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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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藩王

而在另外一边,

方正化和孙传庭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

如今才三十四岁的孙传庭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稽勋司郎中为什么会突然得到新帝青睐,从而被点名复职,而且还被安排跟着个太监来劳军。

根据官场上的经验,以及辞职归家之前对朝廷的印象,孙传庭不由担心方正化跟魏忠贤等是一类人,打着劳军的名号来贪污钱财。

山西和陕西情况相似,他自然知道秦地情况之糜烂。

如果方正化真是来陕地军镇刮钱的,那今年本就闹的有些厉害的农民起义,只怕又得添上官兵暴乱这一把火。

好在方正化是个正直的太监。

他既然领了皇爷给的任务,自然不可能让皇爷失望。

虽说太监很少有不贪财的,但方正化本就是其中异类,不可以混为一谈。

哪怕要钱,方正化也知道,哪些钱可以拿,哪些钱不能拿。

皇爷为什么要安排自己来劳军助饷?

不就是担心走朝廷正式流程,经手的人太多,被克扣的也多嘛!

这次给陕西一带,尤其是延绥镇补发的饷银,本就是皇帝内帑所出,若是被贪了,岂不是直接撬皇帝的墙角?

更何况方正化还被朱由检带着算过账,自然知道皇爷对数字计算的能耐,在账本上做手脚可瞒不过当今天子。

于是方正化只想把这件事办好,以免失了圣心。

孙传庭一边默默观察着,一边跟方正化有过交流,发现他跟自己印象中的宦官并不一样,对方正化倒是有了些好感。

只希望大明朝能再出几位贤宦,这样内廷外朝配合着一起辅佐君上,大明朝何愁不中兴?

新帝能提拔出来这样的宦官,想来比天启帝要有识人之明,也不会纵容阉党嚣张下去!

想来大明天朗气清之日不远矣!

抱着这样的希望,孙传庭一路跟到了西安府的秦王所在。

由于朝廷本身没多少可用资金,今年才堪堪重修完成的三大殿基本上把大明朝的太仓给吸干了,而朱由检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内帑都拿出来垫付陕西这边的欠款。

所以找藩王凑钱,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而陕西众多藩王之中,秦藩最长最富,要打秋风,又位于入陕路线中的头一位,必然是要先去这打打秋风,随后可以一路北去,再过韩藩、庆藩等地。

虽说皇爷暗示了,藩王要是不肯给钱,方正化可以带着一堆欠饷的士兵亲自来藩王府吃大户,可方正化仔细一想,觉得这事儿不太好干。

主要是军镇大多围绕长城修建,本就在边疆,而藩国却是没这个规律,跟军镇都差了距离。

陕西距离边镇最近的,也就肃藩和庆藩,而肃藩又是大明诸王中有名的穷鬼,榨也榨不出多少钱来。

所以最符合上门条件的,就是庆藩。

其余诸王离得远,最好先从他们手里扣出来钱,不然拖着那么多人跑遍陕西,本来就饥寒交迫,只怕那些名为士兵,实为饥民的人得先死在路上。

方正化打定主意,要去秦王那儿探探路。

而当代秦王朱谊漶听闻竟有天子近身来此,摸了摸胡子。

“派人来孤这里干什么?”

“孤可没什么招待他们的!”

下人回禀,“听说是来劳军的。”

朱谊漶胡子一抖,不屑一笑,“孤看哪里是劳军,摆明了是来吃钱的!”

“那些阉人吃丘八的饷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来吃孤的钱,怎么不把自个儿贪死!”

下人在旁边尴尬。

作为王府里的奴婢,他自然也是个阉人。

大明朝又不是只有皇宫里才有缺根的稀有物件。

“到底是京城来的,要是回去跟陛下说些混账话,只怕……”

“他敢!”朱谊漶气的瞪大眼睛,鼓起自己肥胖的脸。

转而,他又泄了气。

毕竟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皇帝身边的人。

就算自己是老牌藩王,可皇帝到底压在他头上。

“那就给个五千……不,三千吧!”

“孤的秦王府也没有多少钱啊!”

朱谊漶捏着胡子衡量许久,最终咬咬牙,打算出点血把人打发走。

而这三千两中,名为“助饷”,能写在明面账本上的,只有五百两,剩下的两千五,则是给方正化的贿赂黑钱,无法见光的那种。

在朱谊漶看来,

什么助饷?

丘八们替大明朝卖命,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太祖当时还给丘八们分了地,实行卫所制,朝廷不找丘八要钱都是好的!

按照规矩,自己这个秦王还得要他们供养呢!

一群泥腿子,何德何能让王爷出钱养他们?

方正化收到这一笔钱的时候,也被秦王这区别对待给吓一跳。

助饷扣扣搜搜,行贿却如此大方。

看来大明的藩王跟官场的风气一致,并没有落后于时代。

可这算什么事?

方正化自然可以把这贿赂来的两千五百两算成助饷部分,还能反手加到朱由检的身上,给皇爷增点面子,施恩于穷困的边镇士卒。

可说来说去,这三千两也不够啊!

