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尔小屋的猫(全新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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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座房子名为安尼斯尤尔小屋。

安尼斯尤尔——这个词在我唇边萦绕不去,如同勺中蜜糖。安尼斯尤尔:灰色,绿色,古石,古树。茅屋顶被地衣染成了土黄色,一小片草坪上长着齐腰深的青草,洒满了阳光。一条小溪流过,一脉清水直奔大海。这栋房子孑然而立,是这幽深山谷最深处唯一的一栋住宅,如同一件珍宝依偎在臂弯中。

一条鹅卵石甬道通向房子。我沿着甬道前行,脚下响起了嘎吱声。石子在时光的作用下碎裂。头顶上,树冠弯曲成拱形,相互交会,它们那由树叶织就的衣裳变得稀疏单薄,但依然能让落在地面上的光亮变得斑斑驳驳。我只背着一个包,手里拎着一个行李箱,走进这寂静之中,鞋跟上的都市污垢被一层乡村尘土取代——这样的情形的确不同寻常。

甬道通往前门阶梯。我在这里停下脚步,聆听零零落落的鸟鸣。几分钟或几秒钟过去了:然而分和秒似乎不存在于此,这里只有以初生幼树和倒地死树衡量的季节和世纪。即便那把钥匙也是古老的,沉重而坚硬,曾经被无数口袋打磨。我最终将钥匙插进锁眼,转动钥匙,发出低沉的咔嗒声。一种不同的生活正在门的另一侧等候着。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门板转入黑暗中,刮擦着停了下来。数个月来未被惊扰的空气席卷而来,将我吞没。我闭上眼,吸进这空气。磨损的石头,冷却的灰烬,烘烤面包遗留下的残味,木质横梁的甜味;还有某种我说不出的东西;香料、嫩枝和雪的气味,刚来得及辨别就消散了……

我让自己的眼睛适应环境。一个长而低矮的房间在我面前延展,其末端消失在一个巨大的壁炉里。那壁炉如此宽大,如同某种生物的大口。破旧的小地毯铺在石板地上,一张扶手椅陷在一个角落里,椅子上的布料已经变得褴褛。这里没有太多的家具,只有一张长桌,一张黑黝黝的梳妆台,台边放着一张凳子。房屋原本的气味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不甚怡人的气味:尘土味、潮味、霉味、腐味、锈味。屋内没有动静,我环顾小屋前方,看向草坪,什么都没有,只有门前阶梯旁放着一个浅浅的碗,碗里的水如同绿色的泥浆。

我任由自己的包“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我究竟干了什么?

在古老的冬青树荫下,有什么东西动起来了。一双眼睛闪现出来。那眼睛黄澄澄的,如兽脂,如玉米。那是一双苍老的眼睛,如鹰眼般狂野。现在这双眼睛看向小屋。

我拖沓着脚步,在地板上行走。灰尘扬起,在光亮中旋转。更仔细地端详一番也无法让情况得以改善。墙上的灰泥崩裂剥落,沾染了烟熏的污渍;铺在地上的石板裂开了。照片里完美无瑕的菱形窗玻璃有几扇破碎了,缺口里塞着破布。

这都是那个老头的错。如果他没有跑去房屋中介处,如果他没有刺激我……我只想来看看这个地方,只要看一次就好,我以为那就足够了。我没想到会面对一个怒气冲冲的本地人,因自己姑妈的小屋要出租而大发雷霆。他的姓氏是罗斯卡罗,罗斯卡罗先生。他那张脸如同长着芽眼的土豆。

“即使那个老太婆没有把这房子留给我。”他恨恨地说,“即使她没有这样做,我也不会任由城里人大摇大摆地闯进来,毁掉所有宝贵的东西,践踏我们的过去,然后丢空十一个月。在安尼斯尤尔这里可不行……”

房屋中介试图为我说话。我大老远从伦敦跑过来,结果却要听一个老头说教——对此她或许也感到难堪吧。她告诉他这栋房子不会作为度假居所进行出租,他姑妈遗嘱中的一个条款是,要将这栋房屋作为永久性居所进行出租,然而这并没能安抚他。

“这些只会闲磕牙的家伙,”他对我嗤之以鼻,“她没法在那里住下来!我了解那个地方,她连一个晚上都撑不下去。”

然后我终于受不了了。在我回过神之前,我已经对房屋中介说那栋房子我租下了。我以为那老头会讨价还价,却没想到他只是虚张声势,想要找点麻烦而已。等到房屋中介嘟囔着说什么“此处房产的附加说明及要求”,我已经惊呆了,只有点头同意的份儿。然后她递给我一支笔,和我握手,就这样……我成了这栋小屋的租客。我抬头看看污渍斑斑的天花板,看看布满污垢的窗户,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向山谷。随着夜幕降临,这里也渐渐冷起来了。

我呻吟一声,从凹陷的扶手椅里支起身子,开始清点一楼的物件。广告中说这栋房子“配有家具”,然而除了一张新床垫和一罐烹饪用的天然气,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这里从来没经过清理。架子上还摆放着书,墙上挂着画。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一件家具是厨房餐桌。那巨大的桌子饱经风霜,上面有时光留下的伤痕。我的手在桌面上一道深凹槽处流连不去。有多少顿饭在这里被人吃下?有多少匹布料在这里被人裁剪?有多少封书信在这里被人写就?有多少擦伤的膝盖在这里被人照料?

显而易见,假如房屋中介说的话可信,那我就是有史以来入住这栋房子的唯一一个陌生人。在这房子五百年的历史中,它只为两个家族所有。而现在我却来到这里。我只是一个来自都市的乐观主义作家,连花园都没打理过,更不用说要打理整个山谷了。

我走进一个看似厨房的房间。瓶瓶罐罐依然摆在架子上,几乎所有的瓶罐里储存的都是某种鱼:欧洲沙丁鱼、金枪鱼、沙丁鱼等。架子后方有几个瓶子,瓶子里是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我将一个瓶子转过来——在瓶子的标签上,有人用颤抖的手写下“黑莓酒”几个字,还有一个两年前的日期。

我把瓶子放回去。在这幽深的山谷中,我突然感到如此孤独,只有一个老太太人生中的些许残迹与我为伴。我希望能和人说说话,哪怕一分钟也好。可这里没有电话,即使有,我又能给谁打电话呢?妈妈?姐姐?她们认为我已经疯了,竟然要搬到这么老远的地方。更糟糕的是,我在有关房屋的事情上对她们撒了谎。我对她们说我在签下租约之前已经看过这房子了。我天花乱坠地吹嘘那壁炉、那花园、那美丽的茅草屋顶,还有那深沉翠绿的宁静,还说我在这里可以创作出多少作品。如果她们知道我仅凭一张模糊的照片就签下一年期的租约,如果她们知道租约里那些不同寻常的条款……简直想都不敢想。

洗涤槽上方有水龙头,其边缘已经锈蚀。和这里所有的东西一样,这水龙头也处于失修状态。我百无聊赖地转动水龙头。开始几秒水管寂然无声,然后传来低沉的汩汩水声,接着水断断续续地喷薄而出。水是褐色的,掺着沙砾,但过了一会儿,水流变得稳定而清澈。我把手伸到冰冷的水流下方。

透过一扇污渍斑斑的窗户可以看到花园,从花园后头那块小小的草坪,看到草坪之后的树林。我低下头,往疲惫的双眼上浇了些冷水。我眨眨眼,当我的视野变得清晰时,我很肯定有个黑影在我的视野边缘出没。当我定睛一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那只是一只鸟而已。”我对自己说。然而当我想到有什么人——或什么动物正在盯着这栋小屋时,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比落雪还要轻盈的脚爪绕着小屋潜行,钻进屋旁浓密的黑莓灌木丛中。荆棘不会划伤它,最后一批果实也不会阻挠它。那果实如同黑夜一般沉甸甸的,在它的皮毛上留下点点污渍。草坪上的青草多了几分寒意,蝙蝠开始出没,黑夜即将降临。

我放下窗帘。在渐渐暗淡的天光之中,我无可奈何地环顾四周。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呢。当我得知这栋小屋的租金那么便宜,我也想过其中或许有蹊跷。可我真没想到广告里所说的“一切以实物为准”竟意味着我眼前这一切如此陈旧。

