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成群的苍蝇萦绕不去。破碎的尸块在南波士顿的路面上经过了四个小时的高温炙烤,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对这些食腐的生物来说无疑是按响了餐铃,路面上空挤满了嗡嗡挥翅的苍蝇。虽然破碎的残骸上都盖了帆布,但路面上还有很多残存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成了这些食腐蝇虫的盛宴。灰质残渣和其他一些无法辨认的人体碎渣散落在以街道为中心半径三十英尺[1]左右的区域。一块头骨碎片落在了街边二楼的花箱里,还有几团组织粘在了停靠在路边的汽车上。
简·里佐利的承受力一直很强,从不会轻易感到恶心,但此时她也不得不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握紧拳头,有些恼怒于自己此刻的脆弱。忍住,忍住。作为波士顿警察局凶杀案调查组唯一的女性,里佐利知道她总会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无情的聚光灯总能轻易找到她。不管是失利还是成功,她总会被所有人注意到。她的搭档巴里·弗罗斯特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得翻江倒海,毫无形象可言,现在正坐在装有空调的行动车里,头垂到膝盖之间,等着恶心的感觉消退。但是里佐利不能这么毫无顾忌地吐出来。她是现场执法人员里最显眼的一个,而且警戒带的另一边还站着一群民众,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人看在眼里。里佐利今年三十四岁,但她知道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并且很明白要对公众维持她的职业权威性。简用凌厉的目光和笔挺的身姿弥补了她娇小身材所缺乏的威慑力。她早就学会了如何在紧张的犯罪现场把控全局。
但这个时节的气温正在瓦解她的掌控。来这里时她穿着制服上衣和休闲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此刻她脱下了外套,露出了里面皱巴巴的衬衫,潮热的空气里,她原本整齐的乌发变得凌乱。现场的气味、苍蝇和刺眼的阳光从各个角度侵袭过来。需要她注意的东西太多了,偏偏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让她一刻也不能放松。
一阵喊叫吸引了简的注意力。一个穿着衬衫、打着领带的男人正在与一个巡警争吵,想要从现场所在的路段通过。
“你听好,我得去参加一个销售会议,懂吗?我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但是你们的警戒带把我的车都围起来了,现在你又说我不能开走它。这他妈是我的车!”
“这里是犯罪现场,先生。”
“就是一起事故!”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事故。”
“那你们要什么时候才能确认?要在这儿耽搁一整天吗?为什么你们就不听听我们说的?整个街区都听到了!”
里佐利走向这个男人,他的脸上汗津津的。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半,太阳几乎升到顶峰,犹如一只发亮的巨大眼球,直直地照射着大地。
“具体来说,您都听到什么了,先生?”她问道。
男人哼了一声:“和别人听到的一样。”
“很大的‘砰’的一声。”
“对,差不多是七点半的时候。我刚洗完澡出来,往窗外一看,他就躺在这儿了,在人行道这边。这边街角有盲区,肯定是哪个混蛋司机车开得太快了,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撞人的肯定是辆大卡车。”
“您看见过卡车吗?”
“没。”
“您也没看见别的汽车,是不是?”
“汽车,卡车,”他耸了耸肩,“不管什么车,都是肇事逃逸。”
男人的说辞与他的邻居们一样,有六七个周围的居民都这样说。在早上七点一刻到七点半之间,他们听到街上传来巨大的响声。没人看到事情的经过,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了声音,然后看到了死者的尸体。里佐利排除了此人跳楼身亡的可能,因为这片社区的建筑都只有两层的高度,从这个高度坠下,尸体根本不可能形成这种程度的损伤。她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证明这里曾出现能够对人体造成这种程度肢解的爆炸事故。
“喂,我能把车开走了吗?”男人问道,“就是那辆绿色的福特。”
“车尾沾着脑浆的那辆?”
