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传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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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渔

腊月里,临近过年的十来天,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躁动。

女人把砧板刮了又刮,把刀磨了又磨。老人把挑担整了又整,在村口望了又望。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满村巷乱跑,猫儿亢奋得房前屋后乱叫。

连狗也耐不住寂寞,时不时要对着村人汪汪几声。

下湖拉索的人要回来了。

元贞的嫂子眼尖,头一个瞄见村道上出现的人影。大元,大元,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男人,就扯着嗓子喊开了。

围在村口的人都扯着嗓子喊开了。一个名字被无数次地重复着,用不同的呼号重复着。许多名字被搅和在一起,被不同的声音重复着。从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嗓子眼里冒出的热气,在村口漫成一团,随着声波向旷野弥散开去。

就有人扛起挑担迎着归人奔去,许多人也扛起挑担紧随其后。

各家都准备好了接鱼的人。拉索的人是不带鱼回家的,他们是英雄,英雄是不负责回收战利品的,他们要接受灵与肉的供奉。

元贞的哥一进门,就把他嫂子按在床上,屋子里顿时发出一阵厮打之声。元贞的十弟说,我哥又打嫂子了。元贞说,不是打,是杀。

这天傍黑,村里的女人都遭遇了一场疯狂的屠杀。村巷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各种古怪的撞击声。

然后各家的女人从屠场上站起来,拢一拢头发,整一整衣衫,推一把馋嘴的男人,指着桌上的饭菜说,不够吃这个,就提起砧板、菜刀,奔向另一个屠场。

队里的打谷场上,已是灯火通明。各家挑回的鱼,堆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坟包。女人熟练地围着坟包坐下,盘着腿,把砧板用土坯垫着,就开始杀鱼。

她们管杀鱼叫驰,不叫杀。叫杀太凶,叫驰柔和些,驰是刺的别音。刺是古音,读走了就是驰。所以,驰鱼,驰鱼,快点驰,快点驰,就成了这天晚上所有女人最文雅的交际语言。

驰鱼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女人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开膛破肚。纷飞的鳞片在灯光下闪闪烁烁,不同颜色的鱼杂,被分置在身边的筐篮内。孩子们在鱼堆间穿出穿进,拿鱼当武器互相打闹。各家的猫静静地守候在主人身边,等着随手丢出来的赏赐。也有哪家的猪娘在旁边哼哼,那多半是刚下了仔等着鱼杂作为营养。狗是永远忠实的看守者,尽管不沾一点儿荤腥,依旧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不停地在鱼堆边逡巡。

夜半时分,冷月升上高空,灯火渐渐变得昏暗。孩子被老人拉回去睡了。猫饱餐过了,蜷缩在谷垛边打盹。狗也停止了巡逻,半蹲在主人身边,望着已被主人削平了的坟包,耐心地等着送主人回家。

大元的媳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对坐在附近的桂花说,莫闭着嘴,砍个鬼噻,哎呀,困死了。

他们把讲故事叫砍鬼,大约故事里都有鬼,鬼不吉利才要砍。

桂花是山里嫁过来的,人老实,叫她讲,她就讲。

还真的有鬼耶,我家五火讲,他们这次拉索,就遇到鬼。

听说遇到鬼,女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催桂花快讲。

那天下湖,六火、七火兄弟拉着两个索头,顺水往东南走,麻索吃了桐油、猪血,又硬又重,落在泥水里,拉成个半圆,要多大力气。

莫说,莫说,这个我们都晓得。砍鬼,砍鬼。女人们都等不及了。

五火他们几个提着赶网,跟在后面,穿着齐胯裆的牛皮腰靴,在膝盖深的烂泥里往前赶。

桂花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讲。

麻索在水下碰到一条鱼,翻起一个水花,就伸手抓到网里,又碰到一条鱼,又翻起一个水花,又抓到网里……

又碰到一条鱼,又翻起一个水花,又抓到网里。你撩我们呀,快讲,快讲,砍鬼,砍鬼。女人们都愤怒了。

桂花笑笑说,莫急嘛,听我讲噻。五火说,先拉得好好的。突然,湖水在眼前打起旋来,往东南流的水,改西北方向了。水底下的鱼,也不用碰到索,就都翻出水花来了,湖面上哗哗啦啦,闹了足有大半天。

后来呢,女人显然都为自家的男人揪着心。

后来呀,就听到鬼叫,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喔喔喔喔——咿咿咿咿,一男一女,还是两个鬼耶,这个叫,那个应,吓死个人。他们越叫,湖水旋得越快,搞得五火他们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

怕是在叫春吧,也太早了呀,这还是寒冬腊月呀,搞那事就不怕冻坏身子。

是你家五火被女鬼迷了吧,叫几声就软了腿,这要是粘上了,还不变成一坨糯米糖。

接下来是一阵开心的哄笑。笑够了,又接着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呀,再后来湖水成了一锅粥,不知是向东南还是向西北,湖面又大,方圆上百里,望不到边,又辨不到方向,就困住出不来了。

那么办呢,女人的神情,仿佛事情正在发生。

么办哪,豆瓣。幸好他们那天干粮带得足,要不,非冻死饿死不可。挨到晚上,才望着天上的星星走出来。

呀,真是见了鬼耶。女人都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是鬼,是翻湖。

不知什么时候,睡了一觉的男人都起来了。大元冲着桂花笑笑说。

么叫翻湖呀。桂花听不懂。

么叫翻湖呀,我也不懂。听老人说,是有人堵住了通往长江的出口,湖水倒灌,打起旋来,翻起花来,人就晕头转向了。

谁有这么大能耐呀!

谁呀,大元说,我爷爷说,光绪年间,他碰到过一回,是洪帮大爷卢胜堂干的,为的是争一片湖产。我爹说,日本人来的时候,他也碰到过一回,是县太爷邱秉梁干的,学三国上的水淹七军,为的是挡住日本人。这回让我碰到了,就不知为啥。

听说是政府在修水闸。谁家的女人冒了一句。

好呀,修水闸好呀。大元的话显然引不起女人的兴趣,纷纷打着呵欠,伸着腰臂,说,去回吧,去回吧。

各家的男人帮女人收拾完残局,都相跟着回家睡觉。

天麻麻亮,还捞得上睡个回笼觉。

被窝冰凉。大元抱着自己的媳妇,拿起她的手问,驰了一夜的鱼,痛吗。媳妇说,不痛。

媳妇摸着大元的大腿根问,还要吗。大元说,不要,留着吧,睡。

又摸,又问,牛皮靴硬,扎得疼吗。大元说,惯了,不疼,睡。

元贞的十弟屙完尿,钻进元贞的被窝筒子说,我哥不打我嫂了。元贞说,不打了,总打不打死了。

村巷里听不见人声、犬吠、猫叫,都趁着天光补足这一个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