所有物件表面都布满了厚厚的灰尘,窗台上满是死苍蝇和死黄蜂。我抖动一下窗帘,那些苍蝇和黄蜂的尸体就如同节庆时撒下的彩屑,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我也带来了一些清洁用具——一瓶洗洁精、一块海绵、几块厨房用的抹布。然而和所要做的清洁工作相比,我的这些“装备”简直不足为道,我能用这些东西做什么呢?在我脑海中,一个声音响起:你根本就没有好好考虑,你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将完美无缺,然而那不过是你做梦罢了。

我并没有放弃,而是朝那张巨大的梳妆台走去。那张黑糊糊的梳妆台潜伏在角落里。不管怎么说,擦擦洗洗总好过呆站着不动,任由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我擦拭架子上的灰尘,架子上放着一些书,其中大多数配有皮革封面。时光让这些书本扭曲变形。不过当我看到那熟悉的书名,感觉好多了,就如同在千里之外的他乡遇见老朋友。我擦拭书本上的灰尘。这些书包括几本狄更斯和哈代的小说,一本散架的《圣经》,一两本支离破碎的年历,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脊上没有写书名。这本小册子吸引了我的注意,诱使我将它从架子上取下翻开。这看似一本速写本。我翻开这本册子,有人用墨水笔在扉页上写了一个名字:托玛辛娜·罗斯卡罗。

敞开的门边有异动,一闪而过。我手中的书差点儿掉落下来。扑扇的翅膀,昏暗的轮廓。我蹑手蹑脚地靠近,想要看个究竟。屋外,夜幕开始降临,天空染上了如同鸽羽般的紫灰色,蝙蝠在其中低飞穿梭。它们那尖细的叫声让我微微一笑。我走回屋内,寻找电灯开关。门边就有一个笨重的老式开关。我按了一下,没有反应。我再按一次,上下摆弄开关,然而连一星火花都不见。

忧虑在我胃里翻涌冒泡。我把手探进自己的背包中,寻摸手机充电器。墙上有一个插座,看上去如同20世纪70年代的产物。但我还是插上充电器,打开开关——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了。

手机显示无信号,而且也没有电。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坚定地对自己说:好好想想,这里肯定有一个保险丝盒。天几乎完全黑下来了,暗影涌入小屋,如同涌入岩石区潮水潭的水。我最终在厨房里找到了保险丝盒。一只蜘蛛从脆薄的塑料箱体上掉落,可这一次我太过紧张,对此根本不在意,只是把它抖落,然后把复位电闸推上去。

沉闷的“哐当”声传来,然而并没有用。

恐慌开始在我体内蔓延,过去几个月的所有情绪狂奔着朝我袭来。我有房屋中介的紧急号码,可是这里没有信号。我没有车,因此也无法开车去到村子里。如果步行的话,即使我认识路,我也没有火把,而这里的夜晚漆黑一片。再说了,我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我习惯了城里的黑暗——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被街灯点亮的街道。可这里的黑暗却有所不同。乡村的黑暗颇为浓厚,会迅速对活物下手,可以将整个人吞噬。

冷静点,生起火,找蜡烛。光明可以让所有一切好起来。当我打开厨房里的橱柜和抽屉,我的手在颤抖。我在黏糊糊的餐具和污渍斑斑的盘子之间翻找。没有蜡烛。我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冲进主卧室,几乎看不清自己所往何处。一张巨大的床立在那里,黑黝黝的,光秃秃的,一条毯子软塌塌地挂在床边的墙上。床脚有一个箱子,可是却上了锁。

我强行打开第二间卧室的门。那是一个堆满杂物的房间,房间里有几个箱子和一盏坏了的灯。现在太暗了,已经无法看清,很快就会暗到什么都看不见。我跑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梳妆台的抽屉卡住了,我奋力将抽屉拉开,使得架子上的书纷纷掉落。

我的手指碰到了纸张、塑料、细绳和玻璃,然后碰到了某种蜡质的冰凉物体。当我抽出一根蜡烛,几乎喜极而泣。壁炉上有一盒火柴。我屏住呼吸,祈祷这些火柴还能用。我从没想过要带上火柴。真蠢,真是太蠢了。匆忙之中我折断了第一根火柴,不过第二根火柴燃起了美丽明亮的火花。很快温暖的金色亮光就填满了房间的这个角落。我手里拿着蜡烛,仿佛那是一件驱邪圣物,可以保护我免遭黑暗的侵害。

我了解那个地方。那老头的话音在我耳边响起,“她连一个晚上都撑不过去”。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颤抖,既是因为寒冷,也是出于恐惧。门还开着,我赶紧用力将门关上,转动钥匙。无论门外到底有什么,就让它待在那里吧。我将独自度过这个夜晚。那个老头对我的看法是错误的。我紧紧拥抱这个想法,想借助这点愤慨之情让自己暖和起来。

头几次生火的尝试失败了,被团团烟雾淹没。最终,一条引火木被点燃了,接着一根木柴也燃烧起来,火焰舔舐着木柴的侧边。我扬扬自得,一屁股跪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现在外面已经完全黑了。我掀开发霉的窗帘。瞬息之间,我瞥见某样东西在窗玻璃之外鬼鬼祟祟地潜行,暗影相互交叠。我又往火里扔了一根木柴,让火燃烧得更旺更明亮。

我不会离开火光圈出的安全区域,今晚不会。相反,我把老旧的扶手椅拉到壁炉近旁,摊开睡袋,裹在自己身上。我试图读书,想让自己沉浸在木柴燃烧时发出的柔和响声中。我试图屏蔽小屋的吱呀声和呻吟声,屏蔽一只如同黑暗精灵的猫头鹰所发出的苍凉叫声。

最后我终于受不了了。我拿起一根蜡烛。烛光在我手中摇曳,照亮通往厨房的路。远离壁炉的地板砖又冷又潮。我没有看向窗外,只是拿起一个之前见过的瓶子,然后匆忙跑回亮光之中。

我对着火光举起瓶子,瓶中液体闪烁着宝石般的红色。我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啜饮一口,甘甜在我口中弥漫。我闭上双眼,品尝那滋味——那是挂着累累黑莓的树篱,果实的圆弧闪闪发亮,阳光落于其上。我缓缓地又喝了一口黑莓酒,心里想着酿造这酒的老妇人。当她写下自己的遗嘱时,她心目中的租客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呢?或许,如果她发现我坐在这里,她会感到失望?最后,火的暖意和酒的酒劲儿让我放松下来,我发觉自己打起了瞌睡。

然而,这瞌睡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某种响声让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我盯着黑暗,竖起耳朵倾听。那声响是从前门传来的。那是一种抓挠声,是爪子扒拉木头的响声。有什么东西想闯进来。传说和民间故事在我脑海中狂奔——关于迷失的灵魂的故事,妖精和恶魔之犬,被诅咒的幽灵在夜里游荡,直至永远……我太害怕了,不敢开门看看。我太过恐惧,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将睡袋拉起来盖住自己的脑袋,捂住耳朵,等待那声响消失。

我在睡袋之下蜷成一团,如同一个孩童。我必定就这样睡着了,因为我做梦了。梦里没有地点和人物,那是关于一支歌的梦。那支歌将我的心灵填满,如同暮色般渐渐变浓,如同埋于土下的矿石般深入其中。我无法重复歌词,无法哼唱歌中曲调。然而不知怎的,我明白这支歌的含义。

歌曲始于冬季。我听到雪花的絮语,听到寒霜爬过大地时的窃笑。我听到小草在脚下折断的声音,听到小溪冻结时流水的呜咽声。我感到自己的血液流速变缓,冰块在血管中凝结。正当我以为自己要被冻死的时候,曲调变了。寒冷渐渐退却,所有一切都融入春天。

雷鸣般的心跳声传来——那是一千个新生命拥入这个世界。我听到黑暗悄悄地跟在这些新生命后头,它的脚爪落地无声。它正等待出击,如同潮水般无法控制。然而我也听到这些脚爪在欢腾雀跃,跃入夏日之中去捕捉阳光。我所听到的声音让我感受到莓果和鸟雀,感受到繁花形成的瀑布。那花之瀑布让短暂而无风的夜晚染上了馨香。

