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眠(和风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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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的抒情歌

从日本阿尔卑斯山传来令人振奋的喜讯——六所大学棒球联赛六所大学棒球联赛,发起于1903年早稻田大学和庆应义塾大学的棒球比赛,后来,明治大学、法政大学、东京大学、立教大学加入,于1925年成立“东京六大学野球联盟”,1926年举办首场比赛,延续至今。的早庆早庆,指早稻田大学和庆应义塾大学。之战是这场赛事的收官之战,秋天的赛季一落下帷幕,马上就听到“冬季体育赛事”的开幕钟声。在即将迎来欢欣鼓舞的开幕之际,又传来一个好消息:我国制订了一项前所未有的计划,即在登山滑雪的比赛中使用信鸽。

“雪。你看,这是雪。这么大的雪啊。”

“雪?”

“瞧你用这一对鸽子眼望着海面上的万里晴空,真是笨死了。谁也没说天上下雪啊。”

“哎哟,你说的是报纸上的啊?什么啊!”

报纸上刊登皑皑白雪装点群山的大幅照片,报道各地滑雪场的最新信息。

“这个记者肯定是滑雪爱好者,只要听说下雪了,就心情激动,所以想出这样的标题来。”

“这个记者肯定养信鸽。”

“不对不对,这篇报道的重点是雪。”

“不是,信鸽是卖点。”

“是雪。”

“是信鸽。”

“是雪!”

“是信鸽!”

“绝对是雪。”

“绝对是信鸽。”

“雪、雪、雪!”

“信鸽、信鸽、信鸽!”“不是信鸽!”

“不是雪!”

最后连艄公也笑了起来。

山茶花御所山茶花御所,镰仓幕府首任将军源赖朝为宠爱的女子在三崎修建山庄,遍植山茶花,命名为“山茶花御所”,即“大椿寺”。源赖朝死后,该女子出家为尼。、樱花御所樱花御所,本瑞寺位于山丘上,源赖朝深爱此处景色,面对大海,在现在的城之岛种植樱树,命名为“樱花御所”。、桃花御所桃花御所,源赖朝在城之岛种植桃树,命名为“见桃寺”。,这三浦三崎三浦三崎,神奈川县的“三崎”,位于三浦半岛西南端,与城之岛相对,多山丘,地形复杂,风景优美,是源赖朝非常喜欢的地方,称为“风光明媚之地”。“三崎”位于半岛的中心。的三大御所都已被抛在身后,渡船行驶在花暮湾上,名副其实,实为景色优美之处。绫子带着一只鸽子,前往歌谣所唱的城之岛城之岛,位于半岛南端的岛屿,面积0.99平方公里,是神奈川县最大的岛屿。风景优美,与政治、文学等深有渊源。《城之岛的雨》,大正时期的诗人、歌人北原白秋作词的歌谣。白秋于1910年第一次来到三崎,居住在此,创作很多和歌、现代诗。

人在画中游,她们如同古画上所描绘的源氏、北条在镰仓幕府1180年,源赖朝举兵,成立镰仓幕府,源氏第三代后,北条氏掌权,至1333年镰仓幕府灭亡。鼎盛之时,乘坐画舫游览,管弦丝竹,吟歌对唱的贵族小姐那样的心情,其实她们只是花两钱船资、花一钱买一个糙米面包干巴巴地啃着当午饭充饥的东京女中学生。

虽然已是小阳春天气,但艄公粗壮的双手已经皲裂。不过,照子看着这一双粗糙的大手,首先想到的不是他为生计所迫的艰辛,而是觉得有这样一双壮硕的大手,在滑雪场上该多么大显神通啊。这是一个“痴迷滑雪”的少女。

绫子与照子痴迷的对象不同,她是痴迷鸽子,其痴迷的程度比照子毫不逊色。虽然渡船的右边是歌舞岛,左边是通矢海岸,远处是淡紫色的箱根和伊豆的群山,但这些山清水秀的景色并没有让绫子感到多么的兴奋,她的关注点是城之岛上的灯塔城之岛灯塔,位于神奈川县三浦城之岛的西端,高30米。初为江户时代的烽火台,1869年由法国人设计,建造灯塔。现在的灯塔为1925年重建。它是日本第四古老的西式灯塔,成为眺望太平洋的观光地。,目不转睛地欣赏其人工之美。心想“要是有这样醒目的标志,从远处归来的信鸽在高空能看见,该多么高兴啊”。

她真想把灯塔搬到自家的庭院里,将它作为鸽子窝。绫子沉迷在天马行空的幻想之中,然而,对于从遥远的九州、四国以及里日本里日本,一般指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一侧的地区。穿越波涛汹涌而来的船夫而言,这灯塔点燃了他们眷恋大地的心灵之光,而绫子全然忘记了这件事。

即使回头眺望三崎的街道,她的眼中也没有著名的海鲜市场,没有山茶花御所遗迹的大椿寺,只有无线电信局高耸天空的钢管天线。——这也是因为无线电通信的功能与信鸽的功能相似。

南飞的大雁,北往的燕子,一年一度在几千里的天空飞翔,这些候鸟在长途旅行之后不会记错它们去年的旧巢。一般而言,鸟儿都有这种神秘的归巢性,但最具这种功能极致性的要数信鸽。不过,现代科学还无法解释这个神秘的现象,所以出现诸多假设,其中一个是鸽子具有恋巢的第六感。就是说,巢穴发送某种类似电波的信号,鸽子始终能接收到这种信号,于是就能确定自己的巢穴。换言之,与无线电信、收音机是相同的原理。

这种借用无线电通信的原理对鸽子归巢本能的神秘性进行牵强附会的解释是人类的主观臆断,与鸽子毫不相干。正如不懂装懂的大人以自己的尺度判断少女内心的神秘性如出一辙。不过,这倒没什么,而自从人类发明无线电这种文明利器以后,信鸽一时惨遭被彻底抛弃的可悲命运,正如汽车的发明导致人力车的毁灭一样。

虽然话题有点扯远了,但是在渡船抵达城之岛之前,先让我谈谈信鸽,因为这篇故事是一首承载在信鸽翅膀上的抒情歌。

自古以来,鸽子不就是少女的象征吗?信鸽不是也被称为“使者小姐”吗?

这么可爱的信鸽都隐藏着科学家无法解释的造化之谜,那么,更何况少女之心岂不是谜中之谜吗?大人、老师对少女的心灵捉摸不透。——甚至少女本人也未必有自知之明。连自己都懵然无知,但是想到没有一个人懂得自己,这无疑就陷入孤独寂寞的境地,虽然这种想法过于任性。就比如说,绫子刚才还在为是雪还是信鸽与照子进行欢快的争论,现在她又深深低着头,轻声唱起歌谣。

城之岛的海岸

下着细雨,细雨绵绵

这灰绿色的雨啊。

照子受到感染,也一起唱起来。

雨是珍珠?还是拂晓的雾水?

