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西奔:帝国晚期的仓皇与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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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起波澜

一年之后,己亥年(1899)秋间,上海。

这个信息灵通的通商口岸从来不缺各种流言蜚语、政治八卦。现在,又开始流传说太后还是要打算废掉皇上,并且言之凿凿,说朝廷已经再次秘密征求南方各实力督抚的意见了。去年极力反对的两江总督刘坤一仍然“正谏”,而湖广总督张之洞则是意见“骑墙”,耍滑头。留言甚至传到了张之洞的耳中,他写信给自己在上海的代理人赵凤昌抱怨:“不惟未问鄂(湖广),且未问江(两江)。国家大事,任意造谣,可恨万分。”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谕令两江总督刘坤一来京陛见。这似乎坐实了此前的传言,舆论顿时更加热烈,朝野纷纷猜测这必然与废立之事有关。因为去年秋天,在废立一事上刘督反对最力,隐然已成南方汉人督抚的领袖。现在让他交印进京,看起来像是预先拔掉地方最有力的反对派。

刘坤一的第一反应是坚决不去,理由是:老臣痔疮犯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在刘督酝酿痔疮的这大半年里,太后确实也没闲着,她在缓缓地落子,慢慢地布局。

一介女子,违背祖制,干犯名教,在帝国多事之秋能够牢固的执掌权力40年,其政治智慧与隐忍必有常人不可及之处。

太后是不会认输的,从戊戌年的秋天到己亥年的秋天,她一直在谋划新的行动。

先是从1899年旧一月初九日开始,朝廷再次以皇上的名义发布谕旨,说:“朕躬违和”。虽然刚经西医体检证明健康才三个月,皇上身体又不行了,停止一切公务活动和礼仪性活动。各国公使借贺新年的名义请求觐见也被婉拒。随后朝廷重新每五日向各省督抚发布一次御医诊脉的脉案。

看起来,因洋人介入而暂停的皇上生命倒计时又一次被他的“亲爸爸”启动。

从一月二十八日起,太后秘密在宫中召见溥字辈幼童十余人,以挑选立储人选。就是这个时候,选定了端郡王载漪的儿子溥儁。

太后何等精明之人,荣禄和奕劻这两个人,自己不出面反对,一个借地方督抚之言来劝谏,一个借洋人之手来威胁,她会看不出来?

荣禄、奕劻二人诚然忠诚能干,但是在废帝立储这一件事情上需要进行新的权力布局。

首先是军事力量重新布局。

京畿的军事防卫力量已经统一整合为武卫军,归荣禄统一指挥了,这是戊戌年太后掌控局面的依靠力量。这一次,另起炉灶,令载漪在八旗之中挑选精壮兵丁组成“虎神营”,充当禁军,负责皇城的安全保卫工作,作为立储的军事后盾。

棍棒出孝子,刀枪出政权,四十年前太后和小叔子奕訢斗倒顾命八大臣时就懂得了这个道理。

其次是中枢的人事变更。

军机大臣中,钱应溥因病开缺,廖寿恒去年十一月被参退出军机。二人都是由皇上的师傅翁同龢引入军机,为政持中,相对开明。

新入军机行走的一是礼部尚书启秀,一是刑部尚书赵舒翘。

启秀,满洲正白旗人,提倡圣人之道,“以孝闻名”,得大学士徐桐赏识,向太后推荐担任礼部尚书,入军机处、总理衙门。

赵舒翘,关中布衣,科举出身,在刑部从小小的主事一直做到尚书,是大清朝阶层跃迁的光辉典型。他为官耿直,不畏权贵,多次平反冤案,史称“直声震天下”。

但是他的直不是憨直,严格控制在法律业务领域内,在政治上他也通权变。戊戌事变抓捕六君子关押在刑部后,他建议太后,为防止六个小臣在审讯过程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特别是“辞连上恭”,母子尴尬,最好不加审讯就处死。

这想得确实周到,要是他们一五一十地供出皇帝对他们说母后种种坏话,乘乱杀死太后是皇帝亲自做的决策这种种,本朝以孝治天下的号召就立不住脚,母子日后相见也尴尬。建议迅速被采纳,太后很满意,也间接成就了“戊戌六君子”之名,不久他就由刑部左侍郎晋升尚书。此次他是由军机大臣刚毅推荐入军机处、总理衙门,且兼顺天府尹,为首都最高地方行政长官。

两位新军机大臣的个人操守都无可指摘。

还有一位是蛰伏多年的“老”国丈崇绮。之所以说“老”倒不是在于年纪,在于他不是本朝光绪皇帝的老丈人,而是前朝同治皇帝的岳父。当初太后不为同治皇帝立后,同治的皇后就不能做皇太后,继续叫皇后吧,又不是当今皇帝的老婆,身份很尴尬。传说对太后说了些气话,遣人回娘家向其父问计,崇绮一句话不说,只是让来人带回二尺白绫,于是皇后自尽,崇绮也被太后冷落。此次废光绪立新君乃是为同治立后,因此崇绮积极参与。

