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住宿和早餐
道家推崇在黑暗中寻找智慧,因此,我首先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失败和沮丧的故事。读研究生的第一年,许多心理学专业的学生首先要忍受的是为期一年的统计学和研究方法的学习,这些内容是经验主义的基础。按照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学生被要求进行操作化处理,也就是定义研究目标的结构。正是本着这样的精神,一位我称之为“探寻者”的认真的学生,不厌其烦地要求我给“存在”下一个定义。她一开始就问我,是不是一位存在主义心理咨询师。我给予肯定的回答,并为回答接下来的问题做好了准备——因为我已有所感觉,这并非一个简单的询问。果然,她告诉我,关于存在的问题已经困扰她很久了,她期待我给她一个能够让她满意的、关于存在的定义。当然,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鉴于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然而,我却被难住了!
其他几位学生感觉到了我的纠结,帮我解释说,存在是无法定义的,并敦促她慢下来,耐心等待,看看在两天的工作坊活动中可能会经历什么。然而,每一轮劝说都让这位探寻者变得更加焦躁不安。我知道自己目前只能做到这样,我没有“高明”的答案来使她满意。我谦虚地告诉她,我没有这样的定义,因为这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为了回应她的询问,减轻她的焦虑,我提及了《道德经》开头的几句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外,如果我有时间的话,还会把英国小说家萨默塞特·毛姆(Somerset Maugham)在他的《面纱》(The Painted Veil)一书中写的这篇描述“道”的美丽散文(可能是受到《道德经》第七十三章的启发)提供给这位探寻者。
很不幸,我的回答增加了这位探寻者的挫折感,因为她以更强烈的语气坚持她的询问,而且看上去还有一点愤怒。我不想让她失望,受现象学的启发,我进一步解释说,生活中许多重要的事情都是主观的,无法客观地定义。我们能做到的最好就是去描述事物,同时承认真正的现实对于我们来说是——而且将永远是——未知和无从得知的。然后我请她给爱下定义,希望能说服这位探寻者慢下来,反思她自己的体验。
在这个时刻,许多学生(包括我自己)已经对这种交流感到失望,只能鼓励这位探寻者停止发问并等待。看到自己的请求是徒劳的,她退回到角落的座位上。当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一直闷闷不乐,没有试图参与任何对话。一种黑暗、忧郁的能量弥漫在工作坊之中。第二天,当她选择不再来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挫败。理性地讲,我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同时直觉也告诉我,在她强烈的追问背后,很可能是个人内在的动力在起作用。然而,我无法摆脱轻微的挫败感和沮丧感,因为我无法提供一个适当的答案,无法向这位执着的探寻者提供更多帮助。
然而,失败蕴藏着智慧的种子。两个月后,我的另一位学生与我分享了一个非常类似的例子——当时她被一位同事要求给出存在主义心理学的定义。她的同事也是一位执着的探寻者,不依不饶地要我的学生给出一个适当的定义。我的学生感到愤怒,最后告诉这位同事,她无法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定义。然而,她与这位同事分享了她对存在主义心理学的喜爱,并继续举例说明存在主义心理学如何影响了她的生活。这成功地使这位同事安静下来,后来,他为他的霸道无理向我的学生道歉。
这位学生的回答启发了我。它让我想到,存在的议题只能主观地体验,所以尽管两位探寻者都在寻找客观的定义,但他们寻求的答案必须通过主观去体验。他们必须承担一种主观责任。从这位学生那里,我学到的是,虽然看起来很矛盾,但分享我们自己的主观经验而非客观定义,很可能是最有说服力的。卡尔·罗杰斯(Carl Rogers)通过针对“会心小组”的大量工作认识到:“最个人化的东西也是最普遍的东西。如果一个人能够以自己的体验去理解什么是最真实的,并且通过内心最深处的感受和理解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来说最独特的,那么每个人最个人化的、独一无二的东西一旦分享或表达出来,就可能深入他人的内心世界。”(Rogers,1961)詹姆斯·布根塔尔(James Bugental)的大部分著作和工作都致力于研究主观的重要性,他非常理解这个悖论。他写道:“然而,这里有一个悖论:我们的共同之处主要在客观领域,我们的个性主要在主观领域。可是在主观性的深处,所有人甚至是所有生命之间存在着一种更微妙的联系。”(Bugental,1999)这一定是老子和萨默塞特·毛姆所说的“网”——尽管它的网眼像大海或宇宙一样宽广,却不漏一物。