莫非是我偷泣的泪珠?出自北原白秋(1885—1942)于1913年发表的《城之岛的雨》歌词。

根本就没有下雨。发电机船引擎的嘭嘭嘭的响声如晚秋的晴空发出空虚的回荡,两个少女的欢快明朗的歌声与“偷泣的泪珠”相差十万八千里。其实本来就是如此,大多数人与其说听到城之岛这个地名想起这首歌,不如说唱起白秋的这首歌才想起城之岛。因为这首歌脍炙人口,船上的乘客谁都会跟着吟唱,或者在心里暗唱,所以,当绫子兴之所至随口唱起这首歌谣时,照子也情不自禁加进来合唱,但是,当绫子听见照子的歌声时,她立即停了下来。

“哎,照子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可是我为什么还跟她成为朋友呢?”绫子对自己无意间唱起照子也熟悉的歌曲,对自己发了一通无名之火。

“照子适合与弓子那样的人做朋友,可是自己为了想独占照子一个人的友情,特地和她一起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我的做法太愚蠢了。如果我当着照子的面,从那座灯塔台上跳海而死,照子能否理解我的真正心情呢?”

草木凋零的秋天,荒凉的岛上唯有皓白的装饰砖建成的灯塔闪耀着海上阳光的照射,不知何故,绫子却感觉这傲然矗立的纯洁英姿是孤独之死的象征。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少女来说,死亡与信鸽的巢穴是同样的东西吗?如同鸽子具有“归巢性”,少女也具有“归死性”吗?

无论是她放飞信鸽,看着它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高远的天空的时候,还是姐姐的恋人北海温柔地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的时候,她都会想到死。这是不由自主的,所以母亲和姐姐做梦也不会想到绫子是这样的人。就绫子本人而言,平时总是明朗快乐充满阳光的女孩,没有把思考死亡的任何想法在表情言行中有丝毫的流露。

就是喜欢挥舞花束到处蹦蹦跳跳的照子,也不能说没有相似之处。

银色耀眼的雪光如爽利的箭矢,如一道绿光,滑行穿来,带来无比的舒畅,绫子一下子闭上眼睛,一股孤独的冰冷在心间流淌。

“要是就这样死去,那该多好啊!”

然而,照子根本不可能知道,绫子在船上唱歌是为了驱赶死亡的念头。

“姐姐,绫子从白色的灯塔顶上进入湛蓝的海底……”

绫子自言自语,像是对姐姐的告别。

抱着鸽子,从灯塔顶上纵身一跃。绫子落进海里,鸽子飞上天空。鸽子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死去,它总是恪守职责,飞回家里,将绑在脚上的死亡通知送到遥远的姐姐身边。——绫子仿佛在虚幻中看到这样的景象。

“哎呀,我这是怎么啦?太可笑了。”

绫子突然大笑起来,咯咯咯的笑声简直要把膝盖上的糙米面包袋掀掉下来。照子吓了一跳,歌声戛然而止。

“对不起啊,我有点神秘兮兮的。”

照子当然一无所知:“我说啊,你要不在船上放飞一下信鸽,让它给我传话,就说绫子唱歌以后变得神秘兮兮。”

“那不行。这只信鸽还要发挥更大更大的作用。”绫子一边神神秘秘地抚摸着装有信鸽的手提袋,一边努力抑制着想把事情原委告诉照子的欲望。

这还是前天发生的事情。绫子对姐姐说这个星期天想和照子一起出去郊游,问姐姐去哪里好。姐姐就说了一句话:“去三浦三崎好啊。”

绫子差一点笑出声来,她不直接说去油壶油壶,神奈川县三浦半岛的海湾及三崎町等周边地带。,而是说去三崎,觉得这样的姐姐有点可悲。

“嗯。好。”

“先坐船去城之岛,回来的时候顺道去油壶,可以让北海带你们参观水族馆。”

“好,我带信鸽去。”

我这么说,可是姐姐似乎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北海去了油壶以后,很少来信,这让姐姐美惠子心情郁闷,她想知道北海的近况,所以让妹妹去三崎。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她说,我把信鸽带去,从油壶把信鸽放飞回来。

“我要让信鸽捎回来一封善解姐姐心意的信,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这是这次旅行的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就是想确认自己与照子之间的友谊。

照子对这两个目的一无所知,又再次观赏报纸上白雪皑皑的连绵群山的照片,说道:“听说滑雪、登山时候遇险时,可以使用信鸽通知山麓的大本营。看来真不能小看了信鸽。”

“哎呀,你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啊?算了,适可而止吧,不要争执了。今年寒假,滑雪的时候把鸽子带去,怎么样?”

“如果带着鸽子去滑雪,我要去的啊。”

“嗐,行了,鸽子也好,雪也好,都一个样。”

“其实呢,有时候信鸽比灯塔、无线电通信更可靠。”

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就是一个例证,宫城与日光离宫之间的联络就是靠信鸽。

欧洲大战的时候也是如此,凡尔登战役中,将堡垒中将士们可歌可泣的最后悲壮战斗传递出去的也是信鸽。

不说巴黎保卫战这些外国古老的事情,就说日俄战争,当年在大连的俄国军队利用信鸽与城外频繁保持联系,令日军一筹莫展,陷于困境,于是想起过去大名大名,日本封建时代对领主的称呼。大领主为保护家园,大多拥有武力,称为武士。实力强大的大名进而成为统领一国的领主。的鹰猎,于是打算豢养鹰隼,实在是荒唐滑稽。

随着后来无线电通信的发明,军队的信鸽热急剧衰退,可是在欧洲大战以后,世界上的军队又开始认识到信鸽的重要性。想想看,信鸽的大本营不就是中野的电信队中野的电信队,1897年日本在中野地区成立“陆军铁道大队”,主要修建铁道,为日俄战争提供物资补给,也从事战争研究。1907年改为“陆军电信连队”,其中一项任务是研究“军用信鸽”,进行情报传递工作。1939年成立“陆军中野学校”,专门从事间谍情报活动。吗?虽然这不意味着是对科学的嘲讽……

“就连新闻报道的标题也是这样——棒球联赛,不是写从记者席不断有信鸽飞出吗?就是为了把时时刻刻变化的赛况传递给总社,这里既有运动员的精彩表现,也有信鸽的功劳。”