只算已经饥饿多年的延绥镇(即榆林镇),兵丁就在五千人以上,每人按照规矩,一月银钱要有四五钱,即便折扣算成三钱,每人补发一年饷也要一万多两了。

这还只是最理想的。

实际上延绥镇可不止那么多人,也不止军饷要花费。

延绥直面西北黄沙,大风一来,就卷着沙子直扑长城,若不及时清理,那沙子能把长城堆起来,从而使外部蛮子轻而易举越过长城阻碍,进入内地烧杀抢掠。

所以延绥镇每年还要额外拨款,雇佣一些当地人去挖沙子,清理城墙。

方正化还得继续要钱!

既然秦王都舍得行贿两千五了,那方正化打算把脸皮豁出去,摆出传统宦官监军的架势,找他再多要点。

而要从秦王朱谊漶手里扣钱也容易。

既然皇爷给的“同根本”没有让秦王萌发出一点爱国良心,那方正化就要掏出另外一份了。

各地藩王攥在朝廷手里的把柄可不少呢!

远的不说,就说近几代的秦王中,可存在着不少隐秘。

比如说秦王世系多短寿者,很多秦王都是壮年而逝,这就使得世系转移在秦藩之内较为常见。

朱谊漶的祖父朱怀埢便是个典型的例子。

朱怀埢本是个镇国中尉,距离亲王爵位差了有四个,可以说没点气运,根本当不上秦王。

但这个馅饼就是硬砸到了他头上。

秦定王去世无子,然后往上数连续几代秦王都是一脉单传,所以新的秦王只能从旁系里面挑。

选来选去,选中了朱怀埢。

但朱怀埢他爹当时还活着呢!

怎么莫名其妙,跳过老爹提拔儿子了?

原因就在于,当时秦定王的继妃林氏给朱怀埢站了台,不断给朱怀埢说话好,同时以退为进,鼓动朱怀埢他爹干了蠢事,这才让朱怀埢成功上位。

那么,

为什么林氏这么支持朱怀埢?

这就不得而知了。

世宗皇帝需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秦王在位子上摆着,并不在意背后有什么隐秘。

等到穆宗时期,后遗症来了。

隆庆三年四月秦宣王朱怀埢的庶长子隆德王朱敬镕袭封秦王。

其实当时朝廷刚刚定下王府旁支不许袭爵的条例,礼部提出秦宣王本身就是冒封,所以隆德王也不能袭爵。

只是穆宗不敢背上除封秦王这个担子,最后还是让朱敬镕上位。

而等朱敬镕去世,继任的秦王朱谊澏也无子而亡,王位就轮到了朱谊漶。

当年朱怀埢以镇国中尉进封秦王,按照规定,除了袭封秦王的后代以外,其他子孙都要从原爵位开始降封,所以朱谊漶最初的爵位只是奉国中尉。

但万历皇帝力排众议,加封了朱谊漶为紫阳王,明明三年前,万历皇帝才肯定了《宗藩条例》的神圣性,不允许旁系加封。

为何神宗对上朱谊漶就态度大变?

朱由检在后宫里翻了翻他爷爷留下来的相关档案,最后发现还是钱的问题。

神宗爱财之事,天下尽知。

只要对症下药,亲王位子都能“卖”到手。

朱谊澏身体不好,跟王妃同房都是个问题,早就做好了没儿子的准备。

于是就掏钱送给神宗,希望他能提拔下自己的弟弟,以便后来继任。

不然跨的级别太多,闲话也多。

神宗跟穆宗一样,也不想背秦王除封的锅,收了钱就同意了。

当然,现在轮到朱由检,他完全可以翻脸不认人。

除非,

朱谊漶继续给钱!

“可恶!可恶!”

朱谊漶听说方正化竟然敢拿秦王位传承之事来威胁自己,勃然大怒,血压飙升。

他在愤怒的情况下愤怒了一整天,最后还是认了栽。

朱谊漶自然舍不得钱,

可他能拿钱的前提,是秦王这个位子。

如果按照《宗藩条例》,秦王早就要因为“无嗣”被开除宗室了,只是几任皇帝都没担子背锅罢了。

现在碰上个头铁的,

本就当猪养的藩王还能怎么办?

朱谊漶捂着心口又给了方正化九千五百两。

因为方正化让他凑个整。

至于之前的二千五……

这不是秦王给自己的孝敬嘛!

朱谊漶当场就晕了,躺床上大热天碰着个小暖炉,只觉得没了钱自己整个人都在发寒。

孙传庭亲眼目睹这一切,虽然觉得方正化如此索要钱财有些过分,但看到秦王真的能掏出一万两现银时,又觉得秦王更过分。

好家伙,

这么有钱!

大明朝的钱别都到了藩王手里头吧!

早就听说山陕二省的良田都集中在藩王手里,逼得当地百姓除了当差吃皇粮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可孙传庭到底没亲眼见识过——

他被起复之前,还给自己装修了遍宅子,享受人生呢!

现在一看,倒觉得打开了扇新的大门。

其后北上,又去了韩王那边。

韩王好说话很多,而且有钱他真的给。

在万历年间,韩王朱亶塉就捐银一千两以助饷。天启元年,朱亶塉再一次助饷二千五百两,天启五年,瑞王朱常浩就藩汉中,朱亶塉又捐一千两帮他修建王府。

说身家,韩藩肯定不如秦藩有钱,但朱亶塉是个大方人,态度比秦王好得多。

方正化自然不会对着身段柔美的韩王用威逼手段,拿了朱亶塉捐的两千五百两就走了——

常年捐钱,朱亶塉是真的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