我不太可能再遇到那位探寻者。然而,未满足她期望的那种失望感,成为我向其他探寻者传授关于存在本质的主客观之间悖论的动力。实际上,如果我有机会再遇到那位探寻者或是其他像她一样的人,我会给出一个非常不同的答案。我不会试图解释或教导,而是向探寻者提供我对存在的个人体验。我会与她分享,十多年前我动身去亚洲之前,最后看了我的狗一眼,在我看来,那就是存在。因为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在最后分离的那个时刻,我对存在的感触最深。我会继续与她分享,尽管我的狗一直在我身边,但每次把它从兽医那里接回来时,我对它的存在感受最深。它看向我的无助眼神仿佛在问我,怎么能把它留在那样一个孤独冰冷的地方一整天。这眼神会融化我的心,帮助我重新感受到我对它一直存在的爱。这种爱一直存在,但正是因为经历了脆弱与痛苦,我才与它有了更深的联系。我不确定探寻者会对我主观的“定义”作何反应,我想,我自己的主体性也许会与她探寻背后的痛苦相联系。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如何,我所知道的只是她执着的质问给我带来了痛苦。但这也让我对存在的定义或意义有了更深的理解,积累了更多可与他人分享的知识。
虽然那位探寻者无法从我的主观分享中受益,但玛格丽特的丈夫、完美书店的共同拥有者马克斯,却被这个故事的内核所触动[3]。完美书店是举办这个工作坊活动的书店,故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幸运的是,在后来的工作坊中,我得以在完美书店分享我对存在的新“定义”。当我们在房间里轮流分享各自对存在的主观定义时,马克斯分享说,这样的时刻在他的脑海中很清晰——书店开业前的一个春天的下午,他感觉到自己与当下和存在的联结有多么深刻。那时,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空气很清新,他独自一人在书店里心满意足地组装着一个又一个木制书架。这一刻对他来说意义深远,原因有很多:这个书店代表了他妻子对梦想的追求,而他也乐于参与其中;同时,这也代表着一种在周围人中少见的自由。这还重新唤起了他对木工的热爱,这份热爱曾因为日常生活的“现实”而被抛在脑后。他的分享是凄美的、真诚的,并产生了涟漪,因为我在随后的多次工作坊活动中与学生分享他的故事。
但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完美书店变成了完美的床和早餐!一年后,玛格丽特的丈夫与我分享,他决定辞去工作开一家民宿,这样他就可以重新从事木工工作,追求自己的梦想。哇!我既大吃一惊,又深受鼓舞,同时充满了焦虑。“你确定吗?”我问他。他向我保证,这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因为他很清楚即将承担什么,并在财务方面做了精心准备。马克斯的同事都“羡慕嫉妒”他,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同事在目睹他以如此冒险的方式生活时感到的不安。这一故事还在继续。马克斯和玛格丽特敢于认真承担起作为自己生活创造者的责任,他们正在使自己的存在完美。在我写这本书时,他们已经卖掉了完美书店,并投入对完美民宿的经营。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放手,因为他们共同认识到,存在是不能延迟的!
正是这些勇敢的故事激励我选择留在亚洲。但马克斯、玛格丽特和我并不孤单,还有许多人也在为追求意义而勇敢地过着自由的生活。维克多·弗兰克尔(Victor Frankl)为“活出生命的意义”和“追求意义的意志”(这是他两本书的书名)这样辩护:他认为,口渴的本能是水存在最有效的证据,因为除非有水的存在,否则自然界创造出口渴这件事,就是莫名其妙的。同样,一个人追求意义的意志,可以比作类似口渴的本能。继续读这些故事,你会发现人对意义的追求意志是多么不屈不挠。在见证了这些故事之后,我怎能不留在亚洲,参与到这部戏剧中,参与到具有创造性和滋养人心的故事里,并在本书中与你分享这些鼓舞人心的片段呢?让我继续和你讲讲黛西的故事,这是一个穿越时空的关于自由之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