在绫子大肆吹捧信鸽的贡献时,渡船抵达城之岛。海滨的气味扑鼻而来。

“不论我有过什么样的恋爱,都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因为他们都认为我还是个小孩子。”

绫子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尽管母亲就在自己身边。

那么,母亲又在做什么呢?她正在把绫子的手绢——如果是新手绢倒也罢了,偏偏是洗过好几次、线头都已经变得粗糙的旧手绢——作为绫子的纪念物分发给前来送别的人们。其实,说起来,即使洗过多遍,手绢上依然残留着些微绫子身上的味道,用来回忆绫子倒也是很合适的东西,不过,作为母亲这么做有点欠妥吧。

不过,绫子也根本不觉得这样子很可笑。

在临近发车的火车里。

母亲站在身边。绫子蹲在她的脚边,从放在座位上的绿色皮革手提包中取出什么东西,又放进什么东西,大概背对母亲的缘故,她的泪水扑簌扑簌流淌下来,又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连她自己也深感意外的话:“不论我有过什么样的恋爱,都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因为他们都认为我还是个小孩子。”

这时,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强有力地抓住。

“故作不知的难道不正是你自己吗?你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爱上你,所以,大家都认为爱上你是一种错误。”

绫子猛然一惊,从梦中醒来。

这是昨天夜里做的梦。在她惊吓的瞬间,把梦境的细节遗忘在梦里,只有泪痕还留在脸颊上,她听不到任何秋虫的鸣叫,秋天的拂晓即将降临。

那个梦境,好像是她与母亲一起前往朝鲜还是台湾这样遥远的地方旅行,而且不再回东京,于是向前来送行的人们告别。

“只是到三崎这么近的地方一日游,怎么会做这种夸诞的梦?”

绫子对自己脆弱的敏感性深感吃惊,不过,不正是由于这样的离别才将她深埋心底的真实想法暴露出来了吗?所谓梦,不就是让尚未苏醒的心灵之花在睡眠中绽放吗?

不过,说起来有点奇怪,前来送行的人好像都是年轻的男人。

“我和这么多人恋爱过?我被这么多人爱过吗?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但是当笑声进入自己耳朵的时候,突然像火焰熄灭一样沉默下来。孤寂落寞。是周围一片冷清宁静的缘故吗?睡在身旁的姐姐的呼吸十分均匀,但是,摸了一下枕边,没有摸到台灯的开关。

“昨晚姐姐睡不着,在被窝里一直看书来着。”

夜阑更深,独自醒来,静静地端详着安然酣睡的母亲的面容。——绫子回想起年幼的往事,于是想看看姐姐的睡相,可是又怕冷,不愿意露出肩膀去拉台灯的开关绳子,所以只好闭上眼睛,回忆到车站给自己送行的那些青年都有谁。可是,他们身穿学生制服,胸前的金色纽扣在尚未消失的梦境中,仿佛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夜雾,如星光般闪亮,却看不见他们脸庞的任何个性特征。不,有一点确凿无疑,使劲抓住自己肩膀的正是北海。他是姐姐的恋人。正因为如此,才吓得绫子惊叫起来,破坏了整个梦境。

“这不可能。太可怕了!”

她为自己寻找种种足以解释的理由,最终找到的就是自己的少女之心。因为他是自己最亲近的姐姐深爱的恋人,也就不由自主地对他有所好感;因为他将属于姐姐,所以对他放心。——这种心理无须让对方知道,也不会要求对方的任何回报,只是对这个人的感觉很好。这是一种暖心的感觉。

然而,绫子对照子竟然和自己同唱一首歌而恼怒生气,难道是她把昨夜的梦和信鸽一起带到前往城之岛渡船上来的缘故吗?

船头停靠在城之岛的码头,艄公先上去,拉好缆绳,以便乘客顺利上岸。绫子和照子都没有购买船票,艄公也不催促,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付费,可是学着岛上当地乘客的做法,将四枚一钱的铜币默默地放在自己坐过的座位的垫席上。她们觉得这种方式十分平和恬静,很有意思。

“要是东京的电车也采用这个方式,那多好啊。”

而城之岛也给她们留下与这艘渡船同样的印象。

晾晒在沙滩上的渔网已经褪色,呈现出一派秋日景象,有两三个下船的当地人上岸后匆匆忙忙地离去,只有挂在渔网之间晾晒的婴儿衣服还散发着点人气。她们两人在这没有人影、散发着海藻腥味的小石子路上艰难地行走。

“这简直就跟流放到荒岛上一个样,真受不了。绫子你就喜欢这种地方吗?把我也带来。太荒凉了,想殉情都不行。”

“想殉情都不行,这样的形容有意思。不过,我好像有一种把一个城里姑娘拐骗到荒岛上的感觉,真叫人痛快。我不会让你逃走的。就说照子你吧,要是把你囚禁在那座灯塔里,你看那么洁白漂亮,你不也就死心了吗?”

“可是,我们不是连上灯塔的路都不知道吗?”

“是啊。你这么一说,好像无路可走。”

“不管怎么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真的,就像被拐骗的小姑娘那样,胆战心惊的。”

照子回头一看,只见岛上的孩子们就像发现什么珍奇的动物一样从她们身后追上来。当照子和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孩子们都停下脚步。

“喂,去灯塔怎么走?”

“灯塔不是看得见吗?”

“哦,明确回答啊。我是问你们,去那个看得见的地方怎么走?”

“顺着这条道走就行。”

孩子们向低矮山丘上的山白竹丛飞跑而去。要说脚下是路,也算是吧。孩子们跑了五六间间,日本的长度单位,1间约为1.82米。,一起停下来,欢呼跳跃般地齐声歌唱起来:

“哇,臭。哇,臭、臭、臭……”

绫子不明白什么意思,照子却也跟着跳起来唱道:“臭、臭、臭……”

照子还用手在鼻子前面扇动,活灵活现地模仿他们的动作,连这帮淘气鬼也大为吃惊,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说不定照子的美妙灵动的动作身段将他们折服了吧。

说起来也难怪,照子从今年春天开始就一直跟着一个名叫安德烈·法布里的法国人学习艺术舞蹈。

看着这些调皮孩子一溜烟逃跑,照子一脸得意扬扬的表情,说道:“那个名叫木叶的老师,和城之岛的孩子一模一样。”

“哦,是吗?是这样的吗?”

绫子端详着照子的脸蛋:“照子,你是化了妆来的吧?挺漂亮的。他们说‘臭’,原来指的是你脸上涂抹的白粉吧?”

