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梦中播种:心斋体验
1993年,我第一次来到美国,作为访问学者,在南伊利诺伊大学爱德华兹维尔分校进行“团体动力学”(group dynamics)研究,主题是“团体内聚力”(group coherence)。
我在1989年获得博士学位,博士论文的主题是勒温的“心理场论”与格式塔心理学[1],于是熟悉玛丽亚姆·勒温(Mariam Lewin,库尔特·勒温的女儿,心理学教授)、阿尔文·赞德(Alvin Zander)、埃利奥特·阿伦森(Elliot Aronson)、伯特拉姆·瑞文(Bertram Raven)等实验社会心理学家。那时,我也是场论促进会(SAFT)的常务理事,以及美国社会问题心理学研究会(SPSSI)的国际会员。当时,南伊利诺伊大学爱德华兹维尔分校心理学系主任罗伯特·恩博森(Robert Engebretson)安排我的访问,并从美国心理学会(APA)获得基金资助。
罗伯特·恩博森及其夫人访问中国时,在南京高觉敷教授家中(1986)
与玛丽亚姆·勒温和格尔达·莱德勒(Gerda Lederer)在莱德勒美国纽约的家中(1996)
在美国南伊利诺伊爱德华兹维尔(1993)
刚到爱德华兹维尔的几个月,我每天骑着自行车,经由高速公路,用45分钟左右时间去到学校。有那么一天,一位中年女士,将我拦在了路边。她是看到有人在高速公路上骑自行车而惊吓到了。我们有一番对话,当她了解到我只能骑车去学校,对我说,那你跟我来吧。
她开车不快,我尽力跟上,大概30分钟过后,她将我带到村子的另一边。她停车下来,让我看路边的一个标记:“自行车道”(Bike Way)。她告诉我说:“这是你的路。”然后便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背影,犹如梦中。
看上去这森林是没有路的,只是树林草丛中隐约显出一些被踏过的痕迹而已。我略微犹豫,放慢速度,独自骑车进入一片未知的森林。
穿过一片较为开阔的灌木和草地,便被引入逐渐茂密的森林之中。正值秋日时节,层林尽染,姿色万千,伴随着秋虫的鸣响和鸟儿的放声,处处散发着浓郁的自然气息……恍惚之间已然沉浸其中,流连忘返,美不胜收。
由那位中年女士的引领,我发现了这片森林,这或是命中注定的自然安顿。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就在这森林里,很少再去学校。我归还了开始所借的三十几本书,只是留有一本在身边:《金花的秘密》。我之所以留下这本书,并非由于作者(荣格与卫礼贤合著),而是其副标题“中国生命之书”(A Chinese Book of Life),触动了我内在的感觉。
想起来蛮有意思,当我抵达南伊利诺伊大学爱德华兹维尔分校的第一个周末,学校组织了一个欢迎会。有记者采访我,她开始的时候问道:“这是你第一次来到美国吗?那么,你能说一下,你对美国的最初印象吗?你的感觉如何?”我没怎么想,几乎是脱口而出:“来到美国的最初印象是,感觉到我是一个中国人。”
在南伊利诺伊大学爱德华兹维尔分校欢迎会上,与心理学系同事(1993)
在南伊利诺伊大学招待会上,与伊娃·弗格森(Eva Dreikurs Ferguson)(1993)
我还记得那记者听到我回答后一脸茫然的样子。或许她认为这根本就是答非所问。但是,这脱口而出的回答,的确是我第一次到达美国之后的最初印象,也是最深刻和最真实的感受。在国内时,很少会感觉自己是“中国人”,来到美国的初始印象,促发了一种寻求内在认同的冲动,以及作为“中国人”的意义与反思。于是,我对探寻中国文化充满向往,有一种内在渴望,努力理解作为中国人的意义。
