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告哀乞怜
夜里落了一场小雨,早上天气放晴,空气格外清新。班超从井里打出清水,招呼班绍一起仔细洗漱一番,各自从行李里拿出一身干净衣衫换上,让班绍做个伴当一起出门。
兄弟俩在家宅附近用过饭,就打听着东平王府一路找去,找到一个叫永和里的地方,一条宽大的巷子里鲜见行人,两边种着枝叶茂密的观赏树,还有两行窄窄的花圃,各家的门头都是阔大高耸,环境十分幽静。大街上过往的行人都是绕着永和里走,更显得这里高贵神秘,兄弟俩在巷子口探头探脑,寻思着该不该贸然进去。
犹豫良久,他们踩着石条,缓缓走进永和里,班绍闷头跟在班超后面,看上去还真像是个伴当。他们看着门楣上的名号,挨家走过,很容易就找到了东平王府。
东平王刘苍,是光武皇帝第八子,明帝刘庄的同母弟弟,建武十七年(41)加封为东平王,封属地无盐。此人博学多才,非常有智慧。明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对他非常钦佩,继承帝位后更加器重。永平元年(58),任命他为骠骑将军,留在身边辅政,位列三公之上。
再看这座门楼,和其他略不相同,五间连襟,高大气派。屋脊对饰安吻兽,两旁设“阿斯门”,雌雄石狮惟妙惟肖,分列大门两旁。大门朱红,三启,上嵌金钉,门脑镶“东平王府”阴雕巨匾,旁留角门。班超在府门前驻足后,盘算了一遍该怎么张口说话,才上前叩动门环。
角门开处,一个年轻门房站出来,吊着眼审视着班超兄弟,问道:“敲错门了吧?”
班超不敢辩白,忙躬身揖礼罢了,双手将拜帖投上。门房接过拜帖瞄了一眼,和善地说:“东平王出门去了,午间要在一个大人家吃宴,你们后晌再来。”
班超谢过门房,和班绍退出永和里,但他们没有回去,就等在永和里巷子口。兄弟两个不敢用饭,守在街口直等到午后,正眼巴巴地靠在街墙上望眼欲穿,却见街路上的人开始躲闪,再看三四个仆役簇拥着一个穿着淡蓝里衣,外罩藏青外袍,脚蹬云纹皮屐,长眼飞眉,蓄着美髯,气宇不凡的中年儒者徐徐行来。兄弟俩一激灵,四只眼对视一下,这不是东平王还能是谁?他们溜着跟在这干人身后,重回到永和里巷子里。见这干人快到东平王府邸,有一个仆役往前跑着去开门,口中声称:“门上的,大王回府。”
确定这是东平王后,班超紧抢几步,就冲到了几个仆役前头,横在府门前当央,仆倒在地猛磕头。班超的举止惊得仆役们一挥手就拔出腰刀,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断喝:“大胆刁民,快快退下,惊了大王要你的狗命。”
东平王刘苍也真被吓了一跳,他看出这小子身手不凡,咋一错眼就蹿到眼前,仆在地上磕头的动作也十分麻利。又一审视,看不出身上带有利器,倒像是有要事儿在身,就喝住仆役们,问班超道:“你是谁家派来的,敢随意惊扰本王?”
班超这才直起腰举着手,手中捧着一样东西,高叫道:“大王开恩,给草民一眨眼工夫,就几句话。大王可认得我手中的东西?”
刘苍示意一下,贴身的仆役上前拿去递到他面前。他面色平静,始终没有放下背着的手,耷拉下眼皮瞄了一眼,也不说话,略一迟疑,顿咳了两声,迈开方步直腾腾地往前走,走过班超的时候,脚尖在班超的臀上轻轻点了两下,就直接进门了。
班超还没有回过神,就见一个仆役伸手拽了拽他的肩头,喝道:“还不快拜谢大王?”