接着我听到成熟时的爆裂声,曲调急转直下, 化为秋之乐章。歌曲变得迟缓,渐渐深沉,化为晨雾,化为漫长的黑夜,朝一年的终点滑落。我所听到的声音让我感受到挂在树上的叶子变得干燥,感受到万圣节的火光。我听到狩猎的号角,参与狩猎的骑手相互竞逐,掠过天空,追赶即将过去的一年。我听到精灵整个晚上都躁动不安,而此时这个世界已经失序。

歌曲达到高潮。我意识到我听到的所有一切都指向这一点。旋律如同轻轻落下的雪花,降了下来,化为圣诞佳节的乐章。在那个晚上,新与旧在熊熊燃烧的火炉边会面,过去、现在和将来会于一点;仇怨被遗忘,一句轻声絮语便可让人改变心意。我意识到其中的美妙让我落泪,我朝歌者伸出手……

我醒过来,一只手朝外伸展。我试图回忆起那支歌,回忆起那旋律,然而瞬息之间,音符相互碰撞,支离破碎。在那一刻,小屋里仿佛弥漫着青枝绿叶的气味——那是刚从冰冷的树上砍斫下来的枝叶。接着那种气味也消失了。

屋外的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我再度满怀希望地侧耳聆听。然而那并不是那支美妙得无以言表的歌曲,只是一只猫咪在对月哀号。

这支歌贯穿了整个夜晚。这首歌谣被人传唱了上千年,在每个季节开始时便被人唱响,在接下来的一千年还将继续被人传唱。这是一支古老的歌谣:永远不变,却又永远在变。歌声在夜里飘荡,直至晨光熹微,直至鸟儿不再躲避严寒,而是在黎明时分小心翼翼地相互招呼。歌者在倾听,而女人却在沉眠。

我睁开双眼,眨眨眼睛。柔和的光线透过窗帘渗进来,屋外的鸟鸣在山谷中回响。天亮了,我熬过这个晚上了。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长的夜晚,可我还是熬过来了。

我的四肢变得僵硬,难以伸展。我舒展一下身躯,从扶手椅中站起来。炉火几乎熄灭了,只剩下几块余炭藏身于厚厚的灰烬之下,仿佛已经沉沉睡去。我要去搜罗更多的木柴,我还要鼓起勇气去使用那个户外浴室。我哆哆嗦嗦地套上鞋子。四周的物件向我展示了我是如何度过这个无眠之夜的:被拉开的梳妆台抽屉、燃尽的蜡烛、从架子上掉落的书本……在白昼的日光下,这一切看似那么可笑。然而,我还是忘不了昨晚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惧,忘不了那首填满我梦境的歌谣。

我打开门。这是一个绝美的秋日清晨:薄雾低低地悬在山谷之中;橙色和金色的秋叶挂在树上,闪闪发亮。我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希望再度涌上我的心头。当我踏上那条小径,我发觉树枝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个影子太大了,不可能是一只鸟儿。我感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

“出来吧。”我叫道,我的嗓音撕破了寂静,“我知道你在那儿。”

果不其然,只听树叶窸窣作响,一个大大的黑影落到我面前的花园小径上。它的皮毛黑如煤炭,因寒冷而变得蓬松,上面还沾着叶子和细枝。如果是在城市里,我就会走过去,发出温柔的呼唤,伸出手去摸摸它。然而在这里我可不能这么做,感觉这么做不对。这只猫抬起眼眸。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它的目光钉在原地。那双猫眼黄澄澄的,如兽脂,如玉米。

“这么说你就是住在这里的那只猫咪,对吧?”我勉强挤出一句。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种感觉那么诡异。

那只猫无动于衷地打个哈欠,开始舔脚爪。

“我猜昨晚就是你在捣鬼。”我继续说道,“是你在抓门,然后我想睡觉的时候你又在屋顶乱叫,叫了几个小时,对吗?”

这话似乎惹恼了那只猫。它将尾巴甩在身后的小径上,看向相反的方向。

“好吧,既然我们俩要一起住在这儿,有些事我们得先说好,行吗?”我通情达理地对猫咪说,“不要再半夜吵醒我,不要乱叫,不要抓门。如果你想进门,你得在我睡觉前叫我。”

那只猫站起来,傲慢地竖着尾巴,趾高气扬地走进草坪之中。

“才过一天,我就成了一个和猫咪说话的疯婆子了。”我嘟囔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户外浴室走去。

我尽力整理自己的仪表,让自己可以见人。然而,热水锅炉已经坏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只能将就着用冷水梳洗。昨天,当房屋中介维尔温太太把小屋钥匙给我的时候,她邀我周日到本地的酒吧吃午饭。她说这是为了欢迎我加入这个社区。显而易见,她还记得罗斯卡罗先生对我表现出的敌意,所以才这么说的。

今天天气很好,很适合散步。周围皆是绚烂的秋色,而冬天离我们仅有咫尺之遥。我坐在小屋门前的阶梯上,打开一张地图。整理散落在梳妆台上的书本时,我发现了这张地图。这是一张古旧的手绘地图,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物件。纸张已经泛黄,衬在背面的皮革经过时光的搓揉,已经变得绵软。地图顶端写着“安尼斯尤尔”。我对着地图仔细查看,摇摇头,感觉难以置信——小屋周围有十四英亩[1]的林地,一直沿着山谷的陡坡向上延伸。我发现一条位于东边的路线。循着这条路线看下去,有一个上方写着“兰福德”的箭头,指明了通往村子的路。在路线旁边,在山谷的边界,有人画了一个圆圈,圆圈里写着“帕兰石”。

这条小路的起点就位于那块小草坪的一侧。我走到那里,透过湿漉漉的草木,我看到下方有类似铺路鹅卵石的东西。这是一条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小径,现在只剩下些许残迹。我犹豫了。疯长的杂草和荨麻几乎将小路完全淹没。或许我应该绕远路,爬上小山,找到那条乡村道路。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忍不住回头望望,那只猫肯定就在附近。我想和它交朋友,并为此做出种种努力,可到目前为止它对我还是不理不睬。我打开一罐从食品储藏室里取出的金枪鱼罐头,倒掉门边碗里那黏糊糊的绿水,换上清水。然而它对清水和食物碰都不碰。不久之后,我发现它在吃东西,它吃的好像是一只死掉的飞蛾。现在我的目光被房顶上一道流动的黑影吸引——正是那只猫坐在房顶上晒太阳,它正在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把地图折起来,放进背包,深吸一口气,沿着小径前行。灌木丛中满是昆虫,我不止一次浑身打战,将沿着袖子攀爬的小生灵拂去。过了一会儿,草木退却,周围显得更开阔了。鹅卵石从泥土和青苔中冒出来,向山下延伸,钻进一条小溪里。我意识到这里是一片浅滩,于是便涉水而过。我试图想象几百年前这里究竟是何种景象。

小径时而消失在树根之下,时而化为散落的鹅卵石,可我依然沿着小径前行。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注意到那块林中空地。直到我就要踏上那块空地,我才反应过来。我马上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一块石头立在一片冬青林中。冬青树的枝干密密层层,相互交织,形成一堵难以逾越的墙,只是在两侧留有两处可以钻过去的空隙。这些冬青树必定很古老了,有些甚至将近三十英尺[2]高;浓密的绿叶闪烁着光泽,洒下厚重的阴影。不过那块石头……那石头看起来更加古老。它饱经时光的打磨,青苔地衣覆于其上,仿佛为它披上了一件斗篷。这块石头和我一样高,宽度相当于我舒展双臂的长度。石头中央,一个圆孔穿透了整块石头。

我只觉得毛骨悚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翻开地图。对了,就在这儿——在山谷边界上,有人用墨水笔画了一个圈,圈里写着“帕兰石”。这块古老而诡异的石头标示着安尼斯尤尔的边界。我的胃部开始翻腾抽搐,我尽量不去理它,而是小心翼翼地走进那片林中空地。

我刚踏上那片空地,只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如同站起来太快时产生的眩晕感。在那一刻,我的视野模糊,耳朵嗡鸣,周围一切都落入黑暗之中。我听到暴风撕扯树枝的声音,听到翅膀扑扇的声响,听到马的嘶鸣和一个女人的叫喊声……