至此,武有端王和他掌握兵权的大哥贝勒载濂、三弟辅国公载澜,文有大学士徐桐,承恩公崇绮,军机大臣刚毅、启秀、赵舒翘,在废光绪、立新君上达成了共识,形成了一个小集团。

行动次第展开。

己亥十一月二十八日,徐桐、崇绮、启秀草拟了废立诏书,遵照太后旨意,前来征求荣禄的意见。

启秀先到,略事寒暄之后,即迂回进入主题,史称“以伊霍之事讽之”。

伊即伊尹,为相辅佐商王太甲,太甲不贤,伊尹放逐太甲,待其改过自新后重新召回,扶助他继续做商王。霍光为西汉权臣,一手立刘贺为帝,因其荒淫无道,又一手废他为海昏侯。这两件事在中国历史的语境中向来有两重理解。往好了说,符合孟子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对社稷之忠是大忠,对君主之忠是小忠,大臣在两者不可得兼之时能识大体。往坏了说是臣子擅权,把君主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何评价伊霍之事就看你是想推动废立还是反对废立。这正是中国语言的奇妙之处。但是本朝以马上得天下,亲贵多不好学,历史知识基本来自三国演义和戏曲,要说到废立之事,白脸曹操就是最大的反例。所以在武人出身的荣禄听来,就很刺耳。

但启秀说得忘乎所以,越来越激昂,天下兴亡就在自己这番道理中了,竟不等另外两位到场,就从袖中掏出诏书草稿递给荣禄。

荣禄展开看了个开头,大惊失色,“急呵止之”,当场将稿扔进脚边取暖的火盆烧毁。

这种大事,看见了听见了,要么是同谋,要么去告发。在赞成和反对之间,没有弃权这个选项。

荣禄赶紧打发走跳脚不止的启秀,闭门谢客,召集几个核心幕僚商议对策。稍后,徐桐、崇绮赶到,亦吃了闭门羹。

第二天早朝,太后与全班军机王大臣议事完毕之后,荣禄请求单独召对,开门见山就问:“传闻将行废立之事?”太后不做正面回答,反问:“其事可行乎?”荣禄“碰头作响,大哭不止”,声言“今冒此大险,万万不值”,将“招起大变”。同一条史料说,荣禄的激烈言辞使“太后惧而意回……另作计划”。

君臣独对,按规矩,不能有旁人,君主坐在桌子后面,臣子跪在桌子前面。内监都得站到看得见人的举止但是听不到低语的距离,这段对话是如何流传下来的,颇有可疑。不过历史许多重大的关节都是谋于密室,出乎我口,入乎你耳。当事人不说,或者说假话,也是死无对证的。此处的空白就需要根据前因后果,个人平日性情,由治史者展开合理想象去填补还原了。

在这件事上,话怎么说的无法确定,后人能确定的是,太后并不因荣禄这涕泪俱下的苦谏而“惧”,也并不“意回”。计划照常进行,并且要求荣禄全力配合。

退下之后,荣禄忧心万状,整日坐卧不安。既是为国忧,也是为己忧。

废帝立储对于大清的危险前面已有说明。仔细推敲,此事对于荣禄自身地位也有莫大威胁。他能获得今日之地位确实是因为在戊戌年的政局动荡中拥护了太后,反对皇帝。他现在是军机处实际上的领班大臣,且掌控了京畿兵权,出将入相,为本朝所罕见。太后的创业伙伴、辛酉年共同发动政变夺取政权的恭亲王奕訢,功高而至亲,封为议政王大臣,柄国之日都没有掌控兵权。太后对荣禄的信任超越了四十年来所有的合作者。皇帝对他当下已没有任何威胁。他已位极人臣,政局任何的变动都不会更增加他利益,只会减损。就如登上顶峰的登山者,向任何方向前进都是下山路。所以,对他来说,最大的利益就是政治格局稳定在当下的状态。一旦立新君,新君背后的新兴力量必然要分享甚至剥夺他的权力。这已经不是可能性,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太后中意的储君之父端王早就虎视眈眈要上位。这在太后的手腕中也早有先例,当年打倒多年的合作伙伴恭亲王,就是扶植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王奕譞取而代之。

想到老醇王奕譞,荣禄又觉得对保护皇上有一份责任。同治年间,他任神机营专操大臣,醇王屡次举荐他知兵,因此得以升工部侍郎、内务府大臣,这才有服务太后,得太后青眼的机缘。此时,奕譞虽死,自己亦不忍对其子落井下石。

所以,于国于己,于情于理,荣禄都要尽力阻止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