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国旗
国旗出生在1949年10月1日,出生那会儿,他父母还不知道数千里外的天安门城楼上,正在升起一面五星红旗,后来找小学的老师给他起名字,老师掐指一算,才发觉他出生的日子好生了得,就把这国旗二字送给了他。
国旗小时候颈上长满了疠子,像一个个小老鼠爬在脖子上,后来送去开刀,就留下了一圈疤痕,看上去像戴着项链。戴项链的国旗不喜欢上学,就喜欢捉鳝鱼。他捉鳝鱼也是受他爹影响,那时节正闹初级社,各家各户的田地还没有全部归公,国旗家土改时分得的那几亩水田,主要还由自家打理。这几亩水田地势较高,虽然过水还算方便,但却蓄不住水,常常莫名其妙地流失得干干净净,这让国旗的爹十分苦恼。到了稻子灌浆的时节,就整日里扛着一把铁锹,沿着田埂到处堵漏洞。堵到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这打洞放水的活物,竟是生性温和的鳝鱼,于是就放下铁锹,改捉鳝鱼。起先,国旗帮他爹打下手,提个鱼篓,跟在他爹身后,他爹捉到哪,他就跟到哪。后来,见他爹捉得一板一眼,有滋有味,也想试试。他爹也乐于把这点手艺传授给儿子,儿子学会了捉鳝鱼,田里的水就保得住,饭桌上还多了一道菜,该是多好的事。偏偏这国旗学别的东西汤水不进,学捉鳝鱼却无师自通,说是他爹教他,其实他早已心领神会,在他爹的指导下没捉过几条,就说出了一大堆心得体会,让他爹不得不刮目相看,没多久便将这主捉的位置禅让给儿子,自己改做了跟班侍卫。后来办高级社,自家的田地彻底归公了,捉鳝鱼的事就再也不用自己操心了。这本来是件省心省力的好事,没想到他爹却当上了高级社长,除了原属自家的田地,还管着更多的田地,捉鳝鱼的业务无形中也就跟着扩大了百十倍。因为事关社里的收成,把这事交给别人委实放心不下,还是交给自己的儿子可靠。反正这小子也不是块读书的料,家里有他姐读书也就够了,既然迟早要回来捋牛尾巴当社员,不如就让他兼着这活儿,好歹为家里挣几个工分,也省得他放学回家到处乱野。国旗于是就做了这兼职的保水员。
这事儿虽说是兼职的,国旗却做得比正式的社员还要尽心尽力。放学回家,一有空闲,就背上鱼篓到田畈去巡查。高级社田多地广,无数条田埂阡陌纵横,密如蛛网,像座棋盘,又像迷宫。国旗一条条地走过去,又走过来,看过了田埂的左边,又看右边,有时还要深入稻田腹地,追根寻源,找出鳝鱼进出的洞口所在。到了暑假,除了一日三餐,几乎都不落屋。他娘说这孩子得了魔怔,他爹却说,像个社员的样子,从小就要把集体的事放在心上。
说话间到了1958年,这年国旗九岁,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村里来了一帮人,住在他家后面的仓库里面,男男女女一大群,滚地铺,吃食堂,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国旗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这时候,国旗的爹已经当了公社二大队的大队长,管着湖区几个村的事。这帮人找他爹要个向导,说是要下湖去考察,队上的男人都上了各种会战工地,他爹就把这差事派给了他。他本来就不喜欢上学,这些时学校天天在炼钢铁,搞劳动,不正经上课,他也乐于接受这份新差事。
这差事其实极简单,比捉鳝鱼轻松,也比捉鳝鱼好玩。他只要带着这帮人在湖滩上到处转悠就行。他也不知道这帮人到底要干什么,一时问问湖里出产哪些鱼,一时问问湖里长了些什么草,哪一种鱼爱吃哪一种草,各种鱼的习性,在什么时候产卵,最大的有多重,哪个季节哪种鱼最多,村里人用什么工具用什么方法捕捞,还问他喜欢吃哪些鱼,他娘怎么弄给他吃,等等,等等。反正与湖里的出产有关的东西,他们都问了个遍。虽然这些问题他平时从没想过,但就像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不用想他也答得出来。这帮人就像逗他玩儿一样,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张三问一句,李四问一句,他都对答如流,一点儿也不紧张。有个人对他捉鳝鱼的事还特别感兴趣,问得也特别仔细。既然问到了他的专长,他也就眉飞色舞,不厌其烦地给这人讲了个够。这帮人于是就夸他真聪明,真能干,还说他是小小的鱼类学家,捉鳝鱼的高手。这些话他听了自然高兴,从此干脆与这帮人滚在一起,日里夜里都不回家。后来这帮人走了,他心里好久都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他爹说,人家是来搞教育革命的,哪能总住在这里不走。从此他就盼着哪一天这帮人再来搞一次教育革命。
