席。没请咱这些普通老百姓,所以他们把窗户都打开,让咱们站在这儿,在外边也见识见识。你走上几步台阶,就能看见他们啦。那就是市长亨察德先生,坐在桌子的顶头,正对着你;左右两边都是市议会的人……咳,他们好些人开始发迹的时候,比咱现在还不如呢!”

“亨察德!”伊丽莎白−简大吃一惊,不过绝不是怀疑他透露的这件事的整个分量。她上到台阶的顶层。

她母亲虽然低着头,可是在老人的“市长亨察德先生”这几个字还没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却早已从旅馆窗口听到一种声调,莫名其妙地吸引起她的专注。她站起来,尽快走到女儿身边而又尽量不流露自己特别急切的心情。

旅馆餐厅的内里,桌子、杯子、餐具和室内的人,全都展现在她面前。面对窗户坐在首席的是一个男人,大约四十岁的年纪;体格魁伟,浓眉大眼,口气很大;他整个身躯与其说是结实,还不如说是粗壮。他气色很好,皮肤带些黑油油的光泽,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头发眉毛漆黑浓密。客人偶有谈论引起他纵声大笑的时候,他那张大嘴向后咧得很大,在枝形吊灯的照耀下,他那口显然至今还能引以自矜的三十二颗完好白牙,有二十来颗都露出来了。

他那种大笑让生人乍听起来并非那么令人振奋的;因而难得一听,倒是好事。据此可能会构建出许多道理来,这恰合这样一些推想:具有某种性格的人,对于软弱毫不怜惜,而对于伟大和张力,则慨然报以赞羡。发出这种笑声的人如果有什么美德,那也是属于偶有一瞥——不是那种温厚绵长和蔼亲切,而是时不时显露一下的几乎是咄咄逼人的慷慨大度。

苏珊·亨察德的丈夫——至少,在法律上的——坐在她们眼前;模样端正了,轮廓定型了,特点突出了;拘谨稳重了,深思熟虑了——一句话,见老了。伊丽莎白,不像她母亲那样为历历往事所牵绊,对他只有强烈的好奇和兴趣;一旦发现她们长期寻找的这位亲戚具有这种出人意料的社会地位,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他穿了一身老式的晚礼服,在他宽阔的前胸露出一件带褶边的宽松衬衣,还配着镶了宝石的衬衣饰纽和一条沉甸甸的金表链。他右手边摆着三只玻璃杯;可是让他妻子大吃一惊的是:那两个装酒的玻璃杯空着,而第三个,那个平底杯,则装着半杯水。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的是一件灯心绒短夹克、粗斜纹布背心和过膝裤、棕黄色皮绑腿,坐在那儿,面前摆着一盆热奶粥。时间——这位魔术师,已经大显神通。她望着他,而且这样回想起过去的时光,变得那样激动,以致向后退缩着靠在了石阶通向驿站办事处门口的一根柱子上,柱子的影子刚好遮住了她的面容。她把女儿也忘了,直到后来伊丽莎白−简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你看到他了吗,妈妈?”姑娘悄声问她。

“看到了,看到了,”她的同伴急忙回答,“我已经看到他了,这样对我也就足够了!现在我只想离开——销声匿迹——一死了之。”

“怎么——干吗?”她向母亲靠近了一点儿,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你以为,他看来不大会照应我们吗?我想,他像是一个宽怀大度的人。他是多好的一位上流绅士呀,是不是?他那些钻石纽扣多亮呀!多么奇怪,你竟会说他也许脚上套着足枷,要么在济贫所,要么死了!哪儿有这种刚好相反的事儿呀!你为什么这样怕他?可我一点儿也不怕;我要去拜会拜会他——他顶多也不过说,他没有这么一个远亲罢了。”

“我根本不知道——我说不出该怎么办。我觉得很泄气。”

“别那样,妈妈,现在我们已经到了这儿,这就成啦!就在你待的这儿歇一小会儿吧——我再察看察看,多打听出一些他的事儿。”

“我想,我再不能见亨察德先生了。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种样子——他把我镇住了!我一点儿也不希望再见到他。”

“不过你还是先等一会儿,好好想想吧。”

伊丽莎白−简在她自己的生活中,对任何事情还从来没有像对她们目前的处境感到这么大的兴趣。这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和一个老把式沾亲,自然颇为得意,于是又去盯着那个场面看。那些比较年轻的客人生气勃勃,又谈又吃,而那些年纪大些的则搜寻珍馐美味,在自己的餐盘上闻闻嗅嗅,哼哼唧唧,像老母猪在用鼻子拱橡树果。似乎只有三种酒供应在座的宾朋:葡萄酒、雪利酒和朗姆酒;除了这老三样,其他的酒很少人,甚至无人问津。

这时,跑堂的把一排周围有磨砂花纹的老式大酒杯摆到了桌子上,每只酒杯还配上了一把匙子,这些酒杯立时给斟满了掺水烈酒,其温度如此之高,真让人担心摆放的那些器物会被热气熏坏了。不过伊丽莎白−简注意到,虽然桌面上频频斟酒,川流不息,但却唯独没有人给市长的酒杯斟酒;他面前摆着一溜儿等候斟葡萄酒和烈酒的亮晶晶的杯子,他却兀自用那只平底杯大口大口喝白水。

“他们不给亨察德先生的酒杯斟酒。”她壮起胆子向那位仅为肘腋之交的老人说。

“嗳,不给他斟酒;你不知道吗,他可是个尽人皆知名符其实滴酒不沾的人?不论什么佳酿美酒,他都讨厌;从来一点儿不沾。是啊,他在这方面可是好样的。俺听人说过,他过去的日子对着福音书发过誓,从那以后就一直信守誓言。所以他们也不勉强他,因为知道有了这种事,再去勉强就不大合适了;人对着福音书发誓,这可是件大事,不是闹着玩的。”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听到这段谈话,于是也插进来问道:“所罗门·朗威斯,为这个誓言,他还得忍多长时间呀?”