我眨眨眼,所有一切都消失了。山谷还是和原来一样,鸟鸣自远处传来,秋日阳光洒落下来。我死死盯着那块石头——那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一块非常古老的石头,默然屹立在一片林间空地中央。现在我看到那条鹅卵石小路出现在空地的另一侧,消失在树林之中。维尔温太太为什么没有和我提起这块石头呢?感觉这很重要。看起来这是一根古老的独石柱,就立在安尼斯尤尔的后院里——应该就是这样。或许维尔温太太觉得这没什么,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块石头。如果没有那张地图的话,我也不会知道这块石头的存在。

我紧贴着林间空地的边缘行走,和那块石头保持距离。当我离开那片冬青林,跨越安尼斯尤尔的边界,我感觉到了某种变化。感觉时光在我身边旋转堆积,将我带回现代社会。刹那间,我听到头顶传来飞机的引擎声,看到一抔化肥在一片田地上方飘洒,听到一条狗在附近某处吠叫。

那条狗距离很近。事实上,它的叫声变得更响亮更疯狂。我抬起头,正好看到灌木丛的枝叶狂乱摆动,一条狗冲破灌木丛,朝我冲过来。它朝我狂吠,我不由自主地退回林间空地。

那条狗停下脚步。这是一只牧羊犬,它竖着耳朵,张着嘴巴,那双褐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它发出一声呜咽,放低身躯,仿佛正在蓄势,准备跃起。不过看似它改变了主意,只是低声咆哮呜咽,在空地和林地交界处前后跑动。

“麦琪?”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树林中回荡,“麦琪!”

一个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来者穿着绿色的外套,戴着一顶平顶帽,肩上扛着一支枪。我暗叫不妙——看起来有麻烦了。当那男人看到我,他停下脚步。他的手上拎着一只死山鸡。

“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他叫道。他有点上流社会的口音。

“我想到村子里去。”我大叫着回答,感觉自己的两颊发烫,“或者说,我本打算到村子里去,只是你的狗似乎不愿让我去。”

“好吧,”他说着越过灌木的枝叶,靠得更近,“或许这是因为你擅自进入私人领地。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这可不是什么擅自闯入。”我厉声喝道,“这片土地是属于我的……呃……算是吧。”

那个男人哈哈大笑,他往后推推帽子,我才发现他是个年轻小伙,或许比我还年轻。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暗金色头发,眼眸是灰色的,脸上的络腮胡剃得短短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向你说声对不起。”看到他脸上的微笑,我也不由得面露微笑。他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业余历史学家,没经过允许就跑到这里来东翻西找。”

“不是,我住在这儿,从昨天开始我就住在这儿。”

他睁大双眼。“哦!你就是那位恶名远扬的派克小姐吧!”他将死山鸡夹在胳肢窝里,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我是亚历山大。”

“我是……”我不由自主地和他握握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明白他的话,“什么?恶名远扬?什么意思?”

“兰福德可是个小地方,派克小姐,而你已经在本地引发了轰动。”

他松开我的手。寒冷的空气乘虚而入,填满我的掌心。

“我实在看不出这是为什么。”我反驳道,“我甚至没见过什么人。”

“你是一个外乡人,这就足够了。”他咧嘴一笑,“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他后退一步,仔细地打量我。突然之间,我很在意自己的样貌。我想起自己刚才匆匆忙忙地梳了一下头发,鬈曲的发丝朝各个方向叉开,想起自己昨晚缺乏睡眠……

“老实说,你和我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嘛。”他说。

“什么样?”我将双手插进兜里,尽力不让自己的话语流露出防备之意。

“好吧,我听说你大摇大摆地来到镇上,贿赂了房屋中介,让她把那栋小屋租给你,诸如此类的……我还听说你是个冷酷的女人,冷得像块冰……”他显然看到我脸上流露出的恼怒,马上住嘴不说了。他面露歉意:“那只是愚蠢的流言而已。”他说,“他们一见到你就知道这些流言不是真的。”

“但愿如此吧。”我尽力挤出微笑,“说实话,我正要去酒吧里和人碰面。或者说,这是我之前的打算,只是……”我狠狠地扫了一眼那条狗。那条狗正在树根处嗅来嗅去。

那男子又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对哦,抱歉。不知怎的,麦琪不太喜欢那块古老的巨石。”他朝那块中间穿孔的巨石扬扬下巴,“据说动物具有某种感知力,你觉得呢?”

我想起那只黑猫——它坐在屋顶上,审视着我;它整个晚上都在哀号,它的叫声渗入我的梦境之中……

“我不太相信这种说法。”我喃喃道。

“我也不信。”亚历山大把枪扛在肩上,“让我给你带路吧?我告诉你怎样才能去到村子里。我也正要往那个方向去。”

我跨过了安尼斯尤尔的边界——这已经是一天之中的第二次了。

我们一起向前走。“这么说你是本地人?”我问道。阳光透过树木的枝叶洒落下来,落叶缓缓在空中飘舞,如同一片片金箔。

“没错。”他把山鸡扛在肩上,“不折不扣的本地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家族就在这里扎根了,一直在这里住到现在。”

“感觉除了我,这里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一片叶子飘舞着落下,擦过我的脸颊。我抓住它,看着那闪亮的红叶紧贴着我的肌肤。我的皮肤比亚历山大的要黑。“之前我还当真没考虑过这一点。”我说。

“别着急,他们最终会对你热络起来的。嗯……或许老罗斯卡罗不会,可他不过是个可怜的讨厌鬼。他总是要找碴儿,只不过现在他恰好选中了小屋这事作为由头,给人找不自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又会找其他的事来抱怨,到时他就不会……”他突然住口不说了。

“罗斯卡罗。”我皱皱眉头,“我认得他,当时他还跑到房屋中介办公室去大闹呢。他就不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别为这事操心。”

“告诉我吧,求你了。”

他两颊微微泛红。“他和村里的一些人打赌。”他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山鸡的爪子,“赌你能在这里住多久,他会想方设法把你赶走的。”

在那一刻,我大为惊讶,根本说不出话。我心里明白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本该预料到那老头会做出这样的事。然而,预料到他人对你有敌意是一回事,亲耳听说别人对你有敌意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两种感受截然不同。

“派克小姐?”亚历山大说,“你还好吧?抱歉,我不该把这事告诉你的。”

“我还好。”我强压下心头的愤怒。这个问题以后我再解决,现在和本地人结交突然变成了头等大事。“还有,别再叫我派克小姐了。”我微笑道,“我的名字是婕丝……哦,全名是婕丝敏,只有我母亲叫我婕丝。”

“婕丝敏。”他重复道,“真是美丽的名字。”

我们继续向前走。我发觉他在偷偷打量我。

“我猜你是和其他人一起搬到这儿来的,对吧?你和谁一起来的呢?男朋友?伙伴?还是……”

“不。”我跳过一根倒地的圆木,“就我一个。”

“那么,你在伦敦还有什么人吗?”

麦琪在我们前方窜来窜去,对着树叶狺狺狂吠。我捡起一根树枝扔出去。

“在伦敦有我的家人,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只有某个我再也不想见到的人。”

“啊,抱歉。”

麦琪想要拖着一棵小树,沿着小径前行。它那模样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头顶上,树冠形成的穹顶渐渐变得稀疏。小径拐个弯,一泓波光粼粼的碧水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一条河还是一个河口湾。上下颠簸的小船漂浮在河中央,某条船上的一部舷外发动机发出清晰可闻的噗噗声,听起来那条船正朝我们靠近。树木沿着岸边生长,一直延伸至海滩上,仿佛正争先恐后地挤在水边,想看一眼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这里就是兰福德了。”亚历山大在我身边停下脚步,“你就沿着河边走,然后越过横跨河湾的那座桥,之后你很快就能找到那家酒吧了。酒吧叫作兰姆酒吧。”

我没有回答,我想把眼前的一切都刻入自己的脑海中。安尼斯尤尔就藏在我们身后某处。我头一次意识到安尼斯尤尔隐藏得如此之深:它藏在浓绿的山峦之间,坐落于一条浓绿的山谷之中。我回头望望——当然了,我根本看不到那栋小屋。相反,我瞥见阳光照亮了某户人家的拱形玻璃窗,看到一座塔楼的顶端从树木之中露出来。

“那是什么地方?”我指指那个方向。

“哦,那是大宅邸。”他含糊其词地答道,“还有,我想问一下你这周五有什么计划?”