“什么‘原来指的是’啊!所以说啊,真不想和你一起走路。像你这样太美的人,像木叶老师那样太丑的人,都对别人爱美的努力没有任何同情心,这一点你们两个如出一辙。”

“你怎么这样啊?我刚才真的是没有注意到你化妆了。”

“你还是好好向木叶老师的那一次学习吧。”

于是,两个人开怀大笑,笑得满脸通红,脑海里浮现出“那一次”的情景。

“木叶”是“木叶木菟”木叶木菟,红角鸮。日本鸮类中体形最小的鸟,全长约20厘米。背部呈褐色,全身有褐色或黑色纵斑,头有棕色耳羽。的简称,即远藤老师的绰号。她毕业于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担任国语教师,还是绫子她们的班主任。

和所有的绰号一样,这个绰号也包含着辛辣而复杂的含义,如果没有亲眼见到远藤老师本人,或许无法体味其中的奥妙之处。众所周知,“木叶木菟”的“木叶”绝不是嫩叶、绿叶的意思,而是指枯叶,大概就是红角鸮的保护色吧。红角鸮的外表就像枯叶堆积一团。所以,远藤老师已经像枯叶那样老朽干枯。这是绰号的第一层含义。另外,红角鸮、猫头鹰总是瞪着一双可怕的眼睛,眼珠滴溜溜到处乱转,凶狠的目光四处搜索。这是绰号的第二层含义。还有,红角鸮头顶上有一对鬼怪般的耳羽。这是绰号的第三层含义。

那一次,她在课堂上点名绫子解读课文,突然说道:“你怎么回事?居然涂脂抹粉来上课,太不像话了!”

她走下讲坛,满脸凶相,手指上沾着唾液,狠狠地揪着绫子的面颊,简直就要把皮肤拧破。

“你瞧瞧,还画眉!”

说着,她把绫子的眉毛倒捋上去。

但是,远藤老师的手指最终没有沾上绫子的任何粉黛、口红、眉黛,因为绫子是天生丽质,无须化妆。

她的眉毛看似描画过,她的脖子看似化妆过,在校服的深蓝色映衬下,更显得明亮艳丽,格外抢眼。肤如凝脂,感觉吹弹可破。从面颊到下巴都留下了刚才木叶老师的指痕,渗透出殷殷血色。——在一旁的照子想到自己与绫子的关系,不由得心生怜悯,胸口疼痛,难以忍受。

就拿今天来说,绫子并没有怎么化妆,只是从外套的领口稍微露出一点鲜艳的长袖毛衣。

要是木叶老师看到,准会用手指捏着毛线刺啦刺啦揪出来,嘴里数落道:“哎呀,简直就像圣诞节蛋糕,诱人食欲。太可恶了。”

更何况如果看到姑娘们向洋鬼子学习舞蹈,浑身涂满白粉,连腋下、大腿都暴露出来,站在舞台上蹦蹦跳跳,一定会当场气死过去。

安德烈·法布里是一个男性,却往往被观众误以为是女性。他总是化着淡妆,身披黑色斗篷,像一阵风行走在银座大街上。这一切都让他极具古典之美。他的黑色斗篷的里子是鲜红的天鹅绒,走路的时候,会不时翻飞显露出来。

“那个洋人真的很讨厌,练习双人舞的时候,竟然就在许多学生的面前,动真格和女人接吻,真的不成体统。他的恋人是一个姑娘,他居然还这样。大庭广众,旁若无人,让我们这些看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

照子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紧锁,但是绫子怀疑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否真的认为“不成体统”;是否在觉得“不成体统”的同时,心里却在那种气氛的熏陶下暗中享受愉悦呢?——因为自从照子开始走进安德烈的舞蹈练习场以后,她的妆容陡然变得浓厚,浓妆艳抹,不是一洗就掉的那种淡妆。对于女子来说,尤其对于从同性友爱向异性爱过渡的少女来说,如果在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那么,天地万物也会涂红抹白,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她们的面前,这种说法纯属子虚乌有的妄测。

即便绫子把照子诱骗到这么远的地方,还不照样是无可挽回的吗?

“听你这么说的话,我也觉得你‘臭’啊。”这样的话绫子难以说出口,于是先笑一笑掩饰自己的尴尬心态:“把你诱骗到这个荒岛上,与木叶老师不无关系啊。”

“哎哟,你是说我不该化妆吧?太残忍了。我不能和你比,你不用化妆,天生自然之美,我要是不化妆,都不敢和你一起走路。你如果还不准我化妆,那你也太刻薄了。我今天特地化了妆来的,你却根本不在意,太过分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今天很郁闷的感觉,满心苦恼,弄得脑子迷迷茫茫。我啊,今天早上把你给我的信都烧了,和院子里的落叶一起烧掉的。”

“哎呀!是吗?”照子心神不定地看着绫子的侧脸,“你怎么长得这么漂亮啊?不过给人冷冰冰的感觉,难以接近。”

展示

位置北纬35度08分

东经139度37分

结构白色圆形钢筋混凝土

灯级及灯质第四等白光电灯

每15秒闪光3次之明弧

塔基至灯火9.1米

距离

平均水面至29.4米

灯火距离

灯光数15万

灯光射程晴天之夜为15海里

城之岛灯塔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站在灯塔展示牌的前面。

透过玻璃窗朝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进去,只见“日出日落表”上面有一个算盘,回头一看,院子的角落里摆放着日晷,果然是灯塔的景象。一片寂静,连大海的涛声也听不见,耳边只有还不会唱歌的雏莺的牙牙学语般的鸣叫。左边的山丘,满是枯草,其中点缀的绿色是低矮的细竹,下面宽阔的岩礁,如果是夏天夜晚,不失为和恋人一起前来浪漫的好去处。只是现在临近冬天,寒意逼人,只见两三只鸟儿腾空飞去。灯塔内部,大概现在不让参观吧。

海上阳光照射的南面院子,她们倚靠在洁白的装饰砖上。

“烧了我的信,你是打算把我们俩的所有约定都化为灰烟吗?”照子第一次这样满怀感情地说道,“绫子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座白色的灯塔里禁闭。”

“不对。我是想把过去的约定作废,和你订立新的约定。”

“作废?这么说的话,无论在信中表达什么样的情意,都有可能作废,只要收信人的心变了……”

“你先好好听我说完,就说你最近学习的舞蹈……”

“哎哟,学习跳舞也不行吗?好像化妆也不行吧。好了,你别说了。我学习跳舞,其实是为滑雪而学的,是打算通过跳舞练习滑雪。只要学会舞蹈的基本原理,就能够轻松地保持身体平衡。这跟滑雪是同样的道理。”

“我并没有说你不能学跳舞啊。我不是还赞美你化妆以后变得更漂亮了吗?”