“他们说还有两年。俺不知道,他究竟为啥和,有啥理由,要订这么一个期限,因为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什么人。不过,他们说还有整整两个多周年。意志坚强才能坚持这么长啊!”

“真是不错……不过有希望就有强大的力量。你知道,再过二十四个月,你就可以摆脱这种约束,能够毫无限制痛痛快快地干,把你过去忍受的一切,全都抵偿了——嘿,这就可以让一个人精神抖擞,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克瑞斯托弗·柯尼,毫无疑问。他这么一个老光棍,是得这么想。”朗威斯说。

“他什么时候没了太太的?”伊丽莎白问。

“俺从来没听说过她。那总是在他来卡斯特桥以前,”所罗门·朗威斯回答,用的那种加重的口气,好像是说,连他都不知道亨察德太太,这就足够清楚,她的历史毫无趣味,“不过俺知道,他是个彻底的戒酒派25,要是他手下的什么人多喝了一点儿酒,他就要对他们大发雷霆,十分严厉,就像耶和华对待那些快活的犹太人一样26。”

“那么,他手下的人多吗?”伊丽莎白问。

“多着呢!哎呀,我的好闺女,他是市议会最最有权势的议员,在周围这乡下一带还真是个头号人物呢。凡是小麦、大麦、燕麦、干草、土豆、萝卜之类的大宗交易,没有亨察德不插上一手的。嘿,他还要掺和进好些别的生意呢;他出错也就出在这里。他来到这里完全是白手起家;现在他可成了这个城市的顶梁柱啦,就因为今年按合同交货,他交了这批坏粮食,他的地位才有点儿不稳了。俺看到太阳在杜诺威高原荒地上升起来,已经有六十九个年头啦,打从俺给他干活儿的时候起,亨察德先生可从来没有不公道地骂过俺一次;不过就像我这么一个小不拉子,俺还是得说,俺以前压根儿还没尝过这一阵儿用亨察德的小麦烤出来的那种难吃的面包呢。麦子都沤成那样了,你差不多都可以把它叫做麦芽啦,烤出来的面包下面那一层死面团,就像鞋底一样厚。”

乐队这时奏起了另一支曲子,在这支曲子奏完的时间,宴会就结束了,于是开始进行讲演。晚上很安静,窗户又还都开着,所以这些演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亨察德的声音高过了其他的人,他在讲他做干草买卖经历的一个故事,说他怎样用心计制伏了一个对他用心计的狡猾家伙。

“哈哈!哈哈!”他的听众到结尾之处都大笑起来;照例总是个皆大欢喜,可是这时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这都很妙;可是,那些坏面包是怎么回事儿?”

这句话是从桌子下首那边说出来的,坐在那里的都是些小商人,他们虽然也是座上客,看来社会地位却比别人略低一等;他们似乎抱有某种独立见解,谈起话来同坐在上首的那些人不大和谐;就像教堂里西头唱的有时硬是和圣坛上领唱的不合拍,不搭调。27

提到坏面包的那一段插话,外面这些闲游散逛的人听得真是痛快淋漓;其中正好有几个还怀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绪,因此他们就相当放肆地响应起来:“喂,市长先生,那些坏面包是怎么回事儿?”况且他们又不像那些参加盛宴的人那样,觉得有什么拘束,所以又加上了一句,“先生,你也该说说这段故事呀!”

大家这样一插嘴,就足以使得市长关注这件事了。

“这个,我承认小麦结果弄得很糟,”他说,“那些面包房从我这儿进货是上了当,可是我进货也同样是上了当呀!”

“那么穷哥们儿怎么办,是不是就得把它吃下去呢?”窗户外边那个唱反调的人说。

亨察德的脸阴沉下来,表面上似乎无动于衷,心里却压抑着一团怒火——这样一团怒火,将近二十年前给别人故意引旺了以后,把一个妻子打发走了。

“一桩大买卖出些纰漏,你总得容许吧,”他说,“你们还必须考虑到,收获这批粮食的时节,正赶上我们多年不见的坏天气。不管怎样为这我已经采取了一些补救的办法。我已经发觉,我的生意做得太大了,我自己一个人管不过来,所以我登了广告,要找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来做粮食部的经理。等我找到了这么一个人,你们就可以看到,再也不会出这种差错了——到时候事情就可以照看得更好啦。”

“可是以前的那些,你打算怎样给我们补偿呢?”早先说过话的那个人又提问了,而且他大概是面包房老板,或是磨坊主,“你可以用合格的小麦把我们手头的坏面粉换走吗?”

亨察德听到这些插话,面容更加严峻了,他拿起他那只平底大水杯喝着水,像是在让自己镇定下来,或者是在争取时间。他回避给予正面答复,执拗地说道:

“要是有谁可以告诉我,怎样把沤坏了的小麦变成合格小麦,我一定把它欣然收回。可是这是做不到的。”

亨察德不肯再让人家纠缠下去,说完这话就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