说来也巧,过了不久,这帮人当中,真的有一个又回来了。还是找的他爹,但这回不是要他派向导,而是要带国旗去省城,说是让他去现身说法,参加教育革命大辩论。这人跟他爹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也不想听,但让他去省城,他却是求之不得,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下就要跟那人出发。他娘不放心,要让他姐做个伴,他姐那年念初二,正好放假在家,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一路上的新奇按下不表,单说那天的辩论会场。一个大屋子里坐满了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带他们去的人让他姐弟俩坐在台上,他虽然没见过这世面,但左顾右盼的,并不心慌。他见过队里开社员大会,乌泱泱的一大片,纳鞋的抽烟的,说笑的打闹的,乱七八糟,像赶庙会,谁讲话也听不见。这儿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讲话一个一个地来,没轮到的就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听别人讲。带他们去的那个人嗓门最大,话讲得最多,还时不时要回过头来问,小同志,你说是不是这样。他只顾看新奇,来不及回答,他姐就代他说,是。有时候,他听他姐说完是以后,还多说了几句,这人就特别高兴,还带头鼓掌,弄得他姐红着脸,低下头,很不好意思。有一次,台下有个年轻姑娘问,小同志,你捉鳝鱼碰到蛇吗,你怎么知道哪是蛇洞,哪是鳝鱼洞呢。这回不用他姐代答,他就脱口而出说,这也不晓得,蛇洞口是糙的,鳝鱼洞口是滑的。那姑娘紧追不舍说,为什么呀。他说,这也不晓得,蛇身上有鳞,把洞口刮糙了,鳝鱼身上有涎,洞口不就滑了。说着还要站起来比画,说他第一次错把蛇洞当成了鳝鱼洞,被蛇咬住的样子,弄得台下笑成一片。
国旗姐弟俩的这次省城之行,后来上了省报、县报,他俩的名声越传越大,事迹越传越神。说是他们用铁的事实,打破了权威的结论,破除了对书本的迷信,证明了实践出真知,教育要革命。还说他们为编撰一本叫作《水产志》的书做出了贡献,是参与这项工作的小专家。最后弄得老师也不敢教了,学校也不敢留了,就打报告到县教育局,省教育厅,想让他们跃进到更高级的学校。不久,上面果然批示了意见,同意当年暑期,由所在学校破格保送到更高级的学校深造。刚好这时候,县里办了个水产技校,省里办了个水产学院,姐弟俩这年暑假就分别被这两所学校破格录取,一个从小学跃进到技校,一个从初中跃进到大学。
拿到这两份录取通知书,国旗的爹娘没高兴一顿饭的工夫就犯了愁。再怎么穷也得为儿女办一套上学的行装,这一个到县上,一个到省城,不是说回家就能回家的,总要有一床被褥,两套衣服,几双鞋袜,还有洗脸毛巾,牙膏牙刷什么的,加上一口木箱,再少也得几百块钱。可这几百块钱到哪儿去找,队上的钱不敢动,亲戚朋友一样穷,卖田没田卖,卖房没人要,两口子合计到天亮一夜没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国旗见爹娘愁眉不展,知道是为他姐弟俩上学的事犯愁,就说,这有何难,不就是几百块钱的事吗,捉鳝鱼卖去,我就不相信捉一个暑假的鳝鱼卖不到几百块钱。国旗的爹一听,觉得有理,心想,这小子人小鬼大,心眼不少,口气不小,就让他试试,好歹也是个历练。就说,好,从明天起,你捉鳝鱼不记工分,捉了让你姐帮你去卖,不够爹再帮你凑凑。
从这天起,国旗就背着个鱼篓,像游魂一样满田畈转悠。为避免重复,他用柳树枝制作了一些路标,已走过一遍的田埂,都插上标记。六月的田野,骄阳似火,刚翻过的早稻田,耙得平平整整,被犁耙搅得晕头晕脑的鳝鱼喘息方定,就忙着钻洞栖身,平整的泥毯上很快就出现了许多圆圆的小孔,国旗要的就是这孔中的活物。国旗当保水员的时候,主要捉的是在田埂上打洞的鳝鱼,并不经常深入稻田,这会儿的鳝鱼大多在稻田中间,每捉一条,都要拖泥带水,跑上跑下。刚割过不久的稻茬子埋在泥水下面,还没有腐烂,硬戗戗的,像锥子一样刺人。没几天,国旗的双腿就被戳得稀烂,血淋淋的伤口插入被骄阳晒得滚烫的泥水,钻心地疼。国旗忍着疼痛,睁大眼睛四处搜索,不放过田间的任何蛛丝马迹,眼睛看久了,被泥水的反光蒙上了一层荫翳,脑袋也像吹足了的气球一样发涨。