“没错。”
“你觉得呢?”里佐利喝道,随后转身走开,来到了法医身边,后者正蹲在马路中央研究着地上的沥青,“这条街上的人都他妈的是一群浑蛋,”里佐利说道,“没人在乎死者,也都不知道他是谁。”
阿什福德·蒂尔尼医生并没有抬头看她,而是继续盯着路面,稀疏银发下的头皮因汗水而闪着光。蒂尔尼医生比里佐利之前见过的每一次都要显得苍老而忧虑。此刻,他试着站起身,默默伸出手,想要她扶一把自己。里佐利握住他的手,随着医生起身的动作,她可以感受到老人筋骨的疲乏和关节的伤病。他是一个年迈的南方绅士,土生土长的乔治亚州人。他从来不喜欢里佐利这种典型的波士顿人略带鲁莽的直率性格,而里佐利也从未喜欢过他略带拘谨的克己守礼,他们之间仅有的交集就是尸检台上的死者。但是此时此刻,里佐利扶着他起身之后,忽然为他衰老的身体感到难过。她想起了自己的祖父。所有的孙辈里,他最喜欢里佐利,也许是因为他在里佐利身上看到了熟悉的骄傲和坚忍。她记得从安乐椅上扶他站起来的时候,他那因为中风而麻木的手像枯瘦的爪子一样握住她的手臂。即使强悍如奥尔多·里佐利这样的男人也会被时间脆了骨头,锈了关节,拖到尘土里。现在里佐利在蒂尔尼医生身上看到了同样的衰老,他用手帕擦拭着额上的汗水,炎炎烈日下的身形摇摇晃晃。
“看来这就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难题了。”他说道,“说说吧,你要参加我的欢送会吗,警探?”
“呃……什么会?”里佐利反问。
“就是你们背着我打算给我办的那个欢送会。”
里佐利无奈叹息,承认道:“会的,我也会参加。”
“哈,你这人,总是别人问什么你才说什么。是下周吗?”
“下下周,而且我什么都没告诉你,好吧?”
“我挺高兴你告诉我了。”他低头看着沥青,“我不太喜欢惊喜。”
“那这起案子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医生?是肇事逃逸吗?”
“看起来这里就是撞击点。”
里佐利低头看着地上一大片泼洒的血迹,又看了看十二英尺开外,人行道上盖着帆布的尸体。
“你是说,第一个撞击点是在这边,然后尸体弹到了那边?”里佐利问。
“看起来是这样的。”
“那肇事的车辆得是一辆特别大的卡车,才能引起这种尸块飞溅。”
“不是卡车。”蒂尔尼医生说道。他开始顺着路向前走去,眼睛一直向下,看着什么。
里佐利跟在他身后,顺便挥手驱赶着身边成群的苍蝇。蒂尔尼走了大概三十英尺,随后停下了脚步,伸手指向路肩上散落的一团灰质。
“这里还有脑组织。”他说道。
“不是卡车撞的吗?”里佐利问。
“不是,也不是汽车。”
“那死者衬衫上的轮胎印是怎么回事?”
蒂尔尼站直了身体,扫视着街道、人行道还有周围的建筑。“警探,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现场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除了那边的死者没有脑袋之外吗?”
“看到那个撞击点了吗?”蒂尔尼指着不远处他刚刚蹲下去的位置,“还有这些人体组织散落的方式。”
“看到了。他的尸体朝各个方向都有飞溅,撞击点是在那个街角。”
“正是如此。”
“这条街车很多,”里佐利说道,“确实会有一些车在拐弯的时候不减速。再说,死者穿的衬衫上还有轮胎印。”
“咱们再去看看那些轮胎印。”
他们走向尸体,中途巴里·弗罗斯特也加入进来。他终于从车里走出来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表情有些惭愧。
“老天哪。”他哀叹了一声。
“你还好吗?”里佐利问。
“你说我是不是得了肠胃炎之类的?”
