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公元960年新春伊始,中原大地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历史事变:后周皇帝命殿前都点检赵匡胤提师北征契丹,行至陈桥驿发动兵变,一时黄袍加身。乾旋坤转,后周才六岁多的小皇帝不仅无力回天,孤儿寡母连说半个“不”字的底气和胆量也没有,只得乖乖地接受“禅代”的事实。于是,一介武夫赵匡胤建立起了个烜烜赫赫的大王朝——宋,五代十国瓜剖豆分的混乱局面从此宣告结束,中国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章。
宋太祖赵匡胤虽出身行伍,却深明文治的重要,登基后不久便“杯酒释兵权”,实行重文抑武的政策,而“五星聚奎”,更成为唐末五代以来文运逆转的一个历史性文化标志(1)。历代嗣君因之而不改,文采风流,朝野交辉。宋朝与辽、西夏等划疆而治,虽大多数时候内外交困,甚至转徙流落,偏安一隅,其社稷却延续了三百二十年之久;虽国势积贫积弱,压根儿就没有出现过像杜甫《忆昔》诗所说“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有唐“开元全盛日”的局面,却创造了空前灿烂辉煌的文化。宋末人吴渊在《鹤山先生文集序》中说:“艺祖(太祖)救百王之弊,以‘道理最大’一语开国,以用读书人一念厚苍生,文治彬郁,垂三百年,海内兴起未艾也。”末句虽然是不实的套话,但“文治彬郁,垂三百年”倒是事实。别的不说,就以肇自隋代的科举而论,历唐至宋方制度大备:增加了殿试,实行锁院“较艺”,糊名、誊录,维护着“一切以程文为去留”的“至公”原则;科目设置逐渐由多科向一科(进士科)过渡;考试内容则由“浮靡”的诗赋向“有用”的策论、经义倾斜,甚至一度用经义取代诗赋;在全国范围内普遍建立学校,太学上舍上等可以直接授官,中下等可免省试、解试;等等。有宋一代开科一百十八榜,每榜取人约为唐代的五倍,元代的近三十倍,明、清两代的三至四倍,进士总数达十万至十一万之众(2)。这些拥有“出身”的精英们,占据了国家上至宰辅、下至各级政府要害部门的重要位置,对政治、思想、经济、军事、文化、教育诸多方面产生了巨大影响。还应当看到,在广大城乡,读书虽以应举为目标,但由于种种原因(比如学业不佳、财力不济等),未必凡读书皆应举,读书人数实际上远大于应举人数,估计有一两千万之众。他们虽没有“科名”,但仍是里邑的有用之才,对城乡建设和社会进步所起的作用,未必小于登科者。
科举由隋、唐历两宋,下至元、明、清,至清末方寿终正寝,前后达一千三百年之久。其间有关科举制度、科举考试的记载,朝廷的相关政令,臣下向皇帝上过的奏札,文人的议论、诗文,为配合科举而编写的各类书籍,真可汗牛充栋,甚至还有各地修建的贡院、文昌庙之类,为研究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文献和实物资料,是传统文化宝库中一笔巨大的遗产。清理和研究科举及科举文化(包括科举与文学),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发掘其中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是学术工作者责无旁贷的任务。在这个研究中,宋代科举承上启下,有着十分重要的历史地位,无可争议地是研究的重点之一;欲研究有宋一代之历史、哲学、文学等等,科举问题是个绕不过的“坎”;而科举自身又以其丰富的内涵,不仅足以引起人们步入其间的浓厚兴趣,而且能让你收获丰硕。
