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鬼缠,请道士半夜送鬼
陈木来请人用松木板草草地钉了副棺材,带着陈广福、陈荷娟和陈松寿在枫上坳将陈梅娟埋了,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村里的人。人们都把陈梅娟当作灾星,唯恐躲之不及。那个山头没有其他坟头,陈梅娟的坟就成了孤坟。坟头上用石子压了三张草纸在寒风中飘起飘落,仿佛还在呐喊她那心有不甘的身世。
回来的路上,陈广福咳个不停,走路都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
陈木来感觉他不对劲,问:“你怎么搞的?把肩上的锄头给我。”
陈广福估计实在是吃不消了,几斤重的锄头都扛不动,就把锄头递给爹,边咳边说:“可能是上次躲壮丁时受了寒,回来后就咳嗽发烧,一直没好。”
陈木来没好气地说道:“那你也不搞点药吃吃?就这么死扛着。”
陈广福回道:“田派叔给挖了几副草药,好像是贴壁藤和艾叶,吃后烧退了,但咳嗽没止住,不要紧,回去再吃两服药就好。”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一些劳累、上感、拉肚子等小毛病,茗溪村基本都靠刘田派给挖点草药,要么敷,要么熬汤喝。
两天后听说陈广福不行了,木来嫂急得团团转,催着陈木来去大阜请郎中。
陈木来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到大阜,好说歹说,把郎中请到家。这时的陈广福极度虚弱,肤色灰暗,眼眶深凹,眼睛无光,似醒似睡,一摸他的手,发现他四肢冰冷,冷汗直冒,出的气多进的气少。郎中头直摇,开了两服药就走了。
又两天后,陈广福也断气了。
七天里陈木来家走了两个年轻人,两个老人犹如五雷轰顶。
把陈广福的丧事办好后,陈木来和木来嫂已经累筋疲力竭,不仅身累,更重要的是心累。
自从陈广福借高利贷讨老婆这事发生后,这个家就沾满晦气,倒霉的事一茬接一茬。他们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人在背后戳戳点点,干脆哪里都不去,没事时陈木来窝在锅圈头,两头勾成一头,在那里发呆;木来嫂则躲进中堂房楼下的厢房间唉声叹气、抹眼泪。
一些风言风语像雨后春笋般滋生出来。农村里的闲言碎语有时不由你辩白,阴险恶毒,杀人不见血。水氻头是村里信息文化中心,许多怪话都是在这个地方不知不觉中形成、放大、传开。
水氻头是全村人吃水用水的地方,依里向外依次是吃水氻、洗菜氻、洗衣氻和涮马桶氻,四个水氻从里到外一字排开,一个比一个低。水氻边上有块巨大的石塔,上面不规律地凿了一个个台阶,通过这些台阶连着塝上的一个晒坦。
村里人有个习惯,每天早上男人们一个个来水氻头挑水,女人们洗菜洗衣服,到了太阳出山时,大家又不约而同地驮(端)着饭碗在水氻头边上的台阶上依次坐着,边吃边聊天。村里有点什么动静,谁家遇到什么事,就连哪家最近剪了块什么布料、打了把官刀、摘了个南瓜都是大家谈论的话题,更何况陈木来家连续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一个年长点地说:“木来家真是倒霉哦,两个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有个年轻人说:“梅娟有五六年没见了,长得越来越像木来嫂,小巧玲珑,蛮漂亮的。”
“是真像,瓜子脸,白白净净的,细细的长发盘成发髻,就是大脚不好。”
“听说是木来当年心疼她,小时候裹脚时,她叫痛就没裹了。”
“她一开始就嫁在茗前村吧?”
“是的,嫁给刘寿德家四龙,哪晓得四龙和她成家两年不到就暴死了。”
“怎么死的?”
“说是在湖州做生意,掉河里淹死的。后来她不是嫁鸿勤去了吗?”
“哪是嫁过去的,是给寿德家卖去的,不过鸿勤那家伙也短命,不到一年就病死了。”
“那她克夫哎!谁找到她谁倒霉。”
“那她弟陈广福是不是被她克死的?好像这次是她弟把她背回来的,她死后又是她弟去葬的。”
“有可能哦,听说死的时候全身都烂了。”
“她得的病也不好,说是花柳病。”
“是血痨吧,要传染的。好在没让她进村。”
“听长辈说,人死后在七七之内不能再死人的,他家一七之内就死两个,那是不是很凶啊?”
“估计是被吊死鬼缠住了。吊死鬼很厉害的,要有七个人替她还魂才能重新投胎。”
“吊死鬼是什么样子?”
“这都不知道啊?眼睛暴出眼眶老大老大的,舌条伸出嘴巴老长老长的,颈脖伸得细长,披头散发。”
“你好像见过一样?”
“哈哈!哪有的事,都是老人们说的。”
“是哈,做七里面连续死人,要死七七四十九个。”
“俺们村里总共才多少人哦,那不要死光光啦?”