“可能是。”里佐利一直很喜欢弗罗斯特,她欣赏弗罗斯特的积极阳光,还有他从不抱怨的乐观天性,此刻这种消沉是里佐利不想看到的。她拍了拍弗罗斯特的肩膀,对他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弗罗斯特似乎总能激起别人母性的一面,即便是果决而坚忍的里佐利也被他征服了。“下次我会给你带个呕吐袋的。”她提议道。
“我觉得吧,”弗罗斯特跟在里佐利身后说道,“我觉得还是因为肠胃炎……”
他们一起来到尸体处。蒂尔尼眉头紧锁,费力地蹲下身,显然他的关节对这个动作表示了抗议。他伸手掀开了盖着尸体的帆布,弗罗斯特立刻就白了脸,退后了一步。里佐利努力克制住自己,避免做出和弗罗斯特一样的反应。
尸体被破坏成了上下两部分,从脐部分开。上半身穿着一件米色的棉质衬衫,东西向摊在地上。下半身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南北向躺着。尸体的上下两部分只靠几缕皮肤和肌肉连接,内脏流到外面,堆积成一团浆状物。头骨后脑处碎裂,大脑组织喷了出来。
“年轻男性,身体状况良好,营养健康,看起来是西班牙裔或地中海裔,二十岁到三十岁。”蒂尔尼说道,“死者身上有明显的胸椎、肋骨、锁骨和头骨骨折。”
“卡车撞不成这样?”里佐利问。
“卡车当然可以造成这种大面积损伤。”他抬头看着里佐利,浅蓝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但是没人听到或是亲眼看到有这样一辆卡车,对吗?”
“很不幸,没有。”里佐利承认道。
弗罗斯特虽然感觉反胃,但也在努力参与对话,他挣扎着发言道:“要我说,死者衬衫上的并不是轮胎印。”
里佐利仔细看了看印在死者前胸衣襟上的黑色条纹。她戴上手套,摸了摸其中一条印记,然后观察自己的手指。有少量的黑色污垢沾到了乳胶手套上。里佐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个新发现。
“你说得没错,”她应声道,“这不是轮胎印,是润滑油。”
里佐利站起身,看着路面——没有任何一条带血的轮胎印,没有汽车残片,也没有撞击时产生的玻璃或塑料碎片。
他们沉默了,面面相觑,因为对于现场这种情形,好像只有一种解释才说得通。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个猜想,一架喷气式飞机从众人的头顶呼啸而过。里佐利眯着眼睛抬头看去,发现那是一架即将降落的七四七客机,正飞往位于这里东北方向五英里[2]外的洛根国际机场。
“天哪,”弗罗斯特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这死法太可怕了。求求你告诉我他掉下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这种可能性很大。”蒂尔尼说道,“我猜测是在飞机着陆下降的时候,轮舱打开,他的身体从里面滑下来了。所以还得是一趟入境航班。”
“嗯,是的。”里佐利附和道,“没几个偷渡者会铤而走险离开这个国家吧?”她看着死者的橄榄色皮肤,“也就是说,他可能是坐飞机入境的,从南美洲——”
“飞行高度至少也有三万英尺。轮舱里没有加压,偷渡者要面临气压急剧降低和冻伤的危险。就算是盛夏,在那种海拔高度下,气温也非常低。再飞行几个小时,他就会因为缺氧而体温过低,失去意识。还有一种可能,他在飞机起飞后起落架收回时就已经被压碎了,之后再在飞机轮舱里待上几个小时,他早就死透了。”
里佐利的传呼机信息打断了蒂尔尼医生的讲话。若不是这个小插曲,蒂尔尼医生似乎打算来上一番演讲。他才刚刚讲到自己的专业领域,还没来得及展开。里佐利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显示,没认出这是什么号码,只看到是牛顿市打来的。她拿出手机,拨了过去。
“我是科尔萨克警探。”一个男人接通了电话。
“我是里佐利,是您呼了我吗?”
“您是在用手机打电话吗,警探?”
“是的。”
“您方便找一个座机通话吗?”