“可是你太冷漠了,就像对待路边的野花。”

“其实我知道,你学跳舞并不是为了滑雪。你之所以去安德烈的舞蹈场,是弓子叫你去的吧。你给弓子写了很多信,那种热情洋溢的情意要远比对我的炽烈。这样的话,你给我的信难道不就成了废纸吗?像弓子那种臭名昭著的不良少女,根本就不值得我嫉妒。我只是想对你忠告,赶快和弓子那种人一刀两断,你可以去结交新的朋友,哪怕你不想回到我的身边……”

“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绝情的话吗?”

“想起来的确很滑稽,在学校里经常见面,而且还每天通信……”

“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小大人一样的话?你一定有什么秘密,说出来吧。”

照子紧紧握住绫子的手,用力摇晃,一副悲伤的表情。要是以往的话,绫子一定会马上抱住照子的肩膀,但是今天,她只是茫然空虚地望着遥远的海平线,说道:“一些东西已经过去,消失在那儿。”

“哪儿?”

“别问哪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大海呗。”

“大海?什么东西已经过去、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感觉。”

“哦,那我知道了。”照子湿润的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仿佛在燃烧一团怪异的火焰:“绫子,你恋爱了。所以,你觉得女孩子之间的友情就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你不要对我隐瞒。你肯定是恋爱了。”

(该区域非游览地,为实验所学园,务必保持安静。)

告示牌上这样写着,上面的白漆看上去像洁净而寂寥的贝壳,周边是松林和大海。

“这么静谧的地方,即使叫我大声喧闹,我也张不开嘴。别走得太快了,感觉脚步声的回音会从背后追赶上来似的。”

如此安静,万籁俱寂,感觉踩踏松树落叶的声音都会发出很大的响声。照子从后面追上绫子。

她们修长的身影透过稀疏的松枝,落在海里。这身影与大海的颜色一道吸收进她们的身体里。

绫子也放慢脚步,眺望着远处海面的小木筏,说道:“这种海蛎子就像大海幽灵的项链上的玉。让人不想吃。”

这些木筏是垂下式养殖牡蛎的装置,与那种附着在海底污脏岩石上的养殖法不同,是一种清洁卫生的牡蛎养殖法。

右面是诸矶湾,左面是油壶湾,形成如盆景般小巧玲珑的海湾,不过,海水的颜色犹如漂浮着湛蓝色的油液。船夫对此地视为畏途,望而却步,说是一旦驾船进去,有去无回,不见生还。这固然与过去三浦一族三浦一族,日本平安时代相模国的武家。诞生于东国,先是追随源赖义,获得恩赐,1063年在三浦修建衣笠城。后跟随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势力遍及全国,1247年宝治合战被北条时赖消灭。战死此地、幽灵作祟的传说不无关系,但更主要的是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怪异神秘的海水颜色的缘故。

然而,科学是对神秘的挑战。最近,由于这里生产各种鱼类、海藻,帝国大学帝国大学,即现在的东京大学。便在这里设立了临海实验所。有一个渔夫出身的门卫,能记住栖息于三崎近海的好几千种动物的拉丁文学名,不少国际性的学者都知道他的名字,成为闻名遐迩的人物。

漂浮在悬崖绝壁下的海面上的白色汽艇和牡蛎木筏装置一样,都属于研究所所有。

但是,北海原先并不是理科的学生,他的毕业论文的题目是《关于从平安朝女文人看女性之美》,是国文科的学生。这个倒没什么,只是他也许一心迷恋于平安王朝女子的梦幻之中,而忘记了现实世界的女性,仿佛与清少纳言及和泉式部一起进入阴间世界,所以也不给绫子的姐姐美惠子去信,这都已经有两个月了。

实验所的门口有两三家店铺,有在店头销售贝壳类纪念品的旅馆,也有茶馆。她们向一家名叫油壶旅馆的人打听北海。

“北海的话,一定在水族馆里。”

“经常在那里吗?”

“是啊,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着各种鱼,他很好学。”

“是吗?”绫子走出旅馆门口,说道,“在这儿看鱼就是学习啊。”

她和照子都乐呵呵笑起来。不过,仔细一想,平安王朝的女性美和鱼类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或许那个年代的宫廷女子就没怎么见过活着的海鱼吧?

绫子心里嘀咕:“他对姐姐就像鱼一样沉默,他本人也许就像鱼一样孤独。”不由得放慢脚步,直到照子提醒她,才快步赶上去。

这一片海岬像双臂环抱着油壶湾,从它的边缘走下海边,就是小小的沙滩,无边无垠的大海,浅红色的海平线,与里侧的小海湾相比,这里非常开阔明朗。然而北海呆呆地独自坐在水族馆入口处半圆形的水槽边上,正目不转睛地观看着一只大绿蠵龟。

绫子首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便上前给北海打招呼:“哇,本来想……吓你一跳的……哦,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照子。”

“这个时节,还有女学生来参观,这让人十分惊讶。”他嘴上这么说,但脸上表现出的不是羞涩的表情,而是出乎自己意料的那种高兴,就连漂亮的眼睛周边也泛起灵动晶亮的色彩,可是他连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今天是星期天吧。”

“你这样子,我就放心了。我和姐姐经常议论,说北海现在连日历都忘在脑后了。”

“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是这只海龟吧?这就是浦岛太郎a坐的海龟?就像从龙宫回来的浦岛太郎那样呆头呆脑的啊。”

“因为好久没见到你了,我都不知道,你现在还是小孩呢,还是已经成了大人?”

这本是北海的一句玩笑话,却让绫子受到强烈的心理冲击,如果现在不做回答,下面的话题就无从谈起,噎在嘴里,所以必须摆出大人那样的架势与他应对。就比如小时候要好的朋友,一旦见面,发现大家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于是只能一本正经地说一些客套话。

绫子固然感到有这样的危险,但还是对面带微笑的北海再次紧逼:“平安王朝的贵族小姐与鱼类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说话应该像个大人了吧?以前的贵族小姐也经常洗海水浴吗?”

