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人
村里有一男一女两个生人。不是生熟的生,是回生的生。就是煮熟了的米饭回了生的意思。村里人说,明明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却要向畜生学习,学着学着,就忘了自性,沾染了畜生的习性,与畜生合了群。他娘好不容易把他生成个人,他却回过头去随了畜生,就像煮熟了的米饭又回了生,可不就是生人。
村头胜华家有个儿子叫秀,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长得眉清目秀,他娘养的儿子多,缺个闺女,从小就把他当闺女养,穿着打扮,与女孩儿没有两样。秀也就把自己当了女孩儿,举手投足,都向女孩儿学,从不跟男孩儿玩耍,只往女孩儿堆里扎。这一来二去的,等到他成年了,女人的胚子也就养成了,不但从外表上,看不出来是个男的,骨子里也透着那么一股子女人气。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黄梅戏班子。秀家房子多,队长让住秀家,在他家吃供饭。演七仙女的小演员十五六岁,与秀一般大,秀一见就喜欢上了。整天跟出跟进,连早上吊嗓子,晚上练功也跟着。到睡觉的时候,赖在戏班子的地铺上不走,硬要跟他们挤着睡。好在是大家挤在一起睡地铺,各睡各的被窝,就像北方人的大通炕,没有什么危害性,也就由着他了。
演七仙女的小演员有个癖好,喜欢模拟各种小动物的声音。乡下小动物多,猪狗牛羊、鸡鸭猫鼠的,应有尽有。这小演员就趁着早起练声的机会,到人家的猪圈旁、鸡笼边学这些小动物的声音。秀对村里的情况熟,知道哪家养的多,一大早就带着小演员满村子转悠。渐渐地自己也染上了这个癖好,而且学起来比小演员还快,模拟得比小演员更真实。有天半夜,睡在地铺上,一个学老鼠,一个学猫叫,硬是把戏班子的人都闹起来了,打着电筒到处赶老鼠。等到黄梅戏班子离了村,秀也就落下了这个毛病,从此不跟人来往,只往家禽家畜的圈里扎,成了他们的队长。到后来,他叫,它们也叫,他不叫,它们就不作声。秀就这样整天跟着这些家禽家畜满村子转悠,乐不思归。秀的妈说,这孩子疯了。村里人说,好在是文疯子,不打人。
村后胜利家有个女儿叫明,明虽然是个女孩,却长得五大三粗,老门老嗓的,说起话来像个男人。像秀的妈一样,明的妈养的儿子也多,也缺个小妞,虽说明像个假小子,有这么个假小子的妞,聊胜于无,就这么养着了。偏偏明的爹习武,是远近有名的教师爷,正愁如今武运不昌,想收个徒弟都难。先前想在儿子中,找一个有根基的,教他习武,好传承自己一身的功夫。可这些不孝之子,不是嫌他的武功不正规,就是说习武不能当饭吃,都不愿跟他瞎耽误功夫。撞上了这么个闺女,正好拿来当徒弟,教她练把式。明自小见惯了爹用武术招式跟她逗乐子,耳濡目染,已有几分喜爱,就真的跟爹当了徒弟,练起了功夫。
明的爹从小习武,并非正宗门派的传人,不过是一般男孩的习性,喜欢舞枪弄棒,挥拳踢腿,显示一点男儿本色罢了。那时节村里常有杂耍班子来,趁机也学了些花拳绣腿。但他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琢磨的那些动作。这些动作,不属哪家门派,倒与村人见过的猴拳、蛇拳相似。只不过从他的动作中,能看出更多动物的影子。
明爱的,就是她爹自己琢磨的这点功夫。
学了爹的功夫,还觉不够,自己又留心琢磨,乡下孩子没进过动物园,不知狮子、老虎啥样子,就琢磨上了身边的家禽家畜。但凡猫子上房,小鸡啄米,母猪拱土,老牛拉犁,鸭子凫水,公鸡打架,只要这些活物有点动静,都是她琢磨的对象。这样琢磨起来,没几年,明也成了村里家禽家畜的领袖。她走到哪,这些禽畜就跟到哪。她不走了,它们就扎堆攒在一起。明也像秀一样,整天跟着这些家禽家畜满村子转悠,乐不思归。明的妈说,这孩子疯了。村里人说,好在是武疯子,不想女人。
村里有这样两个宝贝,自家人闹心,别人也不好受。两家人到处求医问药,都说不好治。秀的爹埋怨秀的妈没把儿子管教好,明的娘怪明的爹不该让女儿习武。但埋怨归埋怨,终究于事无补。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记者,说是采访禽流感后家禽的饲养情况,无意间听说了秀和明的故事,看到了村里的这幅景象,很感新奇,回去后写了篇文章,题目叫《和谐乡村的变奏曲》,登在报上。不久,县里就有人带着一些专家下来,在村里开了一个现场会,专门研究人和动物和谐相处的现象。开会前,让秀和明与众多家禽、家畜做了现场表演,然后就开展学术研讨。研讨会上专家说的话,村民都听不懂,只知道会后村长传达说,从今往后,我们大家都要向秀和明学习,与各家各户的猪马牛羊、鸡鸭猫狗和睦相处,说这有利于建设和谐农村。
就有人问,那以后还杀不杀鸡杀鸭,吃不吃猪牛羊肉。
村长说,那是自然。要不,还不把人寡淡死了。
大家就笑。
又有一天,秀的妈和明的妈在一起看电视,看到电视上有个人跟羊抵角,抵了半天,也没抵出个输赢。秀的妈就跟明的妈说,可惜电视台离得远,要不,也把咱秀和明的绝活,拿到电视上去秀一秀。
秀和明从没想过要到电视台去秀他们的绝活,他们也不会这样想。他们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与村里的这些活物在一起,他们和这些活物是朋友。村里的人过他们的日子,他们和这些活物也过属于他们的日子。他们和这些活物是村里的另一个部落,他们是这个部落的酋长。只有他们才懂得这些活物的语言,只有他们才明白这些活物的行为,知道它们的喜怒哀乐,他们是这些活物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