“现在不行。”她并不认识科尔萨克警探,而且她想赶紧切入正题,“您直接告诉我有什么事就好了。”
对面停顿了片刻。她可以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警察对讲机的通讯声。“我现在在牛顿市的一个犯罪现场,”他说道,“我觉得,你应该过来看看。”
“您是需要波士顿警察局的协助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推荐我们调查组的其他人过去帮忙。”
“我试着联系了摩尔警探,但是他们说他正在休假,所以我就联系了你。”他又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慎重起来,“和去年夏天你和摩尔警探负责的案件有关。你知道的吧,就是那个案子。”
里佐利沉默了。她当然知道科尔萨克说的是哪起案子。直到现在,调查那起案件时的一些记忆还是会在午夜深沉的噩梦中再现,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接着说。”她轻声答道。
“你需要记一下这边的地址吗?”科尔萨克问。
里佐利拿出了记事本。
过了片刻,她挂断电话,注意力再次回到蒂尔尼医生身上。
“我在一些意外身亡的跳伞运动员身上见过这种伤,都是因为降落伞失灵打不开了。”他说道,“从那种高度落下,坠落的人体可以达到极限速度,每秒钟两百英尺的降落速度足以造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损伤。”
“付出这种代价就为了来到这个国家。”弗罗斯特说道。
又有一架飞机从众人头顶飞过,投下的阴影如同草原上的苍鹰,黑漆漆的,一闪而过。
里佐利抬头凝视着天空,想象着一个人从上面坠落下来,翻滚着快速掉落一千英尺。他先是穿越冰冷的空气,然后周围变得温热。随着地面越来越近,他在热浪中坠落,粉身碎骨。
她看着盖了布单的男人的身体残骸。他曾经勇敢地梦想,去往一个新的世界,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欢迎来到美国。
里佐利来到位于牛顿市的犯罪现场,看得出,站在房前的巡警是个刚入职的菜鸟,并没有认出里佐利。他将里佐利拦在了警用隔离带外,粗鲁的语气和他的新制服一样莽撞而青涩。里佐利看到他的名牌上写着:里奇。
“这里是犯罪现场,女士。”
“我是里佐利警探,波士顿警察局的,来这里找科尔萨克警探。”
“请您出示证件。”
里佐利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要求,于是不得不在挎包里翻找警徽。在波士顿城,没有巡警不知道她是谁。不过是开车走了一段路,出了她的地盘,到了这片寸土寸金的郊区,她就谁也不是了,还得从包里摸索着找警徽。里佐利拿出警徽,举到菜鸟巡警的鼻子尖上。
他看了一眼,随后脸涨得通红。“对不起,女士。都是因为刚才,几分钟之前,一个赖皮女记者从我这里三言两语就骗进去了。我不能再犯这种错误了。”
“科尔萨克在里面吗?”
“在的,长官。”
里佐利看了一眼路边停着的密密麻麻的车辆,在这中间,她看到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车身上印着“马萨诸塞州法医办公室”的字样。
“有几名被害人?”她问道。
“就一个。他们正准备把被害人遗体运出来。”
巡警说着挑起隔离带,让里佐利进到前院。有鸟叫声从幽深处传来,空气里能闻到微甜的青草香气。里佐利想,这里已经不能算是波士顿了。这里的园林设计干净而整洁,举目可见精心修剪过的黄杨木树篱,还有人工草皮铺就的草坪。她在砖砌的人行道上微微停留,抬头看着这栋房子都铎风格的屋顶轮廓,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里的房主应该是个冒牌的英国绅士,喜欢住在英国庄园里的那种。这个社区,这栋房子,都不是一个好警察能负担得起的。
“真不错啊,这房子,是不是?”巡警里奇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搭话道。
“这男人做什么营生的?”
“我听说他是个外科医生。”
外科医生。对里佐利来说,这个词有着更特殊的含义,光是听到它就已经让她如芒刺在背,即便是炎热的夏日里也觉得遍体生寒。里佐利看向房子的前门,发现门把手上涂满了指纹粉。她深吸了一口气,戴上橡胶手套,穿上鞋套。
走进屋内,映入眼帘的是打蜡抛光的橡木地板,楼梯井像教堂一般华丽,彩色的玻璃窗将菱形的光斑映入室内。
里佐利听到不远处传来纸鞋套发出的沙沙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出现在走廊。虽然他穿着正式的商务装,打着领带,但汗湿的腋下破坏了他精致的形象。男人的袖子挽了起来,露出汗毛浓密的粗壮手臂。“里佐利?”他开口问道。
“是我。”
男人走向里佐利,同时伸出手,随即意识到两人都戴着手套,便又将手放下。“我是文斯·科尔萨克。抱歉我不能在电话里透露更多,毕竟现在谁都能搞到接收器。之前就有个女记者混进来了。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
“听说了。”
“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可能还在困惑,为什么要把你大老远拉过来。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全程关注了你们那个案子,‘外科医生’杀人案。我觉得或许你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所以还是让你亲自来现场看看比较好。”
里佐利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你们发现什么了?”