可是,话一出口,绫子就感觉自己为什么还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心中不由得掠过一丝落寞之感。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一来,就变得自己在自己的心中到处搜寻话题,让自己实在无法忍受的寂寥。

“可是,都是照子不好。”

照子顿时紧张起来,表情生硬,目光不停地瞟着绫子。“她其实想偷看北海你呢,却一直盯着我。”

绫子心里明白,照子好像误把北海当成了绫子的恋人。

AQUARIUM

AND

MUSEUM

A·M·B·S

水族馆的标识牌使用绿色的字体,整座水族馆像一个西式小旅馆,或者说像一个海滨俱乐部,气氛明朗豁亮。但是,进去以后,看着在玻璃水槽里游泳的鱼类,绫子和照子都被那活泼自在的美丽形态所吸引,忘乎一切。

“怎么样?没想到鱼儿这么漂亮吧?简直就像游动的美丽梦幻。”

北海扬扬得意地说道。花鳍副海猪鱼、多刺鳂、松球鱼、花尾带、海雀、北盔蝶鱼、红鳍东方鲀、长鳍鹦鲷,等等,这些鲜见稀罕的鱼儿,五颜六色,绚丽多彩,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世上还有这样色彩斑斓的生物,不仅如此,就连远东拟沙丁鱼、石鲈、幼鳀鱼这样平时食用的鱼类也闪烁多彩多姿的鱼鳞,如同音乐在水中游动。

“鱼类的生态如此美丽,完全具有日本美的特色,就像《古今集》的和歌那样。所以说,不能说与平安朝的女性没有关系。”

海葵、草珊瑚那样的珊瑚色也是美不胜收,令人目瞪口呆,现在不管北海说什么,绫子只是一味点头,看得入迷,沉醉其中。来到正面大水槽前,一条大家伙像黑色的妖怪正优哉游哉地游动,原来是真鲷。绫子看着它身上的颜色,忽然想到外面已经暮色降临,便说道:“大家一起回东京吧。”

“啊,回去。”

“噢,真的吗?”

“回去吧。”

“我是来接你的。”

“回去吧。”

“不知道姐姐该多高兴啊。”

说的是姐姐的事,却好像说的是自己,绫子发现自己竟然红晕染上脸颊。北海目不转睛地看着绫子的侧脸,甚至忘记了照子就在旁边。

“真有意思,刚才旅馆的人说北海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着各种鱼,还说你好学。”

绫子注意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突然发生了变化。

自己刚开始说的那两三句话显得小声低沉,可是后来变得纯净清澈,真是不可思议。这不是自己故意发出来的声音,这是天然而成的美感。这大概是因为观看鱼类的生态而接触到美好的艺术从而忘乎自我的结果吧,可是绫子又觉得并非如此,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要说不可思议,这个北海接到多年的恋人美惠子的多封来信,却根本不予回复,可是在听了绫子的一句“回去吧”的劝说后,立即诚恳地表示接受,这件事说起来也是不可思议。

姐姐美惠子该多么高兴啊。——绫子终于放下心来:“姐姐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现在只是思考打算让信鸽带给姐姐的这封信该怎么措辞,怎么将不可思议的事情认为并非不可思议的。

二楼是标本室,各种鱼类都泡在酒精里。

“诗歌里经常赞美贝壳,可是我总觉得这有什么好赞美的,瞧不起贝壳。今天到这里看了以后,才知道贝壳原来这么美,刮目相看。”

北海趴在收藏贝壳的玻璃箱上聚精会神地观看,绫子则在炭化信纸上给姐姐写信。

接到鸽子捎去的信后,请你立即前往新桥车站。不过,你别忘了好好犒劳鸽子。

姐姐担心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北海只是被鱼类和贝壳的优美征服了他的心。

如果姐姐不来车站迎接,我的礼品就无法处理。

姐姐,你该怎么感谢鸽子和绫子呢?

鸽子的翅膀搭载着绫子的喜悦飞到你身边。

绫子迅速把信装进铝制的通信筒里,对着夕阳余晖染红的大海放飞鸽子。

当汽车驶过叶山的时候,大海被暮色笼罩,只有拍打岸边的波涛呈现出白色。他们在逗子乘坐横须贺线的电车。

绫子想起信上的“北海只是被鱼类和贝壳的优美征服了他的心”这句话,这时才觉得过于孩子气,不过,她把北海带到新桥站交给美惠子的成就感一直占据心间,没有消失,可以说,一直到半夜里美惠子哭着跑回家时都没有消失。

信鸽飞过遥远的天空,比绫子他们乘坐的汽车、电车更早地回到家里。美惠子按时到新桥车站迎接。但是,当北海看到美惠子时,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美惠子则关切地询问道:“论文写完了吗?”

“没有。”

“油壶那地方就那么好吗?”

“好地方啊。”

“寂寞吧?”

“只有夏天比较热闹。”

他们的对话如此平淡。

绫子心想大概因为自己在场使他们感到拘束,便和照子从车站直接回家,把已经睡觉的鸽子抱在怀里,随手放上一张舞曲的唱片,在房间里随着旋律转圈,同时还模仿让·科克托让·科克托(1889—1963),法国诗人、小说家。同时涉足芭蕾舞、戏剧、电影等领域。代表作有小说《骗子托马斯》、电影《美女与野兽》等。灌制的诗朗诵,尽管对诗歌内容一窍不通。这样闹腾了好一阵子,她觉得这样在房间里长时间地走动还是生来第一次。

她满心喜悦地等待着美惠子回来,让她告诉自己和北海去哪里干什么了。

虽然有这样满心的期待,但又有一种想逃避内心深处某种可怕的东西的感觉。

果然,照子来了一封快信,上面写着:“如果我也有信鸽那该多好啊,因为恨不得想让你尽快看到这封信。你把我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侮辱我,欺负我……”

这简直就是绝交信,不过,绫子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甚至不想继续看下去,她好像插上一双翅膀在天空飞翔。

为了确认并恢复自己与照子的友情,专门跑到城之岛,这好像是遥远的昔日的一场梦。

她甚至没有发现美惠子目光呆滞地木然走进来。

“哎呀。”看着姐姐泪水盈眶的样子,绫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罪人,一定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可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姐姐已经回来了。”

“要是这样,那就算了。”

美惠子大步跨上来,想拉住绫子的手,不意突然像断掉的一根线头,颓然瘫在椅子上。

珍珠鸽、七宝鸽、薄雪鸽、金蓑鸽、美男鸽、刈萱鸽、姬绿鸽、袖黑鸽、眉胸白鸽……要列出鸽子的品种,还会有很多,正如可以从日语词典中寻找到很多美丽的辞藻一样。

“动物里面……”北海俨然一副国文学研究生的派头,这样说过,“与兽类、鱼类相比,鸟类的名字最美。”

美惠子轻轻一笑:“那昆虫呢?”