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古代文学研究历来是显学。科举本来就是“以文章取士”,这个“文章”包括了诗赋及骈、散各体文,只是考试所用文体逐渐程式化,便自成一类,被人称作“时文”。科举自身就是取士制度与文学的结合体,而将“科举”与“文学”联系起来进行交叉研究,唐、宋时代的学者已肇其端;以现代理论和方法进行科学研究,则始于上世纪。经过不少学者的努力,在唐代科举与文学研究方面已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其中可以傅璇琮先生于1986年出版的《唐代科举与文学》为代表。这也启发我们,把这个研究推进到宋以后各代,既是学术发展的需要,也完全可以做到。事实上,经过中外众多学者的不断开拓,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取得了可观的成绩。
宋代科举与文学研究,主要有如下几个重要环节。
一是科举制度研究。早在1929年,上海民智书局即出版过邓定人的《中国考试制度研究》。1960年,台湾学者李正富出版了《宋代科举制度之研究》,当是专门研究宋代科举制度的第一部专著。1969年,日本学者荒木敏一出版《宋代科举制度研究》。1971年,台湾学者王德毅出版《宋代贤良方正及词科考》。1985年,美国学者贾志扬(John Chaffee)出版英文版《宋代科举》(1995年台湾东大图书公司出版中文版)。近二十多年来,大陆出版了不少通代性的科举史、教育史专著,其中都涉及宋代,而发表的相关论文亦不少,主要也是对宋代科举制度的考察。前修时贤的成果不菲,功不可没,他们都为宋代科举研究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但也勿庸讳言,就总体看,宋代科举制度研究尚缺乏全方位的、深入其里的力作,论著数量、质量似逊于唐代,而宋代科举制度及所涉问题又极其复杂,需研究的课题很多,无论在宏观、微观方面,现有成果都还不惬人意。制度研究是科举研究的基础,如果不考察清楚一代科举制度演变的来龙去脉,其他就谈不上了。
二是科举文体研究。宋代科举考试继承唐制,所用各体文,包括诗赋、策论、经义等,都是利用传统文学的体裁,但又根据考试的需要,对这些文体进行了改造,主要是设置程式,并遂步将程式固定化。比如赋,我们都知道自唐代开始,科举考试就用“律赋”,但宋代的律赋又与唐体有别,它不仅限韵,而且要限用韵次序;不仅要讲究起承转合,而且要八韵贯通体贴,十分严格,一字不慎,便入黜格,故秦观将它比作填词,实际上比填词还要难。又如经义,它由经论发展而来,王安石用它取代诗赋,但后来也高度程式化,且讲究对偶,宋人认为它有如赋,一直发展为明、清的八股文。程式化了的场屋时文,与传统文学拉开了距离,甚至发生着质的蜕变。若不对科举程式文体进行深入探讨,将此“文”与彼“文”混为一谈,就无法认识科举时文的真面目。这方面的研究,目前还相当薄弱。
三是科举与各种思想文化之关联互动研究。宋代对社会思想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各个学术派别,像以苏轼为首的蜀学,王安石“新学”,程朱理学等,都对场屋学风、文风影响极大,有的(比如理学)甚至改变了科举的方向。科举号称是任何人都可以“投牒自举”、全民参与的盛事,与各个阶级、阶层民众的关系十分密切,对社会心态、民风时俗影响很大,并形成关联互动,塑造、改变着人们的精神面貌。这些领域的研究,目前几乎还是空白。