终于有一天,他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栽倒在一处田坎下面。等到家里人找到他,紧掐他的人中,又灌了几口凉水,才苏醒过来。望着满田满畈的绿色标记,国旗的爹娘不禁悲从中来,国旗的姐想到年幼的弟弟为了上学,吃这般辛苦,遭这般活罪,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捉了一个暑假的鳝鱼,国旗晒成了一团黑炭,人也瘦了一圈,跟画上的非洲人差不多。他姐把卖鳝鱼的钱一清点,足有三百多元,够他们姐弟俩上学的路费和置办行装了,国旗的爹娘既感欣慰,又觉心疼,看看暑假将尽,开学在即,一家人就忙着做上学的准备。
临行那天,队上男女老少都到村口相送,公社和大队也来了一些干部,又敲锣鼓,又放鞭炮,还给他姐弟俩一人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这该是多大的事呀,百年不遇,千载难逢。有人说是国旗家的祖坟埋得好,有人说是国旗的名字起得好,也有人说,这都是讲迷信的老话,还是今天大跃进的时代好。只有国旗的爹心里知道,说到底,是自己从小教儿子捉鳝鱼捉得好。昨天晚上,一家人在灯底下说了一夜的话,国旗的爹始终不信,两个孩子就这样歪打正着鬼使神差地到县城省城上了学,直到这会儿,他心里还在犯嘀咕,难道天上真能掉馅饼,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事儿。
国旗的爹让国旗先送他姐到省城,回头再到技校去报到。姐弟俩一路上又坐车又坐船,还住了一晚上旅店,这些国旗先前跟那个带他到省城的人都经历过,所以并不特别新鲜,他姐却好像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激动。一路上,她跟国旗谈大学,谈理想,谈毕业后的打算,自己谈得模模糊糊,也把国旗搞得一头雾水。国旗想,这都不要紧,只要姐姐高兴就行,他从小就佩服这个比他整整大六岁的姐姐,姐姐说什么他信什么,姐姐走到哪他跟到哪,村里人都说他是他姐的跟屁虫。现在,他又跟他姐去上学,虽然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省城,一个是技校,一个是大学,但此刻只要有他姐在就行。两个乡村少年就这样怀着满心的梦想,千里迢迢地来到了省城。
省城的码头很高,从船上下来要走很长的跳板,上了岸又要爬很多的台阶,姐姐挑着行李,他提着包袱,都气喘吁吁。终于到了码头的出口,就听见人声嘈杂,大呼小叫,乱哄哄地闹成一锅粥。通知书上说,学校有人到码头来接,只要看见一条写着江湖水产学院的横幅,就可以跟他们走。姐弟俩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横幅,就找码头上的人打听。那人指着墙上贴的一则告示说,怕是撤销了吧,你们自己看看。等他们挤进人群,见那告示上果然写着,接上级通知,对本省新建大学做如下调整,决定撤销的学校名单如下,如下中间就赫然写着江湖水产学院。姐弟俩把这几行字一个一个地钉进自己的眼睛里,来不及看下面的内容,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回到家里,国旗的爹娘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国旗学校的老师来说,这是上面搞的小调整,这一年的教育放卫星,上得太猛,学校办多了,就像人吃多了一样,消化不了,恐怕国旗也要做好思想准备,我在县里开会,听说水产技校也要撤销。老师说得很宛转,国旗的爹却听出了话音。老师走后,就对国旗说,我说吧,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你小子就是个捉鳝鱼的命。我看,你还是把队里的保水员兼上得啦,国旗于是又老老实实地干起了他的老本行。
我最后一次见到国旗是在三十多年以后,那时节,他已经是远近有名的养殖专业户。这天,他把我带到他的鳝鱼养殖场,指着星罗棋布的养殖池说,还是我爹说得好,我就是个捉鳝鱼的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在阡陌纵横的养殖池边沿上,插满了许多柳树的枝条。这枝条又让我想起那个捉鳝鱼的少年,我仿佛又看见了我身旁的国旗,背着鱼篓,赤着双脚,在一片插满绿色标记的田埂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