“被害人在家庭娱乐室里,名叫理查德·耶格尔,三十六岁,整形外科医生,这里就是他的住处。”
里佐利看了一眼彩色玻璃窗。“你们牛顿市的警察局可是碰上了高档命案啊。”
“嗐,这种高档命案给你们波士顿警察局,你要不要?我们这里不该发生这种案子,尤其是这么诡异的案子。”
科尔萨克领着里佐利穿过大厅,来到起居室。刚一进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层楼高的落地窗,室外的阳光透过窗子倾斜而下,美不胜收。尽管室内还有很多忙碌的犯罪现场技术调查员,但洁白的墙壁和亮闪闪的地板还是将整个房间衬托得宽敞而明亮。
然后便是现场的血迹。不论她去过多少个犯罪现场,第一眼见到血腥的场景时,总会有一瞬间的震惊。血迹像是一颗血红色的彗星从墙壁上扫过,血液滴落,被地心引力拖出细细的线。源头就是理查德·耶格尔。他靠墙坐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手腕被捆住。耶格尔只穿了一条平角短裤,双腿前伸,脚踝上绑着强力胶带。他低垂到胸前的头遮住了致命伤,伤口流血不止,最终要了他的命。
不过即便不看死者身上的伤口,她也知道那一定是很深的伤,伤及动脉和气管。里佐利对于这样的致命伤很熟悉,她可以通过血液的轨迹了解到男人生命的最后时刻:动脉血液喷溅,肺部充血,被害人挣扎着呼吸,然而被割断的气管渗出鲜血,他只能溺死在自己的血液里。里佐利可以看到他胸膛上已经干涸的血雾,那是他最后呼出的气息。看着他宽阔的肩膀和身上的肌肉线条,里佐利觉得被害人完全有能力对凶手做出反击。然而他似乎什么都没做,只是这样乖乖地坐以待毙。
尸体已经僵硬,两位停尸房的工作人员抬了担架进来,此刻正站在一边,思索着如何在尽可能不破坏尸体状态的前提下将它运出去。
“法医是在上午十点钟过来检查的,”科尔萨克说道,“当时尸身已经出现尸斑,完全僵硬。她预估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在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三点。”
“是谁发现的被害人?”
“他办公室的护士。今天早上他没去诊室,也不接电话,护士就开车来他的家里找他,上午九点的时候发现了被害人。死者的妻子不知去向。”
里佐利看向科尔萨克,问:“妻子?”
“盖尔·耶格尔,三十一岁。她失踪了。”
在耶格尔家房前感受到的恶寒再次袭来。
“绑架?”
“我只是说她人不见了,我们找不到她。”
里佐利盯着理查德·耶格尔,很显然,即使他再怎么孔武有力,也不可能是死神的对手。“跟我说说他们的事情,他们的婚姻状况。”
“幸福美满,周围人都这么说。”
“这是人们一贯的说辞。”
“就他们两个人来说,应该不假。他们结婚两年,这栋房子是一年前才买的。盖尔·耶格尔是一名手术室护士,和她丈夫在同一家医院,所以他们有一样的朋友圈,工作行程也都差不多。”
“几乎是形影不离啊。”
“嗯,对吧?要是让我整天和老婆待在一起,我绝对会疯掉,但是他们两个好像相处得很好。就在上个月,理查德·耶格尔还请了整整两周的假,就为了在家陪她,因为她妈妈去世了。你想想看,一个整形外科医生两周得赚多少钱啊,是不是?一万五?还是两万?他的这份体贴可够贵的。”
“可能是他妻子很需要陪伴吧。”
科尔萨克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他做得够可以了。”
“所以你们找不到她离开她丈夫的原因?”
“更没有理由会杀了他。”
里佐利看了一眼起居室的窗户。窗外的树和灌木遮挡了邻居可能窥探过来的视线。“你说死亡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三点?”
“对。”
“他家邻居有听到什么吗?”
“左边这家去了巴黎,右边这家昨晚睡得很沉。”
“有非法入室的痕迹吗?”