班超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围爬着跪转过去,对着刘苍的背影磕头感谢,嘴里喊着:“草民多谢大王高义!”也顾不上身后的班绍,慌慌张张跟仆役从角门进了府去。
班超跟在仆役的后面,被引领着从边上一条小道走进了院子。从进角门,绕仪门,走小道,知道了高门里的规矩深。只见屋宇连绵,雕梁画栋,灰瓦朱户掩映垂柳,碧水绕阁缥缈琴音;青砖通道,连廊清幽。班超不敢细看,只是跟着仆役往前走。
到正堂外,仆役让他先在台阶下等。等刘苍换了装束出来,仆役才招他进去。正堂是三开门,这里就是刘苍的衙门,接待、问事都是在这里。班超弓着腰跨过门槛,趋近刘苍面前倒头再拜,从怀里窸窸窣窣着掏出书简,将“玉刚卯”和书简一并奉上,说:“草民班超,先父班彪有职分,曾任徐县令,家兄班固此次因著书获罪,奉诏被羁押在京。小可为救兄长,求告于窦世伯。窦世伯面带难色推拒,耐不住小可泣血哀告,死死相求,万般无奈下才拿出身上的信物,让小可来求大王。求大王善施援手,救救我那可怜的兄长班固吧。”
刘苍接过书简、“玉刚卯”看了,果见是窦融的,皱眉苦笑着说:“想这窦老先儿倒是高人,自己不管事了,就把烫手山芋塞到我怀里,还落个顺水人情。”
班超闻听此言,内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真担心这个东平王刘苍会不会几句话就把他打发回去了。
刘苍也不顾及还在地上跪着的班超,说:“这个班固我还是知道一些,有才华有想法的一个人,按说我还欠他一份人情。早知道收在身边,哪还会惹出杀身之祸。”
班超不敢问又不能不接茬儿,就顺着刘苍的话意说了一句:“家兄在家曾跟我不止一次念叨过大王,但不知道其中原因。看来窦世伯让来找大王也是找对了。”
刘苍便说,永平元年(58),也就是四年前,汉明帝任命他为骠骑将军,特准他再选用四十个辅臣。班固上了篇《奏记东平王苍》的奏记,有自荐之嫌,却也举荐了其他的贤良之士。奏记是好奏记,行文流水,用词诡奇,建议也多有出人意料处。可刘苍喜欢直来直去的,看出班固有虚伪矫枉之态,又是太学里的名士,就想压上一压留后再用,不想一来二去竟给忘记了。刘苍说:“班固的名字我为什么记得很清楚?总不能用其智不念其人吧?我还是会时时想起他的。私修国史死罪无错,文士祸国不用刀枪。我看这都是闲着无事自找的罪,要是都人尽其才,让他为国事忙碌,就没有罪责可言。”
班超头点得像鸡啄米,恭维道:“大王说的极是。”
刘苍说:“我说的是,可我说了不算啊!圣上过问的案子,做臣子的谁敢抗圣命?”
班超听刘苍说的一句有一句无,弄得自己摸不着头脑,一时情急,便梗起脖子求告道:“大王跟皇上是一奶同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辅佐朝廷,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如果连大王都救不下我兄长,那就无人能解救我兄长性命了。大王还说人情,等我兄长的命被销了去,人情还朝哪儿找去?大王只不过是拿我兄长的性命说了一句笑话而已。”
刘苍笑道:“你半天不说话,说起来也是伶牙俐齿啊。你给我说说不杀你兄长的理由,如果你能说出来,我便应下你这个请托。”
班超连想都没想,辩白道:“按律条私修史书是死罪,那律条是认定前朝帝王都是不敢入史册之人吗?小可虽然卑微,但知道天子都是替天行道的正朔,难道天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不为人道吗?如若我兄长说的是前朝帝王的好呢?难道也要被杀吗?”
刘苍闻言一愣,鼓掌叫好道:“有理有理,为人道不为人道都不敢道,难道这帝王也是偷着当的吗?班超啊,你起来,让本王看看你这脑袋是咋长的,竟能想出这样的情理。”
班超趴伏着不动,问刘苍:“大王是认可我说的理由了?”
刘苍捋着胡须说:“是个能辩白的理由。”
班超一个蛙跳从地上弹起来,抱拳躬身站在刘苍面前,深深一揖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信大王您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刘苍自小在宫中长大,又在官场上见惯了装模作样的应酬礼节,看班超粗犷的举止倒有几分喜欢,让班超挨着自己坐下,询问平陵的乡风民俗和其家里的情况。班超一下子轻松了,对着刘苍也不拘谨,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讲到班固把自己锁在后院中私修国史,刘苍很感兴趣,翻来覆去地问,班超不敢不据实回答,不小心竟道出了家翁班彪告病退养后就一直暗中修史的事实。说完后悔,怎么没有把大事儿说小,又戳出一个更大的窟窿?真后悔不该忘形。察言观色,见刘苍并不反感,就满头冒汗地照实讲了出来。
班超说:“家翁乃一介儒士,一条心独尊汉室为正朔,在听闻先帝起兵复汉后,就十分崇尚,以一己之力劝隗嚣,说窦融,窦世伯归汉有家父的功劳,这些先帝都是知道的。先帝以仁政、德治领天下,家翁也是推崇备至,为感念有此盛世才辞官退养,立下褒扬先帝之德政的宏愿。一连数年殚精竭虑,熬干了心神,事未竟身先死,这才由兄长继续,谁知道兄长也要为此落得个事未竟身先死的下场。班超冒死来京城,就是为我老班家不服,也为先帝的光彩不能彪炳史册而不服。”
