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姐不打算报警，也不想追究任何人责任。

在确认了视频确系伪造之后，刚刚还哭哭啼啼的“林局夫人”，还有那些凶神恶煞的帮手们，竟然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转头就溜。罗绮要拦着让他们赔钱，却被金姐拉住了，说看在跟林局合作的份上，不跟他们计较了。

再说，她也是让人利用了。

罗绮一怔，金姐这话里明显有话。

金姐找来扫把拖布开始收拾残局。罗绮忙跟她一起，顺便旁敲侧击，问刚刚她的话是什么意思，莫非知道是谁发的视频？

然而这会儿金姐又死活不开口了。罗绮忍不住劝她，这件事分明就是有人针对她和客栈。既然有怀疑目标，那至少应该报警，若不然，谁能保证没有下一回呢？

劝了半天，金姐终于停下手里的活：这件事的水，比你看到的要深，你不要管了，也别打听了。

她的表情很认真。罗绮愣了半天，才点头答应。

两人好一通忙活，几个客人也下楼来帮忙，总算把烂摊子收拾干净了。幸好那些人只砸了前厅，其它地方没动，否则金姐这买卖怕是要黄了。罗绮又给金姐脸上、头上的伤口都上了药。

她有些疑惑，偌大一间民宿难道只有金姐一个人打理吗？

金姐苦笑摇头，是有个伙计的，刚刚这些人闯进来打砸的时候不知道躲哪去了。或许是吓跑了。没关系，回头再招人就是了。

听这口气，似乎伙计跑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

金姐要赔罗绮手机的钱，罗绮忙拒绝，留下了食盒之后就告辞了。金姐送她出门，很是内疚地说让她改天再来，给她做好吃的。

罗绮沿着来时的路往停车场走去。走了一半，忽然站住了。看了看斜斜挂在天上的太阳，时间还早。来都来了，她想去一个地方。

于是转身，沿着土路朝远处的山林走去。

从前林场时期，需要用大货车把木头拉出山，因此人们从山里开出一条很宽的路。那时，只要沿着车道一直走，就能走到林子深处。

小时候，她在林子里见过野兔，见过松鼠打架，见过松鸡求偶。还有一回，她看见了一头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鹿。

小鹿长着一身斑点毛皮，一动不动地趴在草窝里，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罗绮，那模样简直比动画片上的还要可爱了。罗绮忍不住想靠近摸一摸它，但却被宝华一把拽住了。

他说，母鹿肯定在远处看着，要是罗绮动了它的孩子，它会过来拼命的。吓得罗绮赶紧躲得远远的。

可母鹿为什么要把孩子扔在草丛里，不带在身边呢？当时罗绮不解。

宝华说，母鹿是为了保护孩子，才故意远离它的。

母鹿的目标太大了，万一被捕猎的猛兽盯上，小鹿跟在身边，容易被杀掉。反而是躲在草丛里，猛兽才轻易看不见它。而母鹿会远远地，暗中看着自己孩子的。

宝华懂得很多。

他家是山脚下村里的。他们那里的孩子从小就跟着大人上山。他认识很多植物。知道什么菌子能吃什么不能吃。夏天时他会给罗绮摘满满一兜覆盆子或是树莓，让她吃到倒牙。到了秋天，他会捡很多野榛子。放在火上烤一烤，用小榔头敲开壳，里面的榛子仁香香甜甜的，比小卖部里的小零食还好吃。

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们俩在林子里选了一颗又高又壮的树，刻下了对方的名字。就像一个誓言。寓意他们的感情能跟这棵树一样长长久久。

罗绮突然很想再看看那棵树。

土路的尽头。在枯叶缤纷的灌木丛中，有一条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踩出来的小径，歪歪斜斜的伸向森林深处。她沿着小径往里走，树木开始变得高大，遮蔽了光线，林子越来越深。

罗绮感觉到自己正在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

在这里，一切属于尘世的喧嚣纷纭都被摒绝。耳畔先是变得寂静，但很快，一些属于自然的声音逐渐响起——鸦雀在头顶看不见的地方鸣叫，小鼠在附近枯叶丛下穿梭，看不清的暗处，枯树干被什么东西踩断，发出一声突兀的断响。

空气也仿佛被浓密的松针过滤了，充满了松香和新鲜木质的气息。脚踩下去，枯叶堆迸发出青苔和霉菌的味道。这里没有风，空气似乎不流动，在树干和枝头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野性的气息。

地上，开始出现小动物的排泄物。沿途的一些树干上，也偶尔能看见被反复抓挠过的痕迹，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留下的。罗绮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些粗粝的痕迹，要是宝华在这，他一定会说，这是野兽们用来划分地盘的标志物。

动物和人都是一样的，都希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而那棵树，就是属于她和他的痕迹。

可问题是，那棵树到底在哪儿？

她已经走了很久了，小径忽上忽下的，越来越崎岖，也出现了好几个分叉。她不记得有这么多岔路，也不知道该往左还是往右。她开始后悔，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太草率了。

铁嘴山的林子里一直有老虎出没的传闻。

从前林场的时候，有个伐木工说亲眼见过老虎，还因此摔下了沟，断了一条腿。当时还引发了一阵恐慌。

但是也有很多人不信。说那么多人进山，真要有老虎，不可能只有一个人看见。说那个工人肯定是偷懒的时候掉进沟里，怕挨批评才编瞎话的。

罗绮也不信。

那时候，伐木场的人不说每天都上山，也是隔三差五的去。林子里时不时就是油锯声，大树倒地的轰响，大货车一车一车地往外拉。那么大的动静，别说是老虎了，连小动物也都被吓得躲起来了。