“什么?”我觉得脸颊发烫,“我……呃……没什么计划。我还有很多活儿要干,所以……大概是干活儿吧。”

“干活儿?修整那栋房子?”

“不,不是,其实是写书的活儿。我是一个作家,我在写一部新书,交稿时间就是圣诞节,所以……”我颇为尴尬,支支吾吾,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

“啊,作家啊!”他微笑道,“这很棒啊。那天是万圣节,所以我才问你有什么计划没有。我打算办个聚会,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来认识更多的本地人?”

我觉得自己很蠢——当然了,他就是因为这个才问我的。“哦,好吧。”我答道。

“你先拿着这个。”亚历山大说着把山鸡塞到我手里。我发现自己正握着山鸡那布满鳞片的脚爪。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升腾起来,与枯叶的霉味还有冰冷的绿色河水的气味混合。他拿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从我手中接过山鸡,把字条塞进我手里:“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改主意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开了。他对麦琪吹吹口哨,迈着大步走进树林里。

酒吧里拥挤嘈杂。当我走进门,十几双眼睛朝我望过来。在酒吧的另一侧,一个人大声叫道:“你来了!”当房屋中介米雪拉·维尔温朝我飞奔过来,我只觉得自己的脸红得像火炭似的。

“派克小姐你好哇。”她亲吻我的双颊,她的香水味包裹着我的全身,“你终于来了!我真高兴!你认得路吗?那房子怎样?我去给你弄点喝的,你想喝什么?啤酒还是苹果酒?”

“哦,谢谢了。”我勉强挤出一句,“我想要……”

“好极了。”

然后她马上转身离开,留我一个人呆站在原地,再度成为酒吧里一道道好奇目光关注的对象。在酒吧深处,有人在对我招手。我认出那人——那是维尔温太太的助理丽莎。我穿过人群,朝她走去。

兰姆酒吧是一个温馨怡人的地方。头顶上是低矮的天花板,幽暗的角落和深凹的飘窗随处可见,飘窗上还摆放着坐垫;墙上挂满了纪念品:照片、绘画、黄铜马饰、纪念盘……这里洋溢着木炭的烟味、晒干的啤酒花味、烤肉味和啤酒味。我心想,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否一直散发着这样的气味。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丽莎说着挪动一下肩上那昏昏欲睡的婴孩,“米雪拉有没有跑到门边迎接你?”

“有啊。”我大笑着脱下外套,“她说要给我弄点喝的……呃……至少我认为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会习惯她的做派的。”丽莎咧嘴一笑,“米雪拉以前做过某家寄宿学校的宿舍总监。一朝舍监,一生舍监。我觉得她那种舍监的行事做派不会改变的。”

她向我介绍坐在桌边的其他人:她丈夫丹恩对我微笑,他们的小女儿黛西正把脸埋进父亲的衬衫里;米雪拉的丈夫吉奥弗——他原本正在看报纸,这时也抬起头向我点点头;还有他们的朋友朱莉和表亲彼得……我低声和所有人打招呼,试图记下他们的名字。

“这位是派克小姐。”丽莎大声说道,“她就是安尼斯尤尔的租客。”

突然之间,酒吧里的喧嚣声变小了——这究竟是真的,还是我的幻觉?米雪拉的丈夫抬起头看向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兴趣。

“叫我婕丝好了。”我说着坐了下来。喧嚣声再次变得响亮,其中有碰杯声、说话声和笑声。

“婕丝。”丽莎看上去有点担心,“那栋小屋怎么样?”

“呃……比我想象的还要简陋。”我承认道,“而且没通电。”

“这也不奇怪。”表亲彼得插话道,“真想不到你就这样把那栋房屋租给她,丽莎。那栋房屋好久都没做过修整了,有多久了……我看有二十年了,你说是吧,吉奥弗?”

“有二十年了。”米雪拉的丈夫表示赞同,随后再次看起了报纸。

“罗斯卡罗家的老小姐有点疯疯癫癫的。”彼得继续说道。他故意压低嗓音,但同时又保证所有人都听得到。

对于彼得的话,朱莉表示不屑:“哦,她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只是和其他人不同而已,就这样,罗斯卡罗家的人都这样。”

丹恩抱着黛西。他的脸出现在黛西脑袋上方,正对我微笑:“我们小时候还以为罗斯卡罗小姐是女巫呢。以前我们经常互相挑战,看看谁敢在阿伦泰节去安尼斯尤尔一趟。不过我们都没胆量这么做。”

话题已经转移,他们不再谈论我的事了。对此我很高兴。“阿伦泰节?”我问道。

“就是万圣节。”丽莎解释道,“还有,她初来乍到的,别给她讲什么幽灵和女巫的故事。”

“那可不仅仅是万圣节!”丹恩反驳道,他故意装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那可是圣艾伦节,是冬季的头一个夜晚。在那天夜里,幽灵鬼怪在大地上行走,而我们则点起火把,驱散即将到来的黑暗。”他对黛西发出阴恻恻的低吼,可黛西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面露微笑。与此同时,我也回想起昨晚在我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惧。当时我以为自己一人被困在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正躲在黑影中盯着我。我正想再次提起小屋电力的问题,这时米雪拉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两个大啤酒杯,杯里的液体满溢而出。

“我不知道你想喝什么。”她喘着粗气,“你是想要黑啤酒还是苹果酒呢?我不知道,于是我两样都拿了一杯。”

接下来的几分钟在一阵忙乱中度过:下单点餐、摆放餐具……我啜饮一口苹果酒。那浑浊的液体带着酸味,让我想起小时候偷摘的苹果——那些挂在邻居家树上的苹果又小又硬,只有高尔夫球那么大。当大家再度安静下来,米雪拉往椅子里一靠,一本正经地打量我。她戴着亮粉色的眼镜,她的目光掠过镜片上沿,落在我身上。

“你见到那只猫了吗?”她问道。

所有人都看向我。

“见到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心想这些人怎么变得那么奇怪。“不过它好像不太友好。”我说。

米雪拉和丽莎对视一眼。“好吧,现在也不用为这事操心。”米雪拉喃喃道,“以后你们会习惯彼此的存在的。”

“我看也只好这样了。”我又喝了一口苹果酒,“租约里的条款到底是怎么说的?我是说,我不介意那只猫住在那里,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照料猫咪。我从来没养过猫,原屋主就没什么亲戚或随便什么人可以……”

“没有。”彼得说。

“不是那么回事……”米雪拉同时开口。

“安尼斯尤尔永远都有一只猫。”丹恩也同时开口说道。所有人都看向他,让他的脸微微泛红。“怎么了?”他叫道,“事实就是如此嘛!”

“恐怕不行,这正是租约某个条款的内容。”丽莎一边说着,一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视所有人,“罗斯卡罗小姐希望无论是谁租住了那栋小屋,那人都要肩负起照顾那只猫的责任。关于这一点她表述得非常清楚。”

彼得嗤之以鼻:“如果可能的话,她会把那个该死的地方留给那只猫。你也知道,她也曾试着那么做。我之前也说了,她完全疯……”这时朱莉狠狠地拍一下他的手臂,他大叫一声,“哎哟!”

“她想把那栋小屋留给一只猫?”我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嗯……那是……很不同寻常的情况。”米雪拉承认道——她看起来有点慌乱,“从法律上看,猫是没有继承权的。不过罗斯卡罗小姐可以明确要求那栋小屋只租不售,那只猫只要还活着,就可以一直待在那里,还有人照顾它。”

“那假如那只猫死了……”

米雪拉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这样一来,从法律上说那个条款就会失效。我觉得真是那样就不用操心了。”

然而,我隐约觉得这对我来说是值得操心的事,可现在为时已晚。不管怎么样,我已经签下了为期一年的租约。

我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问:“那只猫叫什么名字?如果我知道它的名字,或许我更容易和它做朋友呢。”

“帕灵。”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很想用诧异的目光扫视众人,可我还是忍住了,只是重复一句:“帕灵。”

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可不久之后饭菜就端上来了,我几乎把所有一切都抛诸脑后。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只吃了一些饼干和苹果,我感觉自己就要饿死了。烤牛排浇上了浓郁闪亮的酱汁,土豆口感松脆,还有胡萝卜,尝起来就如同刚从地里拔出来那般新鲜。

“或许就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丽莎哈哈笑道,“这些胡萝卜出自你那伙伴的农场,对吧彼得?”