“在厨房窗户那边,有人用玻璃刀割破了窗玻璃。我们在花坛上还发现了几个十一码的鞋印,在这个房间的血迹里也发现了同样的印记。”科尔萨克说着,拿出了手帕擦着汗湿的额头,很可惜,他就是那种连止汗剂也救不了的人。他们不过是在这里聊了几分钟,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
“这样吧,咱们先把他从墙边移开,”一个停尸房员工说道,“让他倒在布单上。”
“看着点儿他的头!要滑走了!”
“啊,我的天哪。”
里佐利和科尔萨克沉默地看着耶格尔医生的尸体侧倒在一次性床单上。尸僵让他呈九十度弯曲。由于他诡异僵硬的姿势,两位停尸房员工正商量着如何将他放在担架上。
里佐利的注意力突然转到一小块白色碎片上,就在尸体刚刚坐着的位置。她蹲下身,将它捡起来,仔细研究着。那是一小块瓷器碎片。
“茶杯碎片。”科尔萨克说道。
“什么?”
“被害人身边有一个茶杯和茶托,像是从他的腿上掉下来的,我们已经拿去验指纹了。”他看到里佐利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耸了耸肩说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某种象征意义的道具吗?”
“谁知道呢?可能是按传统给死人准备的茶话会。”
里佐利盯着躺在她手掌中的小小瓷片,思考着这样安排的意义。她的胃开始打结,一种可怕的熟悉感萦绕不去。同样深深的割喉一刀,同样用强力胶带捆绑被害人,还会在半夜从窗户潜入,对睡梦中的被害人发动出其不意的攻击。
还有失踪的女人。
“卧室在哪儿?”里佐利问。她并不想去看卧室,她害怕去看卧室。
“嗯,这也是我想让你过来看的地方。”
通往卧室的走廊墙上挂了很多镶框的黑白照片。并不是大多数家庭那种全家福,而是鲜明的女性裸体照片,照片中女子的脸要么是遮住的,要么转过去远离镜头,并没有表明裸体女子的身份。其中一张照片里,一个女子拥抱着一棵树,光滑的皮肤紧贴着斑驳的树干。另一张里,女子坐在椅子上,向前弯腰,她的长发瀑布一样流向光裸的大腿。还有一张,女子身体向天空伸展,身体因剧烈运动的汗水而闪闪发光。里佐利停在一张被撞歪了的照片前。
“照片里的都是同一个女人。”
“就是她。”
“耶格尔太太?”
“这么一看,他们俩的癖好还挺变态的,是吧?”
里佐利看着盖尔·耶格尔晒得匀称的麦色身体。“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变态的。这些照片都很美。”
“行吧,无所谓。卧室在这边。”科尔萨克指着一个开着门的房间说道。
里佐利在门口停了下来。房间内是一张超大双人床,床上的被子向外翻卷,似乎是睡梦中的主人突然惊醒。浅粉色地毯上的尼龙被压出两条凹痕,从床下延伸到门口。
里佐利轻声说道:“他们两个都是被拖下床的。”
科尔萨克点头:“他们在床上突然遭到凶手袭击。凶手通过某种手段制伏了他们,绑住了他们的手腕和脚腕,然后拖着他们划过地毯,来到走廊,从那里开始就是木质地板了。”
里佐利对凶手的做法感到困惑。她想象着凶手当时就站在自己所在的位置,盯着睡梦中的夫妻。床的上方有一扇窗,没有拉窗帘,借着夜里的天光,凶手完全能够看清床上男人和女人的位置。他肯定会先对耶格尔医生下手,这是比较合理的做法——先控制住力量较强的男性,再处理体弱的女人。里佐利只能在想象中拼凑出这么多。凶手接近被害人,选择了率先攻击的对象。她想不通的是接下来的事情。
“为什么要把被害人拖走?”里佐利问,“为什么不直接在卧室里杀了耶格尔医生?凶手把他们弄出卧室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科尔萨克指向门内,“里面已经拍过照了,你可以进去。”
里佐利有些不情愿地走进了房间,同时注意避开脚下地毯上拖曳的痕迹。她来到床边,没有在床单和被子上发现任何血迹。一侧的枕头上有一根金色的长发,耶格尔太太应该就睡在这边。里佐利转向一边的床头柜,上面夫妻两人的合影证实了她的猜想。耶格尔太太的确是个金发女子,还是个很漂亮的金发女子,长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小麦色的皮肤上有零星的雀斑。耶格尔医生伸手揽着她的肩膀。他身体强壮,年轻自信,却落得个这样凄惨的结局,手脚被绑,只穿了一条平角裤,匆匆赴死。
“椅子上。”科尔萨克说。
“什么东西?”