刘苍被班超的话给说感动了,叹道:“你父写我父不世之功,我父之子反倒要杀你父之子,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班固的性命要保,可这是律条,不是救你兄长的一条命,是要改大汉的律条。你先退去,容我考虑一下,再给你消息。”
话说到此,班超心里已经有了底,东平王即使不念及窦世伯的请托,也会鼎力相救。他叩首谢恩罢,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班超正跟着仆役顺着廊道朝外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子把他们叫住了。这女子长相清奇,肤色雪白,一副异族面目,不像是婢女,递给班超一个方绢手札说:“大王让给你的,荐你去见桓荣大人。”
班超低眉顺眼地双手接住方绢手札,也不敢当面打开看,遥拜了几拜刘苍,就匆匆去了。
桓荣是太学的博士。班彪在的时候,班超就知道桓荣是个厉害角色。班固在太学里读书,又是桓荣的得意弟子,更有着一层师生之谊在里面。刘苍作为权倾朝野的辅政王,却让他去拜见桓荣。究竟桓荣现在任何职分,能让东平王这样的看重?班超心里揣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班超叫班绍一起去太学玩,就在他家宅不远处。太学有祭酒,是博士领袖,掌管太学博士;博士主要掌教育弟子,朝廷有疑难大事也要咨询博士。由于太学学习是完全的国家教化,四方学士云会京师,公卿子弟,郡国保送,各地耆儒,名宿介绍,早慧的奇才皆可入学,太学内有七十岁的老弟子,还有十几岁的小学生,有上万的博士子弟。校园仅房舍就有千八百间。
班超在太学外兜踅了一阵,就把桓荣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桓荣是齐桓公的后代,东汉初年的名儒,年少时游学长安,励志自勉,十五年不回家乡,终于学有大成就。六十多岁被光武帝赏识,擢拔为议郎,当起了太子刘庄的授业恩师,后又被保举为博士,授予太子太傅职位。刘庄继位后成为明帝,不以身份轻薄老师,每次见到桓荣总是以师礼尊待。桓荣由此受到了满朝文武的尊崇。永平二年(59)明堂、灵台、辟雍建成,拜桓荣为五更,后封关内侯。现今已经八十多岁了。
第二天平明,班超兄弟俩就沿街打听着步广里,一路投关内侯府而去。关内侯府在步广里,和永和里都在北宫东明门外、永安宫南、上东门里。原来桓荣不住在这儿,是汉明帝见他年迈,见一面也不方便,就把步广里的一处府邸赐给他。步广里街巷里的儒生多了起来,一打问才知都是来求关内侯解惑的,不由暗暗咂舌,心生敬畏。有一群儒生守在最里面的那家府邸门前,不用问就猜到是关内侯府了。
关内侯府和大王府相比,气势小多了。虽有帝师之荣宠,却丝毫不可僭越。
班超在角门处小等了一会儿,就挤了过去,叫一声“小哥”,道:“奉东平王命,前来拜见关内侯,烦请通报一下。”说着,把自己的拜帖递上去,顺手把绢书手札朝门房展了一下。
门房都是知道眉高眼低的,连回问一声都不敢,脖子一扭就报进去了。少顷,有一个门官模样的人过来,拿着班超的拜帖看看,满脸谦卑笑着说:“班公子,随我来。”
班超在众多儒生的侧目下,紧抓着绢书手札跟着门官进了侯府。等门官进里面禀过,他忐忑地跪在老君侯跟前。
桓荣看着班超揉了揉眼,说:“故人呀,看见你就如看见了班公叔皮的影子。班固是你长兄?”
班超答声“是”,赶忙抬头说道:“君侯仙寿,是我班家之福。我祝君侯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福寿绵绵无终期。”
已是耄耋之年的桓荣围坐在一张矮几后,矮几上垛放着竹简,还有一册铺展着,身边左右堆的也都是竹简。他似笑非笑般地示意班超说:“既然是东平王让来,有什么就直说,老夫已经听不得恭维话了。”
班超就把家翁及兄长私修国史之事,拣要紧的给桓荣说了一遍。
桓荣眯着眼,好像是回忆,又好像是感怀,许久没说话。半晌班超才听到一声叹息:“班公好古敏学,行不逾方,于儒术造诣颇深,与我曾谈经论道,益处颇多啊,可惜天不假年。还有你兄班固,也是我门下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少年聪慧,学得满腹经纶,怎么会不去一试明经入第,遭此一劫?”一番叹息,又是沉思着不说话了。
班超涕泣着求桓荣能出手救兄长性命。桓荣说:“我已年迈,上不得殿,见不得帝君,倒是帝君念及师恩偶尔会来。要是等见帝君再说,怕班固性命早丢了。倒是可以上一奏折,为班固陈情,东平王让你来,怕是也有此意。”
班超也揣摩出东平王有此深意,是嫌自己一家之言单薄,毕竟是关涉国体的大事。
桓荣说:“小子啊,朝廷赦免了班固事小,可赦免的是私修国史的人,那就等于是让天下儒生看,前有车后有辙,真如此还不泛滥了?国史褒贬任人可修,如有那么些心怀不端的,那还不国将不国了?东平王心思缜密,救班固他一句话即可,可让你来求老夫,这不但是要救班固,还要把围与堵变成疏与导,把救一条命的小事儿,办成一件扬皇威于当下,传天命于后世的大事儿,可谓用心深远啊。”
班超端正身子聆听着,猛然就明白是自己想得简单了,身在平陵如井底之蛙,想的就是兄长的一条命。同样还是兄长的一条命,而身为王侯,着眼国是,为这条命竟能考虑如此之深,如此之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