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居
(一九三八年七月)
几个月前,我发现自己拥有一百一十七把椅子,平均分布在城内公寓和乡间住宅里,为了简化生活,我卖掉半数财产,搬离城内公寓,辞掉工作,定居在新英格兰。即使抛弃半数财产,不惜为搬迁甩卖,麻烦仍然不小。处理那些寻常物件——瓷器、地毯、家具、书籍,才不过是表面功夫:随便打开一扇壁橱门,朦胧中,依然可见这里丢一只棒球手套,那里躺一本旧的生物笔记。
我记得曾有特别绝望的一刻,那是为了一面灿金镜子,尽管我们费尽力气想拆下它,它却牢牢悬挂,坚持到我们预定离去前一小时左右。这面镜子,大而无当,随即成了我试图逃离的那些东西的一个象征。它的固执吓坏我了。我本来准备将它扔下(我知道有那么一位,厌倦了他的汽车,就在当街停稳,自己扬长而去,头也不回),但我的妻子不同意丢弃任何东西。凡事似乎都有规矩,即使是我们这类情感净化:这面镜子,或送或卖都无妨,但我没有权利把它丢在屋子里,因为(据我妻子说),屋子应当清理得干干净净。
因此,我走出门去,没戴帽子,也不穿外衣,转过街角,来到第二大道的一家旧货店——那里陈列了各色破破烂烂的废旧物件。店东当门而立。
“你想不想……”我开口说话。但一辆电车驶过,我不得不从头说起,连喊带叫。
“你想不想收一面灿金镜子?”
那人摇摇头。
“是灿金的!”我叫道,“好东西!”
两位路人停下来凑热闹,加入这场交易,电车一路嗤笑驶过街区。
“不,”店东冷冷地说。“免了。”
“白送如何,”我戏言道。
“你当我傻啊,”店东回答,据我看来,他可能也在简化自己的生活。
几分钟之后,在匆匆走回家的途中,我仓惶地将镜子顺在一处门洞里,像遗弃一个私生子,甚至没附上一张便条,恳请发现者善待它。我最后照一眼镜子,我想我看上去很疲倦。
最近,我没有时间读报,一直在修建防鼠壁橱,抵挡卷地而来的老鼠。但有些时候,我也会抓起上个星期的《新闻报》,守在点燃的炉火前,浏览一过,以便多少还能跟上时代。我得知一位母亲准备从“未来世界”园区(1)顶空六英里的飞机上跳下,一名水手站着读完了《风流世家》(2),奥森·威尔斯(3)(还是布斯?)签约日渐衰败的戏剧舞台。
不过,每逢我有点闲暇拿起报纸,都是为了搜寻关于电视的消息,因为我相信电视将成为当今世界的探测器,借助这次超越自身视野的新机会,我们将发现普遍和平是不是面对新的和难以承受的扰攘,或者天空中有没有一缕挽救危难的光照。我们将在电视机前存续或沉沦——对这一点,我颇为自信。
应当是两年前吧,我参加了一次电视展示会,会上的演示无庸置疑,人可以在此一房间中,坐观另一房间中的闲扯。我记得,我置身的这一有形房间中发生的事情,倒比我从科学的窥孔中看到的事情更有趣些。无论如何,影像很清晰,仔细些,可以瞥见美女的眼白。从那以后,我始终密切关注电视新闻。
显然,当今的竞赛是发生在喧嚣者与私语者之间,实在与幻觉之间,美国无线电公司的化学家与上帝的天使之间。无线电广播已经让声响无远弗届,声响“效应”取代了声响本身。电视则将大大拓展人的眼界,像无线电广播一样,鼓噪“别一个所在”。它与小报、杂志、电影一道,势必驱使我们忘记原初与切近,转而关注间接与渺茫。每天二十四小时,将有更多时间花费在咀嚼概念、声响和影像上——却都是遥远的,经过加工的。日积月累,无线电声响和电视讯号对我们,可能要比它们的原型来得更熟悉。一扇门关闭了,撞击声来自天外,一张脸扭曲了,形象出于荧屏——这些,都成为实在与真实。哪天我们关闭自家的门,或者注视旁人的脸,那效果,反会让人觉得是做了手脚。我乐得生活在这样一个离奇的时代,真实的世界化为泡影,麦卡锡成了真人,伯根(4)倒成了填充成形的傀儡,一切都颠倒了,我们都像疯子一样,举目望去,清醒人的诙谐都变作小丑的癫狂。
我小的时候,人们只关心周遭,还算快活;今天,他们的目光穿透七大洋,埋首于铺天盖地而来的讯息,大体说来,他们的所见所闻,只能让他们黯然神伤。
我这番探究中发现的一件怪事是,电视演播室里的演播者都要配一个电子蜂鸣器,或电子振荡器,就绕在脚踝上,给他们作出提示。何时该说台词,导播会按响蜂鸣器,刺痛令主播斯穆斯乔尔一颤,随即现身于墨尔本(5)全体民众面前。
我的日常,调直画框,摆正地毯,处处表明了我尽心竭力,想要达到绝对匀称。然而我不免怀疑,与去年,或者十年前相比,我是否更接近了我的目标。我匆匆穿过门厅,奔向对上帝和国家都意义难明的使命,又像路上循迹爬行的蚂蚁,突然停顿下来,用鞋尖将小地毯的尖角向南拨动两英寸,让地毯边缘与地板的接缝处平行。简单的几何形状摆弄妥帖后,我心里踏实下来,继续前行。我只能说,这类举动满足了我内心一些基本的东西,假设十五分钟后我回来时,发现地毯又歪了,我会重新来过,既不惊讶,也无气恼。我早已接受了地毯松垮懈怠的事实,这是一场拉开架势的缠斗,眼下还看不到结局。至少我有一位先人是死于从床上跃起,扑向他的对头,很有可能,我最终也会扑倒在地,只为摆正一块稀松平常的垫子。
理智地说来,我完全承认精确调整那些死物,其实劳而无功。绘画歪挂,地毯斜铺,其效用显然与摆放周正没有不同。但实际上,我却不能听之任之。倘若天性如此,令我更在意一幅水彩画的外观,而非它的内涵,那就随它去吧,毕竟,迎头碰上此画,眼见它横平竖直,心中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也算一种福气。
某一日,有什么事情引发我对这些地毯和绘画的思索(通常我是心不在焉地投入这场缠斗的),我重建二十四小时的周期,弄清我曾摆正某块地毯四次,另一块地毯两次,画框一次——总计七次调整。相信这是我个人事功的一个平均值。七乘三百六十五等于两千五百五十五,我想可以把它看作是对我一年苦行的一个公正估价。
今天上午,我收到避雷针公司的信函,试图向我灌输对上帝的畏惧,但收效不大。闪电似乎失去了它的威慑力。与当今地面上发生的事情相比,上天的火烛不过像是引信受潮后的廉价烟花而已。
(1) 一九三九年在纽约举办世界博览会,主题为“未来世界”。
(2) 美国作家威廉·赫维·艾伦(1889—1949)所著小说,长达一千二百余页,一九三六年由美国华纳电影公司搬上银幕。
(3) 奥森·威尔斯(1915—1985),美国著名演员、导演,曾执导影片《公民凯恩》。
(4) 即埃德加·伯根(1903—1978),美国著名口技表演家,为其杂耍表演中的傀儡查理·麦卡锡配音,名噪一时。
(5) 美国地名,在佛罗里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