不过，现在山林的生态恢复，野兽也多起来了，谁知道老虎还会不会真的回来呢？

罗绮站住，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走错路了。

记忆中，那颗树在一片白桦树林的尽头。可是眼前的林子里只有灌木，栎树和松树，没有白桦。显然是不对了。

抬起头，透过树枝的间隙已经看不到多少光线，这说明太阳已经落山了。坏了，小巴车！她记起了司机说过的，最晚的一趟在五点发车。于是赶紧掉头。每走两步，忽然余光瞥见一棵树干下面有东西闪了一下。走过去一看，是个钢丝套子。崭新的，闪着细微的寒光。一看就是刚下不久。

这是偷猎的人干的。

这种套子制作非常简单，就是用钢丝圈成一个活扣。盗猎者按照野兽的身高，绑在它们经常往来的小径上。野兽从这儿走过，稍不留神，脑袋就钻进钢丝圈里去了。越挣扎，就被套得越死，直至断气。

从前林场的时候，就经常有人在林子里下套子下夹子。这些玩意不光能套动物，还能伤人。出了几次事故之后，林场书记下了死命令严禁。一旦抓到了是谁干的，村里的要罚款，林场的要开除。

可是再严令也没用，那时集市上到处都有卖这玩意的，几块钱一大把。旁边摊位上，赫然就摆着套中的野兔，狍子，獾之类的。

再后来，林场没了，又赶上离乡打工潮，人都走光了。也就没人捣鼓这些东西了。如今看来，似乎又死灰复燃了。

罗绮捣鼓了半天，终于把它拆了下来。手一挥，扔得远远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不能让那些家伙捡回来再用。于是走过去，打算捡起来带走。

才走几步，忽然一脚踏空，接着，整个人猛地栽了下去。脑袋狠狠撞在地上，顿时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罗绮发现自己躺在一条黑乎乎的大土沟里。

原来，这里竟有一条冲沟，她没看清，一脚踩空摔了进来。还好沟里积攒了一层落叶。摸了摸身上，胳膊腿都没事，除了手掌擦破了点皮，再就是额头上肿起来一个大包。

今天实在太倒霉了，真不该出门！她顾不上后悔，眼看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只能赶紧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然而试了好几次，都不行。这个沟有点深，两旁又太光滑，连一块突出的石头，树根之类能借力的东西也没有，她爬不上去。

完蛋了。

手机摔坏了，打不了求救电话。这个时间，景区那边的小巴也该停了。更糟糕的是，这里不是景区，意味着可能不会有人来。

罗绮脑子里开始浮现起曾听过的新闻报道：某驴友进山失联，十年后才被发现，已成白骨……她不甘心地又试，结果又一次摔下来，没力气了。

这一刻，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肠子都悔青了。就在已经绝望的时候。突然，远处竟传来了隐约的声响。她急忙把身子贴近沟边，仔细分辨，是人还是动物。

声音渐渐近了，是人的脚步声！

而且是两个人，正往这边走呢。冲沟离小径有几步距离。罗绮怕人家看不见她。准备等着他们走近的时候再喊救命。

突然，那脚步停下了，只听一个声音道：套子怎么没了？另一个人骂了一句，说可能是巡山队来过了，再绑一个就是。

瞬间，罗绮把那声“救命”生生憋了回去。

那两个人一面低声说话，一面忙活，片刻功夫，似乎又绑上了一个。罗绮趴在沟里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她对偷猎者的恐惧印象，来源于小时候。就是和宝华发现小鹿的那一次。

当时，他们刚从林子深处出来，就看见了一个行迹鬼祟的人。罗绮还奇怪，这人怎么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专往那些灌木浓密的地方钻？宝华不让她出声，只用手指着那人背上的东西。罗绮这才注意到，他背着一个长条形的渔具包。

谁会在山里背一个渔具包？不，那是枪，是土猎枪。

罗绮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宝华拉着她快步离开。可是她却忍不住频频回头。她惦记着那只小鹿，它那么小，那么可爱。她祈祷它千万别被发现。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两人沿着大道飞快地越跑越远的时候，林子深处传来了一声枪响。隔了几秒，又是一声。

两人被吓得站住了，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后来，宝华说那个偷猎的人不是他们村的。听他的口气，罗绮觉得他们村里应该也有人在干这些事。宝华还说等自己长大了，要当个森林公安，专门抓这些坏人。

这件事最后被母亲知道了，劈头盖脸骂了罗绮一顿。严禁她再跟宝华去林子里。

那些偷猎的心狠手辣，让他们逮到会杀了你的。母亲吓唬她。

她那时候还小，还没有生出多少叛逆之心，被吓得老实了好一阵子。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这话却突然又冒出来，罗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巴望这两个人快点离开，别发现自己。

然而她今天的霉运似乎还没结束。

哎，那是个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人嘀咕了一句，接着，脚步声便一点点朝着冲沟的方向走过来了。糟糕！难道是看见了扔在落叶堆上的钢丝套？要被发现了会怎么样？罗绮不由得闭上了眼。

突然，已经接近头顶的脚步停了下来。

来人了，快走！

那人说着，掉头就往回跑，另一个人也随即奔跑起来。罗绮还在奇怪哪里有人，下一刻，远处便传来一声大喊——站住，不许跑！

两个偷猎者的脚步慌乱，很快就消失了。罗绮紧接着明白了，赶紧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喊起来

——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