“没错。”彼得叉起一块胡萝卜,一脸哀伤地看着它,“这是今年最后一批胡萝卜了。”

虽说这群人的举止有些怪异,可和他们相处还是让人开心的。坐在这群人之中,我慢慢放松下来。后来我发现丹恩是一名小学老师,朱莉是护士,米雪拉的丈夫掌管着本地的博物馆和游客中心。当问及彼得的时候,他只是嘟囔什么“收废品的”,然后朝吧台走去。

“他是一个赶海人。”米雪拉悄声对我说道,“他总是在等待风暴的到来,他知道船只最容易在什么地方沉没,还知道在哪里最有可能发现被冲上岸的沉船货物。”

“那不是违法的吗?”我问道。他们会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吗?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把我当成外人。

“这不过是康沃尔地区一项古老的传统罢了。”丹恩眨眨眼。

甜点端上来了。他们告诉我这道甜点是“欧越橘酥皮点心”。我不知道欧越橘到底是什么水果,不过这尝起来很美味。浆汁从深黑色的浆果中缓缓涌出,与奶油冻融为一体。丽莎和丹恩的小女儿黛西在吃甜点的时候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让自己成为又脏又乱的“奇景”。

过了一会儿,他们谈起了村子里的事。此时我已经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任由他们的谈话声在我身边流淌。现在酒吧里的人少了一些,我可以看到酒吧另一头的壁炉。木柴在壁炉里燃烧,发出柔和的噼啪声。几张老旧磨损的皮椅环绕在壁炉周围,坐在椅子里的客人也穿着老旧磨损的皮夹克。他们那低沉的说话声令人闻之安心。我正要把目光移开,这时候我发觉那群人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小伙子,他比炉边其他客人年轻至少四十岁,身材强壮,留着黑色的络腮胡。或许是因为我喝了两杯苹果酒,酒劲儿让我大胆起来。我并没有把目光移开。

“那人是谁?”我问桌边的人。

炉边的小伙子仿佛刚从门外进来。一顶羊绒帽低低地压在他的头发上,他的脸颊被凛冽的秋风吹得通红。

“哦,那是杰克。”丹恩说着举起手,向那人打招呼。作为回敬,黑发小伙腼腆地点点头,终于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那是杰克·罗斯卡……”丽莎用胳膊肘捅捅丹恩的肋骨,示意他住嘴。然而已经太晚了。

“罗斯卡罗?”我问道,“和安尼斯尤尔小屋原来的屋主罗斯卡罗小姐一个姓氏?还有那位罗斯卡罗老先生——就是在你的办公室里大吵大闹的老人,和他是一家子吗?”

“我去给宝宝换尿布。”丹恩嘟囔一句,赶紧溜了。

“是啊。”丽莎不情不愿地说道,“杰克是罗斯卡罗先生的孙子,他们在造船工场工作。”

他们都等着看我有何反应。我可以让这事就这样过去,耸耸肩,不予理会。我可以等村子里的其他人接纳我,等他们对我的好奇心渐渐消退,不再对我这个“新来的城里姑娘”议论纷纷。

他和村里的一些人打赌,赌你能在这里住多久。他会想方设法把你赶走的。

“抱歉我得离开一下。”我对桌边的人说。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我就已经站起来,大步朝火炉边那群老人走去。

“抱歉打扰你们了。”我用欢快的语气说道,“我只是想请罗斯卡罗先生为我给他祖父捎句话。”火炉边的人颇为震惊,目瞪口呆地望着我。黑发小伙没有说话,只是颇为戒备地看着我。他的眼眸是明亮的浅褐色,让人一见难忘。我发现自己的决心正在消退,可现在已经不能退缩了。“请转告你的祖父,我知道他和别人打赌的蠢事。”我明明白白地对他说,“请转告他,他必定会失望的,我不会离开这里。”我扫视众人一眼,“谢谢你们对我的热情款待。”

当我走回自己那桌,我感觉我的脸颊都要烧起来了,我因紧张而感觉心里发毛。

“真有你的。”彼得哈哈笑道,“说得好!”

“抱歉,婕丝。”丽莎轻声说道,“我们不该说这些事让你心烦的。”

“没事啦。”我拿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米雪拉穿上外套,她的喉头发出不满的嘟哝声,不过她把这嘟哝声咽了下去。“我要和梅尔·罗斯卡罗好好谈谈。”她说。

“我们迟早得和他谈谈,那栋小屋还没通电。”丽莎皱着眉头。“实际上他是距离你最近的邻居。”她解释道,“那一片的变电房在他家的土地上。”

“我们要和他好好谈谈,解决这个问题。”米雪拉拍拍我的肩膀,“一两天没有电,你还过得下去吧?”

此时我们正朝酒吧门口走去,我看到杰克·罗斯卡罗正坐在炉边椅子上看着我。

“当然没问题。”我对米雪拉说,声音大得足以让他听到,“肯定没问题的。”

尽管腹中的食物和苹果酒为我带来暖意,可在返回安尼斯尤尔的路上我感觉更冷了。时近黄昏,天光逐渐消散,天空染上了一抹珍珠灰色。从村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悬在空中,让周围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我沿着依稀可见的小径,穿过树林,心里默默祈祷:这应该就是我和亚历山大一起走过的那条路吧。当时我可没怎么留意。

真有意思。今天早上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接触文明社会,我想看到人和汽车,听到人的说话声和接听手机的声音,然而现在……我却想一头扎进那片绿色的寂静之中,生起火,在炉边做梦。我最终会让那栋小屋成为“属于我的小屋”,然而那是一个长久渐进的过程,就如同一条漫漫长路。现在我正要在这条路上迈开第一步。

帕兰石再度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面前。那块石头在渐浓的暮色中若隐若现,我在这里流连不去。我跨越了山谷的边界,一只脚还在现在的世界里,另一只脚却踏入山谷之中。山谷中的时光不像川流不息的河流,而是如同一个个深潭。过去的时光逐渐累积,满溢而出,与现时交接……我往前一步,把现在的世界抛在身后。

在半明半暗之中,石头的表面染上了一抹苍白色,闪烁着幽光,仿佛在微微移动。这块石头吸引着我靠近。我想将手放在石头表面,我想俯下身,透过石头中央的圆孔,看看另一侧有什么超越现实的景象。然而我没有这么做,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说了,我要打开小屋的门,搜罗柴火。如若不然,今晚我就只能哆哆嗦嗦地在黑暗中度过了。我站在草坪的尽头,抬头看着那栋小屋,静静等待着夜幕降临。我还无法相信这里居然是我的家。

“晚上好。”我对整个山谷轻声说道。

一阵枝叶的窸窣声响起,仿佛是对我的回应。一抹阴影蹿了出来。那只猫从黑莓灌木丛中钻出来,它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又见到你了。”我沿着小径朝它走去,“我听说有关你的事了,你叫帕灵对吧,我叫婕丝敏。”

那只猫在门前阶梯上坐下,如同一个正在等待来客的主人。过了一会儿,它“喵”地叫了一声。我咧嘴一笑——有进展了。

“这个给你。”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包里翻找,“我给你带了点晚餐。”

我掏出一个用餐巾包成的小包,里面是丽莎和丹恩的小女儿吃剩的几块鱼。我把鱼块放在地上。那只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过来,疑虑重重地对着那几块鱼嗅来嗅去。我先打开小屋的门,然后跑到柴火棚里搜寻还没有长苔变绿的木柴。我抱着一抱木柴,踉踉跄跄地走回小屋。而这时那只猫已经不见了,那几块鱼也不见了。我走进小屋,脸上挂着微笑——这回我赢了。