或许,我的美国初始印象,是一面能够反映我内在认同的镜子。我意识到了12个小时的时差,更意识到了白天与夜晚、光明与黑暗、阴与阳,相反相成(enantiodromia)……若未曾跨越太平洋,很难有对此自然造化的切身感受。
我在这森林中数月,进行自我分析,相伴于荣格与卫礼贤合著的《金花的秘密:中国生命之书》。我梳理从1982年便记录下来的梦,反思10年来所学的心理学,并感悟30年的人生经历。同时,我也记录与分析新的梦,并以“秋天的绝唱”为主题来记录所感受的生命与自然。
我记得曾在日记中(1993年11月22日)这样写道:“经过自我分析与研读《金花的秘密》,我不知是否已发现或获得‘金花’,但确实已触及其中的秘密,找到了一把钥匙。这秘密是荣格心理学与中国文化的关系;而钥匙的象征与寓意,便是用中国文化的智慧,可以打开荣格心理分析的大门;同时,荣格心理分析也犹如一把钥匙,可以开启中国文化的心理学宝藏。”
经历森林中的沉思之后,我需要前往台湾,参加首届海峡两岸心理与教育测验学术研讨会。在搭乘火车从圣路易斯到洛杉矶的第一个夜晚(1993年12月3日),我做了这样一个梦,这是凌晨时分的梦。
醒来之后,我立即将梦记了下来。火车仍然在翻山越岭,伴随着有节奏的摇晃和震动;窗外尽是夜色,偶尔闪过远处的灯光;竟然也有一轮明月相伴而行,星星布满天空……
我默默地面对我的梦,许久都仍然沉浸在这梦境中;梦所聚集的气氛依然鲜明,甚至让我蓦然回首,看一下身后帮我照看头的那位中年妇女,依稀见到她那会心的笑容。
梦中有一些特别要点。就我梦中的感受来说,取下那铁似的面具触目惊心。面具可以挪动,有一个地方仍然粘连,撕裂后带出血迹,十分生动而切入心肺。
这让我想起在“文革”(1966)时我头上所受的伤,那时我6岁左右。一些“红卫兵”强行占据我父亲的办公室(中共菏泽地委),撞击我的头部留下了一道真实的伤口。我还记得妈妈背起我奔去医院的情景,头上缝针,留下伤疤。而这伤疤正是梦中面具与头粘连的地方,仍然在流血。
差不多30年之前的创伤事件,已很少出现在我意识的记忆中;但我的梦,或梦中的我,仍然如此生动地记着它,正如梦中留下的血迹,仍然记着这本来不该忘却的伤痕。
我将此梦带给我的分析师和我的朋友们,比如马里奥·亚考毕[2]、约瑟夫·亨德森[3]、玛丽·斯宾塞[4]、詹姆斯·希尔曼(James Hillman)、托马斯·科兹(Thomas Kirsch)、默瑞·斯丹(Murray Stein)、路易斯·乌科西尼克(Louis Vuksinick)、罗伯特·博斯纳克(Robert Bosnak)和约翰·比毕(John Beebe)等。最后我意识到,在梦中,我已体验了庄子所描述的“心斋”。人们通常是用头上的眼睛来看的,然而在梦中,我能看到自己的头在桌子上: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看。
与心理分析师马里奥·亚考毕
与心理分析师玛丽·斯宾塞
与约瑟夫·亨德森
在《人间世》中,庄子借用孔子与颜回的对话,讲述了有关“心斋”的故事。颜回准备去卫国劝导其国君,孔子告诫说:“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然后说:“斋,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惟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斋乎?”