那是七月,在逗子别墅。美惠子冲洗掉身上的海水,将刚刚洗过的泳衣放在穿着浴衣的膝盖上,坐在藤椅上,在炭化纸上写着满满的食物名称,她已经不怎么记得刚才北海都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们俩如此亲密恩爱,已经没有必要把对方说的话都一一记在心间。

“昆虫?昆虫我不大清楚。不过,日本人自古以来就觉得鸟类最美,与鸟类亲近。对鸟类的命名就是一个佐证,从中能够感受到日语的美感和日本人的审美观。”

接着,北海像独唱一样说出许多鸟的名称:“深山颊白(黄喉鹀)、紫绀鸟(青蓝鸟)、红野路子(红福迪)、三日月鹦哥(超级鹦鹉)、琉璃鹟(红胁蓝尾鸲)、菊戴(戴菊)、薄墨鹡鸰(白鹡鸰)、大花圆、喜鹊、蔷薇色猿子(长尾雀)、羽衣乌(红翅黑鸟)、阳炎鸟(灰顶火雀)、赤襟凤凰雀(乐园维达鸟)、薄颜红叶鸟(红嘴奎利亚雀)、绿风琴鸟(绿金唐加拉雀)、古代莳绘鹦哥(林肯港鹦鹉)、小川驹鸟(蓝点颏)、稚儿鵙(虎纹伯劳)、濡羽挂巢(松鸦)、月轮辉椋鸟(亚洲辉椋鸟)、黄胸蜜吸(夏威夷吸蜜鸟)。”

“吸蜜鸟是什么鸟?”

“不知道。没见过。刚才我念的鸟,全不知道。”

“跟梦境一样。就和听了名字就谈恋爱一个样。”

“我可不谈恋爱。”

美惠子猛然抬头看着他,说道:“顺便也给你买点蜂蜜吧。”

她在信的结尾处添上一笔。这是一封全部都是食品清单的信函。他们从海水浴上来,午后,饥肠辘辘。打算使用信鸽飞往东京。妹妹绫子全部采购以后于傍晚送过来。

“信鸽也叫‘传书鸽’,这个名字你不喜欢吧,要不叫‘文使鸽’怎么样?”

“这也不好。这个名字古色古香,那也得像过去贵族小姐那样写信,不然的话,互不匹配,缺少雅致。而且写的都是采购食品,这不是大煞风景吗?”

“听说有一位著名的歌舞伎演员非常喜欢鸽子,每天把鸽子带到剧场后台去。让鸽子给家里的夫人送信,告诉她吃什么夜宵。你要是每天也把鸽子带到研究室去,多有意思啊。”

现实中并无此事,这只是美惠子的美好想法,她在想象两人建立新家庭以后的安排。

每天的研究进展情况,心情的好坏,回家的时间,晚饭的安排,等等,这一切都由信鸽来回传递信息。与电话不一样,因为信鸽是活物。把一只活物的信鸽放在丈夫身边,就等于自己的小小的分身放在研究室里一样。

当天,北海就去了叶山附近岩礁钓鱼,通过信鸽向美惠子报告说今天的收获是镰仓大虾十二只、石鲈鱼四条,让她准备晚餐。——这对美惠子来说,那是无与伦比的快乐。

然而,今年夏天,然后是秋天,接着是冬天,尽管北海和绫子一起从油壶回到东京,却不上美惠子的家门,整天就关在学校图书馆里。原本,他一毕业,两人就准备结婚,现在这个样子,美惠子姐姐担心母亲会问:“怎么这一阵子老不见北海上家里来啊?”

绫子知道姐姐心里忐忑不安,而且好长时间,自己在姐姐面前也不便提北海这个名字。

初雪的东京,当天夜里,天就放晴了。翌日早晨,鸽子们在窝里拍打翅膀,披着雪后的朝阳晨光冲天飞去。

“今天照子一定高兴坏了,也许已经上山滑雪去了吧。”绫子想起去城之岛那一天的情景,心想“我说‘回去吧’一句话,就把北海从城之岛带回来了。应该说不会有什么吧。只要姐姐和北海两人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次”。

她迅速麻利地抓住一只鸽子,藏在怀里,也不告诉美惠子姐姐,就出门乘电车前往本乡。她只穿了一件大衣,没戴手套,便将冰冷的手揣进怀里,用鸽子的体温取暖,一边埋怨自己“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在帝国大学图书馆的门口,她向一个文科生打听,说是北海现在不在图书馆里,出去散步了。没有办法,她凭借着母亲过去在大学附属医院住院时曾来探望的记忆,从池边往操场方向走去。积雪从高高的树梢窸窸窣窣地掉落下来,多么宁静的校园。

北海独自坐在俗称“山上御殿”山上御殿,1874年,富山藩的御殿作为东京大学前身的东京医学校的教室,1893年,迁移到可以俯瞰三四郎池(正式名称为心宇池)的高地上,俗称“山上御殿”。现在的操场已是人工种植的结缕草。前面的长满结缕草的假山石头上,眺望着操场。他一看到绫子的身影,如同在油壶水族馆那样,感觉意外的惊喜,却又隐藏起喜悦的心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就你一个人?”

“也只有你才会待在这个地方,一个人赏雪景吗?”

“也不是。只是想休息一下大脑。没有风的时候,这儿最暖和。”

绫子也自然大方地想和他并排坐在石头上。

还没坐下,北海就大声叫起来:“不行!”

绫子大吃一惊,赶紧起来往后一退,满脸通红。

“看把你吓的。”北海笑起来,“我是说石头很潮湿。”

然后把铺垫石头上的报纸撕一半递给绫子。

“哦,谢谢。”

绫子并没有急着坐下来,而是瞧了一眼报纸:“噢,这不是照子的老师吗?”

报纸上刊载着安德烈·法布里的小幅照片。

“照子,就是上一次和我一起去油壶的那个姑娘。”

“啊,感觉那孩子有点让人担心。”

“怎么让人担心了?”

“感觉而已。见到男人,刚开始拘谨僵硬,一旦熟悉以后,又变得过于亲昵,就好像浑身触电一样颤动,可为了克制这种情绪,又装出冷漠傲然的样子。”

“你是说照子吗?你是说她在油壶就是这样的吗?她对你就是这样的吗?你怎么心里想这些龌龊的事情啊?”

“我不是说她对我这样,我只是觉得她有性格上的不足。”

“这是照子老师的照片。”

“跳舞的吧?”

“说是今晚有舞蹈表演,在帝国饭店的演艺厅。照子一定会参加演出。我想去看,你带我去好吗?”

“去吧。”

这倒让绫子感到吃惊,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如同在油壶说“回去吧”一样。

于是,绫子似乎要给自己找一个解释的理由:“我想带一把花束送给她。——我一个人去不方便。因为去油壶的时候,她都跟我绝交了。”

“照子和你绝交?”

“嗯。”

绫子回想起自己和照子的友情,却无论如何感觉只是一场遥远的梦幻般微弱的维系力。

“她说我那时候侮辱了她。女学生之间的友情实在很脆弱。人们都说女人之间没有真正的友情。”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以至于绝交?”