在那个时候,现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古树都还是小树苗。在那个时候,那条小溪几乎与河流无异,不停流动的溪水满溢而出,发出响亮的水声,就如同一个农家女孩正抬高嗓门歌唱。在那个时候,这里根本没有小屋,只有流水、石头和窥探的眼睛。之后,用花岗岩和卵石砌成的小屋出现了,道路出现了,人的身影也出现在这里。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秋日,他们来到这里,可他们想不到自己的人生将永远改变这个地方。

晚秋已经来到山谷之中,所有树木都染上了绚烂的秋色,树叶纷纷落下,如同一片片镀金的书页从一本散架的书中飘出。小屋的石墙平整干净,没有刮擦的痕迹;新苫的茅草屋顶闪烁着光泽。小屋正等着来这里安家的人——来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身怀六甲,长着一对明亮的淡褐色眼眸。

她穿过草坪,来到小溪旁。小径延伸至浅滩之中。她那红扑扑的脸蛋因痛苦而绷得紧紧的。她用拳头抵着自己的肚子,然而让她感到痛苦的并不是腹中的孩子。

小溪边立着一块巨石。那是很久以前竖起的一块路标,为迷路的旅人指引方向。女人张开双臂,艰难地抱着那块路标,仿佛正在将自己的爱人拥入怀中。她用手指摩挲着路标背面的刻痕——不久前由一把锋利的刀子留下的刻痕。她开始哭泣,抚摸那个印记——那是春天时许下的诺言,等到犬蔷薇凋谢时却被打破。而现在她只得嫁给另一个人,并发誓保守腹中的秘密。而她得到的唯一慰藉就是那栋小屋,那是对她保持沉默的奖赏。她心里明白这个孩子既不属于这个村子,也不属于那位名义上的父亲,而是属于造就它的这个山谷。

过了一会儿,草坪的另一侧传来一个声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往后退,擦擦脸,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眸……

我猛然惊醒。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炉火散发着暗淡的红光。没有落叶,没有长着明亮浅褐色眼眸的女人。我擦擦前额,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我听到某种声响——是水流的汩汩声,还是有人在叫?不,那声响距离更近。我原本把脑袋藏在睡袋里,现在我伸出头,侧耳聆听。

那是嚎叫声,一声接一声,连续不断。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屏住呼吸,现在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是那只猫,只是那只猫而已。它想要进来,必定是它的叫声吵醒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拿起蜡烛头,走到门边。我打开门,一股寒风闯进来,一道黑如石油的影子掠过我的脚踝。等到我关好门插上门闩,转过身,那只猫已经在扶手椅里安顿下来,把我那散发着余温的睡袋当成了自己的窝。它抬头看着我,轻轻地叫唤一声,仿佛在说,“你想得可真周到”。

“那是我的床。”我哆哆嗦嗦地对它说,“你得到别处去。”

那只猫转个圈,然后又躺下来,看起来它觉得无比舒适。如果换成另一只猫,我就会把它拎起来扔到地上……可现在我只是小心翼翼地在椅边坐下,把自己的身躯塞进猫咪给我留下的狭小空间里。那张扶手椅那么大,可它几乎占据了整张椅子——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对此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我扯扯睡袋,我抢到的只是整个睡袋的四分之一。那只猫抬眼看看我。它被我挤了一下,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现在我的姿势颇为别扭。“就这样,好不好?”我对它说。

作为回应,那只猫把爪子伸进睡袋深处,开始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它那低沉的叫声如同柔和的雨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擦洗窗玻璃,尽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惜却是徒劳。在伦敦城里,人们裹着最新一季的外套,或是挤进咖啡馆里,或是在写字楼和地铁站之间来回奔波。我尽力不去想留在伦敦的家人,不去想我的前男友。或许他正在我们住过的那套公寓里搬东西,把我俩恋情留下的印记统统抹掉;或许他正围着一小摞箱子踱步,等着快递公司将它们运走,而箱子里装着我曾经的生活。想到这儿我更加用力地擦拭窗玻璃,手中的报纸团支离破碎。我叹了一口气,将报纸团扔到地上。

昨天的灿烂阳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连绵阴雨。小屋外,雨水不停落下,而这意味着我只能被困在小屋里,没有音乐,没有收音机,只有信马由缰的思绪与我为伴。对了,还有这只猫在我身边。我不得不承认,尽管这只猫一整天都待在原处,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个睡袋,可是它的存在让我感觉好多了。

“你可舒服了。”我嘟囔着爬下窗台。

至少现在楼下的房间看起来也还过得去。我擦拭每一块完好的窗玻璃,擦拭那张伤痕累累的古旧大桌。我还找来一把笤帚,扫除地板上的灰尘。小屋还是没有通电,不过我已经学会使用那个燃气灶了。我裹紧身上的开襟毛衣,往原本放在炉上的老式水壶灌水。我还不能开灯,不能给手机充电,也不能使用笔记本电脑,可我至少能给自己泡杯茶。

水烧开的声音让我想起昨晚的梦被类似水声的声响打断。我闭上双眼,试图忆起那个梦:溪水汩汩流过浅滩,一个有着明亮浅褐色双眸的女人;她身怀六甲,张开双臂,拥抱一块路标石,摸索石头上的刻痕……

水壶的呜呜声斩断了我的思绪,让我回到现实中。我关上燃气,一种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房间的另一侧有动静,那只猫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我。这都是过于活跃的想象力在作祟,我对自己说。我把开水倒入一个马克杯中。停笔一段时间之后,你就会发现周围一切都藏着故事。我坐在桌边,拿出笔记本,试图找到通往我笔下世界的路。在我离开伦敦之前,我就用笔创造了这个世界。我可以消失在那个世界中,那里充斥着旅行、秘密、古老的魔法和各种可能……

我感觉汗毛直竖。昨天我越过浅滩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了一块路标石?我记不清了,不过去确认一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我试图把这个想法挤出脑海,开始创作书中新的一幕场景。可最后我发现自己描绘的是一个山谷,一个男人用刀子在石头上刻下自己的诺言。我赶紧把笔记本推开,一股自我厌恶之感在心中升腾。

“真是太荒唐了。”我对那只猫说。那只猫伸出一只爪子,发出低沉的叫声,似乎在表示赞同。“而你也不帮帮我。”我说。

我套上靴子,嘴里一直在嘟嘟囔囔。我身上原本穿着一件老旧的开襟毛衣,现在我再披上一件雨衣。当我走到门前阶梯上,我开始哆嗦。屋内,壁炉里的火焰摇曳跳跃;屋外,寒冷刺骨的雨水倾盆而下。相形之下,小屋里显得温暖舒适多了。可我还是踉踉跄跄地走出门,沿着那条小径前行,钻进滴着雨水的草木之中。

那一处浅滩看起来和之前不同了。在我的梦里,流过此处的水清亮澄澈,闪耀着波光,不同颜色的落叶给溪岸铺上一层地毯。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潮乎乎、湿漉漉的,到处是泥泞。我在泥水中跋涉,四处搜寻一块状似石头的东西。最后我看到了某样东西的顶端从枯萎的荨麻和杂草中露出来。在我的梦中,那块路标石昂然挺立,可现在它却斜斜地靠着溪岸,半埋在泥泞之中。

我犹豫不决,在石块前的泥地里蹲下。我伸出手,穿过覆盖在石块上的草木,尽力不去想藏身其中的蜗牛和鼻涕虫。我的手指拂过石头的表面。这块石头饱经风霜,表面坑坑洼洼,可是并没有任何刻痕。当然不会有什么刻痕,一个严厉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这都是因为你思虑过度,让自己魂不守舍。除了饱尝寒冷和潮湿的滋味,弄得自己一身泥泞,到最后你什么都得不到。

正当我准备后退,我摸到石头上的一道凹槽。我的手指沿着这道凹槽一点点地挪移。凹槽化作一条直线,一段弧线,又一段弧线——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心形……我慌忙后退,我的心加速跳动。枯叶粘在我的手上。在阵阵雨声中,我敢发誓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另一种声响——那是金属敲击石块的微弱响声。我汗毛直竖,跌跌撞撞地爬上泥泞的溪岸,有多快跑多快,根本不敢往后看一眼。我朝小屋奔去。我正要拉开门闩时发现门已经打开。门内有一个昏暗的身影。那人转过身看着我,他那双闪亮的眸子是淡褐色的。