“看看椅子上。”
里佐利转身看向放在房间一角的复古梯背椅,上面摆着一件叠好的女士睡衣。凑近后,她看到了奶油色缎面上棕红的斑点。
脖子后的汗毛立刻根根竖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忘记了呼吸。
里佐利伸出手掀起睡衣的一角。衣服内侧也有红色的血斑。
“我们还不知道这是谁的血。”科尔萨克说,“可能是耶格尔医生的,也可能是他太太的。”
“衣服在叠起来之前就已经染上血了。”
“但是房间里其他地方都很干净。也就是说,血是在别处染上的。然后凶手把衣服带到卧室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椅子上,像是留下什么离别礼物一样。”科尔萨克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是不是让你觉得很熟悉?”
里佐利咽了一下口水。“你明知道是的。”
“凶手在模仿你那位旧相识的手法。”
“不,这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外科医生’从来不会袭击情侣。”
“叠起睡衣,用胶带捆绑,突袭睡着的被害人。”
“沃伦·霍伊特只挑单身女性下手,那种比较容易控制的被害人。”
“但你看看这些共同点!要我说,咱们遇到模仿犯了。这疯子研究过‘外科医生’的案子。”
里佐利的视线还停留在那件睡衣上,她回忆起“外科医生”制造的死亡现场。同样是这样一个炎热得难以忍受的夏天,夏日的夜晚,女人们开着窗安睡,一个叫沃伦·霍伊特的男人从她们的窗子潜入。他带着病态阴暗的幻想和手术刀,在清醒的被害人身上开始他的血腥仪式,醒来后的被害人可以感知到每一次刀刃划过的痛苦。里佐利看着那件睡衣,霍伊特平平无奇的脸似乎就在眼前。就是这张脸,过了这么久还会时不时在她的噩梦中浮现。
但这并不是霍伊特做的。沃伦·霍伊特被关在插翅难逃的地方了。我确定,因为是我亲手把那畜生关起来的。
“当时《波士顿环球报》对那起案子报道得特别详细,”科尔萨克说道,“他还上了《纽约时报》,现在这个凶手就是在重现他的手法。”
“不对,这个凶手做了霍伊特从来没做过的事情。他把这对夫妇拖到卧室外,到别的房间。他还把男人摆成坐姿,然后割喉。这更像是一种处决行为,或是某种仪式。还有这个女人。他杀了这家的男主人,那这个女人呢?凶手又对她做了什么?”说到这儿,里佐利顿住了,她突然想起楼下地板上的瓷片。那个破碎的茶杯。它代表的意义犹如一阵冷风拂面,让她浑身僵硬。
里佐利不发一言,忽然转身离开卧室,再次回到起居室。她看着那面耶格尔医生的尸体曾依靠过的墙壁,又看了看地板。她在木质地板上踱步,研究着上面的血迹。
“里佐利?”科尔萨克出声唤她。
她转向房间内的窗子,皱眉看着照进来的日光。“太亮了。这里这么多玻璃,不可能每一片都查过。我们得晚上再来。”
“你是想在晚上用多波段光来看吗?”
“得用紫外灯来看。”
“你要找什么?”
里佐利又看向墙壁。“耶格尔医生死的时候是坐在这里的。凶手把他从卧室拖到这里,让他背靠着墙坐在这儿,脸正对着房间中央。”
“没错。”
“为什么要把他放在这儿?为什么在被害人还活着的时候费这么大力气做这件事?凶手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凶手把他放在这个位置,是想让他看什么东西,让他见证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某件事情。”
终于,科尔萨克明白了里佐利的意思,脸上的表情也由恍然变为惊恐。他看着耶格尔医生背靠的墙面,就在那里,耶格尔医生作为唯一的观众,观看了恐怖剧院的骇人表演。
“天哪,”他说道,“耶格尔太太。”
注释:
[1]一英尺约合零点三米。
[2]一英里约合一点六一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