孔子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颜回接着说:“敢问心斋。”
孔子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在南伊利诺伊森林中数月的沉思与自我分析,犹如斋戒的过程。然后始获得头与心对话的梦,梦中的心斋体验,播下核心心理学的种子。
在《齐物论》中,庄子开篇这样描述道:“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好奇而问。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坐禅图(聚光)
荣格在著述中曾使用右边这幅被译为“聚光”(gathering the light)的“坐禅图”,其出自《性命圭旨》第42图。图中有这样的题词:“帝尧之安安,文王之雍雍;孔子之申申,庄周之止止。”并附有诗文:
心的觉醒,犹如心斋,始能感受天籁之音。庄子所描述的“吾丧我”,对于荣格有着深刻启发。用荣格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当自我中心的意识改变时,自性才能涌现。在《共时性:一种非因果联系原则》中,荣格说:“在庄子[5](大约是柏拉图的同代人)看来,道的心理前提是‘物我两忘,天人合一’。他说过‘道隐于小成’,或者‘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这似乎是对我们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待世界的一种批评。”“庄子还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接着,荣格进一步借用庄子“心斋”,来强调其中的无意识原型意义:“听止于耳,心智本来不能如此分离;唯有虚心始能吸收整个世界。这也正是道的体现。”“庄子这样说:‘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这明显指无意识的绝对知识,意指宏观事件在微观世界中存在。”(Jung, 1952/1969d, §923)
荣格十分喜欢庄子。1950年6月26日,荣格在写给中国哲学家张钟元[6]的信中说:“我是庄子哲学的忠实仰慕者。”“当然,你很清楚,道家所形成的心理学原理涵盖宇宙本质。事实上,由于其涵容广泛,可以应用于人类所有领域。”“说服人们对潜在的真理睁开眼睛,获得其真实的心理体验是很困难的。真理是唯一的,亘古不变。我必须要说的是,道家对这种唯一真理做了最完美的表达。”(Jung, 1973d, p.560)
张钟元在爱诺思做题为《道家的创造性过程》(Creativity as Process in Taoism)的演讲(1956)
很多年以前,在我还在攻读心理学硕士学位的时候,庄子曾入我梦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庄子于梦中教我“齐物论”。蓦然之间,恍如庄周梦蝶的气氛,感悟齐物与物化的妙趣。这是我学习心理学时最重要的收获。
在美国南伊利诺伊的森林中(1993)
注释
[1] 博士论文题目为《动力与整合:勒温心理场论研究》(1989,高觉敷教授指导),后以《心理场论》为题由中国和平出版社出版(1996)。
[2] 马里奥·亚考毕(Mario Jacoby, 1925—2011),资深荣格心理分析师,专业音乐师,长期在瑞士苏黎世荣格学院执教及私人开业。其主要著作有:《荣格心理治疗与当代婴幼儿研究》《自性化与自恋主义:荣格与科胡特的自性与自体心理学》《羞愧与自尊的缘起:荣格取向的研究》《渴望伊甸园:原型的心理观》《相遇心理分析:移情与人际关系》。
[3] 约瑟夫·亨德森(Joseph Henderson, 1903—2007),资深荣格心理分析师,美国旧金山荣格学院主要创办人之一。亨德森1929年开始与荣格进行心理分析体验,1960年与荣格合著《人及其象征》,撰写其中第二章“古代神话与现代人”,1962年提出“文化无意识”(cultural unconscious)概念,由此延伸出“文化情结”(cultural complex)等研究。其代表作有:《蛇的智慧》《初始之门》《心理观的文化态度》《阴影与自性》《心灵的转化》。亨德森的夫人海伦娜·康福德(Helena Cornford)是达尔文的重孙女,也有诸多传奇。
[4] 玛丽·斯宾塞(Mary Jo Spencer, 1914—2015),资深荣格心理分析师,长期在美国旧金山执业,她70岁开始学中文,10年后80岁时已能用中文阅读道家文献。如同荣格,玛丽·斯宾塞对中国文化有着无限情怀。
[5] 荣格用的是卫礼贤翻译的《庄子》,下同。
[6] 张钟元,耶鲁大学博士,在西方以道家和禅宗研究著称,与荣格、托马斯·科兹和多拉·卡尔夫(沙盘游戏治疗方法的创立者)等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