我把烧水壶放在炉上,壶里的水洒得到处都是。杰克·罗斯卡罗站在壁炉边,看着我用袖子擦干洒出的水。他也是浑身湿透,被打湿的黑发乱糟糟的,从他身上滴下的雨水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形成了一个小水潭。

“抱歉未经邀请就这样闯进来。”他说,“这雨声那么响亮,我以为你没有听到敲门声。”他顿一下,盯着火焰,“我并不是想吓唬你。”

“没事啦。”我把颤抖的手插进兜里,“你来这里干什么?”现在和他虚礼客套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就直接问了。

他脸色阴郁,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我看得出他想和解。他抬起眼眸,和我对视。

“我想为我爷爷的事和你说声对不起,就是他和人打赌的事。”他轻声说道。他说话时带点口音:“现在他的脑子有点糊涂了,不过这也不是待人无礼的借口。”

“待人无礼?”我重复道,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拿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来打赌……”

“他并没有恶意。”

“他想把我赶走!”我朝他逼近一步,“你觉得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罗斯卡罗小伙用手抓抓湿发。“你得理解,”他说,“这个地方对他而言意义重大。他担心这个地方将会遭遇某种变化。长久以来,这里一直属于我们家族,在我们家族中代代相传。”

“那我怎么知道?”我转身面对燃气炉,“即使我知道这事,那也是托玛辛娜·罗斯卡罗决定要将小屋出租,而不是由我来决定的。我为什么要为此受到惩罚呢?”

站在我身后的杰克发出一声叹息。“我明白,”他说,“我也试着和他讲道理。”过了一会儿,窸窣声传入我的耳中。我抬眼一看,看到他举起手里的纸袋。“我……呃……买了一些圆面包,就当成谢罪礼吧。面包里加入了藏红花,我想你或许没有尝过。”他低头看看手里的圆面包,皱皱眉,“不过老实说,这些面包好像被打湿了……”

既然我已经泡了茶,出于礼貌我只能邀请他留下来喝杯茶。我们坐在炉边,用一对老旧的叉子叉着圆面包在火上烤。

“我好久没来这里了。” 杰克·罗斯卡罗一边说着,一边往一个圆面包上涂奶油。他的目光恋恋不舍地掠过整个房间,掠过那张大餐桌和塞着破布的窗玻璃。“感觉没怎么变嘛。”他说。

他把圆面包递过来,我咬了一口。那种滋味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我含着满满一口圆面包,问他:“她是你爷爷的姑妈?我是说托玛辛娜?”

“差不多吧,反正爷爷是和她血缘最近的亲戚,所以他时不时来看看托玛辛娜太姑奶奶。不过她不太喜欢有客人上门。她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太,有时当她盯着你,你会感觉她能看透你的心。”他微微一笑,“不过我小时候喜欢上这儿来玩,往浅滩的水里放纸船什么的。”

此时烤面包的甜香味充斥着整个房间。“那她为什么不把安尼斯尤尔留给你爷爷呢?”我问道,“你也说了,这个地方在你们家族里代代相传。”

“老实说,也不是一直都属于我们家族。”杰克说,“这里还有一个古老的家族,特拉门诺家族。”他急急忙忙地吐出那个姓氏,仿佛那是腐坏的食物,会在他嘴里留下怪味,“在某段时间里这个地方为他们所有。几百年来,这个地方在我们两家之间频频易手,没人记得清究竟哪一家才是这里的第一个主人。至于托玛辛娜太姑奶奶为什么不把这个地方留给爷爷……”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把烤好的圆面包从叉子上取下来,用双手抛来抛去。香料和醋栗的香味弥漫在我们两人之间。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租下这个地方。”他抬眼看着我,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我的意思是,总好过租给特拉门诺家的人。”

“好吧,不过你爷爷对此不太高兴。”我挖苦道。我感觉自己两颊发烧,可我尽量不去想它。

杰克忍住笑,他嘴里含着一大口圆面包。“如果让他在特拉门诺家的人和你之间做出选择,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选你,你信我好了。如果他对你了解更多,他更加会选你了。”他拂去落在套头衫上的面包屑,“他就像头倔驴,不过我会劝劝他的。”

这回轮到我露出微笑了,我感觉那是发自肺腑的微笑。

“谢谢你,杰克。”我说。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俩都不说话,而这种沉默让人感到舒适自在。我们倾听屋外的雨声,那声音如同沙漏里的沙子落下时发出的簌簌响声。我感觉杰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于是转过脸和他对视。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把我们俩吓了一跳。那是猫叫声,还有爪子抓挠木头的声音。

“哦,老天……”我匆忙站起来,跑去开门。那只浑身湿透的猫坐在门前阶梯上,被雨水打湿的毛根根竖起,如同刺猬的尖刺。“怎么回事?”我叫道。猫咪掠过我身边,发出喵喵叫声,仿佛正在责备我。“我根本没看到你跑出去!”我说。

我转过身,看到杰克正盯着那只猫,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了?”我问道。

“没什么,只是……我很久没见到这只猫了,我觉得它看起来有点不同,就这样。”

“你觉得它有多老了?”火光落在猫咪那湿漉漉的皮毛上,给它染上一抹橙黄色的柔光。

“我不知道。”他眯缝双眼看着猫咪,仿佛正试图沿着时光之河溯流而上,“如果它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只猫,现在它肯定有将近二十岁了。”

“不可能的,猫不可能活那么久。”我拿起一块抹布。我不知道这只猫是否乐意让我帮它擦干身子,可雨水从它身上滴落,弄得到处都是。当我用抹布擦拭它的皮毛,它并没有反对。“或许它是之前那只猫的后代。”我说。

响亮而低沉的咕噜声充斥着整个房间,甚至盖过了屋外的雨声。猫咪挣脱我手中的抹布,走过去审视盛放着黄油的碟子。

“我说得对吗,帕灵?”我问那只猫,伸出手想抚摸它。

当我的手指接触到猫的皮毛,几星火花突然闪现。它们钻进我的手臂,一直钻到我的心里。周围的一切没入黑暗之中,我听到一千颗心在跳动,听到长着鳞片和皮肤的生物所发出的声响,感觉到山谷里所有生灵的存在——包括那些正对着闪电呻吟的大树……我赶紧缩回手,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被电了一下,是吗?”杰克问道。

那只猫抬起黄澄澄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它知晓我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是啊。”我勉强挤出一句。我小心翼翼,再次朝猫咪伸出手。几秒钟之后,猫咪用脑袋摩擦我的掌心。这回我只感觉到它轻声叫唤时身躯的颤动。这只是一只猫,仅此而已。

杰克离开前帮我清理了卧室壁炉里的垃圾。如此一来,今晚我就不用在楼下火炉边的扶手椅里睡觉过夜了。

“如果我知道你只能把扶手椅当床,我会早点过来帮你清理的。”他后退一步,他的皮肤上沾满了煤烟和灰尘。“这样应该可以了。”他说。

我发现他在环顾四周。卧室看起来空荡荡的,我的睡袋摊在床上,一个打开的行李箱放在地板上。

“我剩下的行李很快就会从伦敦寄来了。”我急忙说道,“不过我也没多少行李,大部分都是书。在行李送来之前我可以凑合着过几天。”

看得出他还有问题想问,不过他并没有问出口,只是点头微笑。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和我说。”他站在门边对我说,“大多数时候我都在下游,你需要什么工具我都可以借给你。”

“下游?”

“下游有个造船工场,我和爷爷在那里工作。沿着这条小溪走,找到那条河,你就能见到我们了。”他戴上一顶羊绒帽,盖住那一头乱发,他的脸上露出揶揄的微笑,“河流尽头的罗斯卡罗——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人们就这样称呼我们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大声说,想要盖过那雨声,“还有……很抱歉那天我对你发火。”

“没事啦。”他咧嘴一笑。我希望他能留下,他在这里可以让小屋变得更温馨舒适。他沿着那条通往山谷外的小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

“再见了,婕丝!”他回头叫道。

“再见了,杰克。”我对着落下的雨水低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