“别瞎说哈,说得挺可怕的。”
……
陈木来家离水氻头不远,再说茗溪村就这么点大,这些风言风语早就传到他们耳朵里,但他们正遭受连续白发人送黑发人致暗时刻,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管这些。那些嚼屁蛆(瞎说)的人嘴巴上下两张皮,想怎么翻就怎么翻,随他们翻去,看他们能翻出个花不?一直到毛生蝼找上门来才不得不当回事。
毛生蝼说:“为慎重起见,‘八公会’专门在叙伦堂里召开会议讨论了你们家的事。”
陈木来知道他来不会有什么好事,睬都懒得睬心想二女儿之所以死得这么快,还不是你们硬拦着不给她进家吗?如果当时能把她带回家,找两副药吃,哪会死在荒郊野外?陈木来白了毛生蝼一眼,侧弯着头,眼睛斜斜地看着他,看他怎么说。
这一次“八公”心特别齐,一致认为陈木来家是被吊绳鬼缠住了,并由毛生蝼上门通知陈木来家必须请道士来做法事驱鬼,否则还会继续害人,而且这事不能耽搁,要立即办。不管哪户人家对“八公会”有什么看法,他们代表祠堂,是宗法的绝对权威,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木来嫂再怎么精明,毕竟文化有限,她也深信家里不顺是被鬼缠住了,需要请个道士来驱鬼,更何况“八公会”派了毛生蝼来施压,再穷也得按“八公会”的意见办,就和陈木来商量,从唐里一个道观里请了专门捉鬼的老道士来送鬼。
跟在陈木来后面进村的老道士中等个子,长发在脑勺上盘成高高的发髻,上插一根长长的桃木簪;脑门上扎一条蓝色道巾,道巾正中央绣着阴阳太极。那太极有着无限的法力,能透穿阴阳两界。这道士左手五指并拢竖在胸前,右手执拂尘,嘴皮不停地翕动着,传来很轻的一连串“哱罗哱罗”念咒声,一看就是个法力无边的老道。
老道一进中堂房大门就在楼梯底下摆起一张小方桌,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支小幡,用小竹竿撑着,靠在小桌边上,点上两支白蜡烛,找一只白壳碗,装上一碗米,再点一炷香,拜了三拜,将其中两根香插进碗里,左手持着另一支香,右手执拂尘,眼睛微闭,用指尘在碗上一圈圈比划着,摇头㨪脑地唱着咒语。
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轻轻退了出来,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念经。
过了好长时间,道士才走出那楼梯底下,让东家找来黄草纸和红墨水,准备画符。红色代表血腥,让鬼产生恐惧感。画好的驱鬼符歪歪倒倒地贴在门上、窗子上和各种与外面通透的口子上,说是有这道符守着各路关卡,鬼出了家门就再也进不来了。
他又让陈木来准备五扎黄草纸,这是鬼钱;三碗半生不熟的大米饭,这是鬼的粮食;蓝纸三张、黑纸三张、绿纸三张,这是鬼的衣服;香两根,引鬼上路;蜡烛一根,这是鬼的灯。送鬼的时辰定在子时,那时鬼最活跃,地址必须是村水口之外,送出村外,永不回来。
整个村子都晓得陈木来家今晚送鬼,晚饭时水氻头就没几个驮饭碗来吃饭的。夜幕刚刚降临,大家就都早早地吃了晚饭,远处传来大人招呼自家小鬼的声音:“快回家洗了睡,今晚有人送鬼,再不回来就要撞见吊死鬼了。”人们关门、熄灯、睡觉,怕被鬼撞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深人静的时候,水氻头后面那棵百年古树上不断传来“噢……噢……噢”的声音,一会高一会低,一会近一会远,叫得人们心里发怵、汗毛直竖;随后屋背后水沟里有东西在高速旋转,传来“呼……呼……呼”的声音,把陈荷娟吓得死死地拽着陈松寿的衣袖不放,两小鬼的头紧紧地靠在一起,十分胆怯地远远地看着老道。道士说你们大家可以去睡了,驱鬼是不能有其他人在的。于是陈木来去灶下头那边单独睡了,陈荷娟和陈松寿不敢上楼去睡,非要和木来嫂挤一床。其实两个小鬼谁也没睡着,手牵着手,在黑夜里睁着大大的眼睛,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们也不晓得。
子夜时辰一到,刚才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老道“噌”得一下蹦了起来,从背后抽出一把桃木剑,手舞足蹈地踩着八卦步在屋子中央边念咒语边团团转,突然止住脚步,手上的剑朝一个方向猛刺三刀,顺势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收回木剑,稍停又照葫芦画瓢,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刺了一遍,但见他拿起一张黄草纸,一剑刺破黄纸,用剑挑着黄草纸在蜡烛上点燃,匆匆跑向门外,使劲往外一丢,大喊一声“去吧!”剑从半空划过,一缕灰烬往空中飘去。他又从蜡烛上借火点了两根香,一手拎着那只装满东西的菜篮子,一手持着香,边走边“哔哩啵啰”念咒语,意思是让吊死鬼跟着走,一路来到水口外。
水口外路两边是片古树林,两边的树枝向路中央伸过来,形成天然的穹㝫,完全挡住了本就灰暗的月光,显得格外阴森。夜,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老道在一个千年古树的根底下摆好三碗米饭,将带来的两根香祭了天神和土地爷,插好。
先烧那五扎黄草纸,干净利落地说道:“吊死鬼,这是给你的钱,拿去用吧!”
又烧了那三张蓝纸、三张绿纸和三张黑纸,道:“这是烧给你的衣料,去做几套像样的衣服。”地上果然刮起了一阵旋风,那些即将烧尽的纸屑带着火星盘旋而上,斜斜地飘向土地庙外。
老道端起三碗饭,连碗带饭使劲往地上一砸,说:“这是给你的米饭,拿去吃吧!”
他顿了一下说:“你吃饱、穿暖、拿了路费找个好地方过日子去吧!”突然提高语调,狠狠地说道:“别再回来啦!再回来俺就不客气了,叫你有来无回!”
说完,老道举起长袖往村外方向一拂,掉头就走。
只听见一阵妖风吹过,身后传来“稀稀沙沙”的声音。“呀”的一声,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乌鸦,划过夜空,朝对面山塆里飞去,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经过这样一番驱鬼,说是已经把吊死鬼赶出土地庙外,不会再进村害人了。
这样,陈木来家和村里人才渐渐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