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出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

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

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

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

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

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

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

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

骨肉生别离，丘垄缺拜扫。

愁深无一语，目断南云杳。

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

这首诗作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冬，作者时任奉训大夫、兵部郎中，年三十五岁。这年春季，赵孟頫刚从家乡省亲后返京。他远离家乡亲人，思前想后，内心不能平静，于是写下了这首颇含怨尤之味的“自谴”诗。

诗一开始就紧紧扣住题“罪出”二字，追悔自己放弃山林隐遁，投入红尘官场。“在山”二句用谢安事。《世说新语·排调》载谢安隐居东山，屡征不出，后不得已出仕。有人拿一种名远志（又名小草）的药草问谢安为什么一物有二称。郝隆乘机讽刺谢安说：“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安听了十分惭愧。这里是赵孟頫感叹自己没有以谢安为前车之鉴。接着，作者把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一泻而出。他强调，自己追求和向往的是无拘无束的隐士生活，与山林为友，以读书为乐，保持自己淳真淡泊的习性；然而事不由己，被征召到朝廷，终日沉湎于官场的应酬、倾轧之中，犹如无拘无束的鸥鸟，被羁絷于笼中，失去了最为珍贵的自由，日渐摧颓憔悴。“向非”以下六句，追述当年出仕情景，也为自己出仕寻找理由。他说自己应征是由于生活贫乏，忍饥挨饿，只好别妻弃子，谋求生路。最后，赵孟頫把自己满怀忧愁与后悔之情，诉诸世人，不直接表达，但深沉感人之至。

赵孟頫是宋朝王孙。他出仕新朝，自然是十分瞩目的一件大事，尤其是一些宋遗民，对此强烈不满，纷纷指摘讥刺，连他儿子赵雍，时人也没有放过。如赵雍曾画墨兰，张伯雨题诗云：“墨君石友是同参，几叶光风染碧岚。怅望王孙杳何许，年年芳草满江南。”赵雍大愧，终身不作兰。赵孟頫入仕后，虽然对新朝十分忠顺，“且将忠直报皇元”（《讥留梦炎诗》），但世祖只是把他当作文学侍从之臣，比之“唐李太白，宋苏子瞻”，使他的政治抱负无法施展。他毕竟是宋宗室，未能完全忘记故国，出仕效忠与君国之思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加以仕途不得意，于是作了这首《罪出》诗。这首诗用沉挚幽婉的语调，既是自责，也是对世人嘲讽的答复，或多或少还有些为自己开脱的味道。

元初入仕的宋人，在进取心与良心交战下，所作往往显得充满沉闷之气，压抑之感，赵孟頫的这首诗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正由于这种具有真情实感而又富于技巧的作品的出现，宋末江湖诗派圆滑纤弱的诗风才被扫除剔尽，形成了苍莽幽深的诗风，奠定了元中期诗歌繁盛的基础。

（刘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