四是科举与文学之关系研究。欲研究科举与文学,必须以上述三个方面的研究为基础。事实上,就广义的文学而论,科举时文研究也就是文学研究;但因为时文对传统文体作了重大改造,在本质上已成了科举考试的工具,而与现代的“文学”概念出入较大,于是又冒出个新问题:科举时文算不算“文学”?对此,目前学界分歧较大。其次,科举与文学,包不包括与科举相关联的文学创作?早在唐代,围绕科举就已产生了不少文学作品,而宋代参与创作的人数更多,题材范围更广,作品数量更大,如鹿鸣宴诗(包括词,下同),举子赴试的行役诗,考官的贡院唱和诗,举子之登第凯歌、下第悲歌,同年唱和诗,以及以科举制度、举子活动为背景或题材的文言、白话小说及戏剧,等等。在笔者看来,场屋诗赋、策论、经义等是科举考试自身的必然产物,本书理当重点研究,故将“科举文体研究”作为研究的一大方向,已如上述;而在科举环境或背景中孕育孳生的文学作品,则应当与场屋之作有内外之别,故本书主要在揭示它与科举之间的契合点,或者说指出附着于科举机体上的文学生长点,并分别举例及作简要的论述,但不将它作为直接的研究对象。这样做既是欲分清主次和内外,当然也与控制篇幅有关,否则难以收束。再次,宏观而论,科举对文学发展是“促进”还是“促退”?或者在哪些层面是促进、哪些层面是“促退”?学者们亦分歧较大,甚至持论截然相反。这个问题也许难以一下子达成共识,但可以向通往共识的方向努力。因此,在论“科举与文学”时,所谓“文学”似不必局限于一成不变的概念,也不必拘泥于一个层面,这样也许更通达、更能反映历史的真实。
本书要研究的,正是“宋代科举与文学”这么个庞大而复杂的课题。我们拟以上述四大环节为基本框架,用十九章展开并涵盖相关的内容。可想而知,这个课题既有诱惑力,又极具挑战性。
宋代科举及宋代科举与文学研究,盖主要有如下难点。
首先是文献浩如烟海。较之唐代,宋代的科举史料极为丰富。《宋会要辑稿·选举》《文献通考·选举考》《宋史·选举志》等集中记载和论述了宋代的科举制度,这是基础文献;但散见于野史、笔记、类书、小说、学术专著、书目特别是文集中的科举史料,远比上述诸书繁富复杂,活鲜而生动。任何欲涉足其间者,都必须沉潜在这个文献的汪洋大海之中,穷搜博采,探源讨流,然后披沙拣金,去伪存真,将研究建立在充分占有资料的基础之上,才可能得出有价值的科学的结论,否则要么是“炒剩饭”,要么是游谈无根。
其次是议论多如牛毛。宋人好议论,任何主张一旦提出,无论动机如何,几乎都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此唱彼和,或一言九“顶”,而且有的言不由衷,真假难辨,在科举问题上尤其如此。比如,即便自身大受其益,衷心拥护,但口头上照例要说科举的“坏话”,仿佛是一种时髦。如宋理宗宝祐元年(1253)状元姚勉(1216—1262),曾在殿试之《廷对策》中抨击科举不遗余力(3),大有立即废罢而后快之势,但在稍前所作《发解谢判府蔡寺丞启》中却说:“不为应举觅官之谋,无以行致君泽民之志。故英人伟士,亦屑于科举之学;而名公钜卿,率由乎进士之途。伊川格言,亦曰修举业以及第;紫阳前辈,且尝自儒级以发身。虽进以文,无悖于道。”(4)他的哪些话可以相信?似乎宁可信其《启》中语,而廷对时的激烈言词,不过是故作惊人之论以吸引考官罢了。当然,对科举真正持批评态度的也不乏其人。宋代有的学者怀念上古的所谓“乡举里选”,认为科举是隋代衰世之政,主张废除;但更多的人则认识到“乡举里选”的时代早已一往不复,于是转而批评科举之弊,希望对现有的“篱笆”进行修补。如此等等,难以具述。如何评价这些是是非非?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应当认识到,这是个很不轻松的任务。观点可以有许多,但事实只有一个。议论多是好事,可为我们提供多重视角,但又必须折衷其间,有自己的判断,否则人云亦云,淹没在“口水战”中,就没有了“主心骨”。对科举这个极其复杂的体系,决不能预设一个前提或结论,进行简单的肯定或否定,而应根据实事求是的原则,作出让人信服的分析,得出符合史实、经得住检验的结论。
再次是制度变化多端。宋人不仅爱议论,又喜改革,好立法和变法。特别是两宋频繁的党争,莫不立刻反映到科举制度中来,两者相互纠缠,往往朝令夕改。如科目设置、考试内容、去留标准、录取规模等等,相关的条制格法、奏章诏令之夥,以致更改之速,变动之大,令人眼花缭乱。在历史上,就科举的制度变迁而论,无论有唐还是后来的元、明、清,都远不能与宋代相提并论。这既决定了宋代科举研究内容之丰富,也大大增加了材料梳理、是非评判的难度。
最后,研究者要具有历史的眼光,尽可能“复原”历史,充分尊重历史,同时又要站在时代的高度去认识历史。对宋代科举制度的变迁,以及科举与文学的关系,既不能以今揆昔,要求古人该如何做;但也不能认为凡存在皆合理,为古人的失误或局限辩护。我们不能停留在前人甚至今人已有的结论上,而要站在他们的“肩”头,在新的起点上努力攀登,得出具有创新意义的结论。比如如何评价封弥誊录、锁院“较艺”,如何看待王安石以经义取代诗赋的科制改革,如何认识科举文体的程式化,如何定位科举与文学的关系,甚至如何解释“科名前定论”,等等,棘手的问题有一大堆。若提不出自己的新见,或者所谓“新见”站不住脚,都将直接影响研究的价值和成果的质量。除上述外,还必须懂得宋代的政治史(特别是党争史)、思想史、教育史。人们都说宋代科举制度承上启下,那么研究宋代,就必须了解、熟悉唐代和元、明、清三代的科举,否则就宋论宋,不仅限制眼界,也理不清头绪;等等。总之,本课题“战场”大,“战线”长,涉及面广,对于一个研究者来说,要攻破这么多“堡垒”,恐怕是“知易行难”,至少也是力不从心。尤其是识浅学陋如笔者,目标虽然明确,却未下笔已战战兢兢,何敢妄所觊觎,只能孜孜以求罢了。
清末科举被废,是它自身病入膏肓的必然结果。废罢后的百年间,曾经是一边倒的否定,倒是外国学者写出了一些有份量的研究著作,并将中国的科举制度与西方19世纪以来的文官制度相比较,得出肯定的结论。这个局面,近二十多年来发生了根本改变,国内学术界对科举的研究热情出奇地高涨,扭转了长期以来将科举妖魔化的倾向,并发出了为其“平反”的呼声。但对科举制度,进而对科举与文学的全盘肯定,学术界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这是完全正常的。“百家争鸣”仍然是最理想的学术环境,也是每个学者应有的学术胸怀和精神境界。在本书中,笔者可能不十分赞同学界的某些说法,但仍然对同行的意见表示尊重,并认为自己的看法也仅仅是一时之见,最多是“一家之言”,未必一定发现了什么“真理”。
厦门大学刘海峰教授在上世纪90年代初首先提出“科举学”的概念。据他考证,“科举学”或“科举之学”其实古已有之(5),为“科举学”发掘出更深厚的历史底蕴。笔者很赞赏这个学术概念的提出,以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说,科举都是可以立“学”的。当然,要在学界达成共识,还需要加强研究,以丰厚的学术积累为支撑。好在目前“科举学”研究方兴未艾,涌现了大批颇有质量的论著,这是十分令人欣喜的。
“科举学”是个十分庞大的文化体系,可研究的范围极为广阔,可选择的题目也极其丰富,“科举与文学”只是这个体系中的一块小小的“领地”而已。笔者不敏,试在“宋代科举与文学”这块更小的“公有地”上耕耘劳作,不敢言收获,只是想踵傅璇琮先生《唐代科举与文学》之后,为本课题即“宋代科举与文学”研究添砖加瓦而已,但愿不是狗尾续貂,若能旁骛而有助于“科举学”大厦的建构,那就有些过望了。
(1)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太祖乾德五年(967)三月,“五星如连珠在隆娄之次”。又《宋史》卷二《太祖纪二》亦载是年三月“五星聚奎”。奎主文章,故宋人以此为文运大开、人才辈出之兆而时常提起。
(2) 参见龚延明《〈宋登科记考〉札记》,收入氏著《中国古代职官科举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
(3) 《廷对策》,载《雪坡集》卷七。
(4) 《雪坡集》卷二三。
(5) 刘海峰:《科举学导论》第一章《科举学引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