“绝交是常有的事。”绫子努力想开朗地笑一笑,却发现这个开朗如此脆弱,似乎被什么东西完全吸走,“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马上绝交。不过,今天送给她花束,又会重归于好。说单纯很单纯,不像你和姐姐……”

这时,绫子才想起今天是为了姐姐来找北海的,便从怀里把鸽子掏出来。

“怎么又是鸽子?”

“嗯。”绫子拿出铅笔,“那天晚上,姐姐可是哭着回来的。”

今晚七点,帝国饭店演艺厅,有照子她们的舞蹈表演。绫子想和照子重新和好,请姐姐一定出席。

绫子写信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北海从上午十点到傍晚一直单独在一起,没有告诉姐姐,擅自决定。所以,她就穿着家居衣服出来了,难道不回去换衣服吗?

“是不是又要把姐姐叫出来?给我看看。”北海伸手想看信的内容。

“不行。”

绫子把信放进通信筒里,鸽子就已经飞离膝盖,在白雪皑皑覆盖的、没有足迹的整洁操场上掠过一道翅膀的影子。

“你这人真怪。”

北海自言自语,望着翅膀的影子逐渐变大消失而去的鸽子。

“不能把姐姐叫出来吗?”

“那倒也不是,不过……”

“今天晚上,你又想让她哭着回去吗?”

“绫子,你这人真怪。”

“那一天,你对姐姐都说了些什么?”“她回家后没告诉你吗?”

“嗯。”

“我只是对她说,把婚期再推迟两三年。”

“为什么啊?”

“因为才二十五六岁,有点早。”

“你逃到油壶去,你躲在大学图书馆里,就是为了拖延婚期?”

“怎么会呢?”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你不认为有点早吗?”

“我不这样认为。既然有了爱情,没有什么早不早的。”

“是吗?这么说,绫子你十七岁,现在找个恋人,也不早吗?”

“不早。”绫子奋力反击,语气坚定地回答。

“但是,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

“这个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一点都不懂。你撒谎。”

“你满脑子以为我是在撒谎,我就不好办了。我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就得到你们家的关照,从那时起,我就决定和美惠子结婚。你说做出这样的决定不算太早吗?我想读文科,你妈妈表示反对,但美惠子支持我,坚决表态按照本人的愿望申报志愿。那个时候,她还是个非常可爱的中学生。后来,我上了大学的文科,所有的事情,她都一直支持我,一直站在我一边保护我。上大学以后,我说想在外面租房住,也是美惠子支持我。不过,她并不知道我在外面住宿的真正原因。如果说我这样做是因为我不想和她结婚的一种行动,也可以这么说。”

“就是说,你不爱姐姐了?”

“也不能这么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成为利用你姐姐实现自己大学毕业目的的卑鄙小人了。”

“是因为你还有更爱的别的什么人吗?”绫子想问,但没敢问。

傍晚之前,两人一起看电影,买花束,消磨时间,绫子逐渐变得寡言少语,“为什么会跟这种人走在一起”,她甚至对自己都一肚子气。

提早来到帝国饭店的演艺厅,绫子一个人在入口处等着姐姐,一看见美惠子,立刻跑过去,带着哭腔说道:“我等了你好久。陪我一起去后台,我一个人去怪难为情的。”

照子身穿洁白的薄纱服装,像雕像那样闭着眼睛,由安德烈给她化妆,好像早已把先前的绝交信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是这位小姐,给我送来的鲜花。”

照子向安德烈介绍绫子,安德烈弄错了人,伸出淡红色的优美的手,紧紧握着美惠子的手,连声说道:“噢噢,谢谢。谢谢。”

热海车站前面,一辆开往箱根的小型公共汽车,白色的车身披红挂绿,扎着彩带。

绫子一只手拿着山茶花,站在小食店的土间土间,室内没有铺地板的地面,或铺着三合土的地面。里,另一只手端着杯子,正急急忙忙地喝牛奶,根本没有时间等着方块糖的溶化。

“快点啊!不然就把你落下了。”

美惠子从车里急乎乎地叫喊着。

绫子的嘴唇上还残留着牛奶的湿润,纵身跳上汽车。汽车沿着刚才过来的道路朝大海方向驶去。

从伊东温泉出发,在汽车里摇晃了五里路,里,日本距离单位。明治时期定1里约为3.9公里。抵达热海车站,幸好赶上一辆开往箱根的小型公共汽车,就像被什么东西驱赶一样,连在小食店喝一杯牛奶的时间都没有,又要开始在山间颠簸一个小时。

简直就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紧逼追赶一样。

“肚子早就饿了。坐汽车真助消化。”

绫子一边用手擦去嘴唇上的牛奶残痕,一边回头,发现姐姐和北海都面无表情,没有一丝微笑。

“中午能到热海,可以在热海饭店里好好休息一下,今天能到箱根就行。”——这是今天早晨在伊东的温泉旅馆说过的话,看来这两个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昨天抵达伊东的时候,天色已晚,可是为什么今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呢?绫子感到疑惑。

母亲送他们出外旅行的时候可是说:“你们好好玩四五天吧。”

这是纪念北海大学毕业的旅行,如果说这标志着他与美惠子婚期将近,那最好是他们俩单独旅行。可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所以要由妹妹陪伴,绫子觉得,自己充当的角色实在可笑,完全多余,这不让人家碍手碍脚吗?可是还得愉快地接受。

绫子这样半大不小的年龄,扮演这种角色最为合适。如果是幼小的孩子,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如果是美惠子的姐姐,当然也可以,像绫子这样的年龄,不会暗中巧妙地为即将成婚的两个人安排机会,相反,还不能让这两个人照顾自己。但是,如果这两个人亲热无比,把绫子和鸽子一样等同对待,无视她的存在,当着绫子的面,无所顾忌地拥抱亲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绫子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就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子,也是乐在其中。

昨天夜里,海风强劲,偌大的旅馆,几十扇玻璃窗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温湿的海风在枕边回荡,绫子完全睡不着觉,一醒过来,听见一群来玩高尔夫的旅客在远处的房间里高声说话。大概旅馆里所有的客人都已经被海风惊醒了。

然而,北海和美惠子两个人依然躺着,却一声不响,似乎故意连身子都一动不动。鸽子在房间的角落里拍打翅膀,绫子大为惊讶,真想大叫起来:“你们怎么都不吭声?”

这是两个语言无法沟通的人。

今天早晨也是如此。昨夜被海风吹刮得没有睡好觉,可今天一早起来,本以为就去热海,没想到又要赶往箱根。只要坐上了公共汽车,一路上就可以不用说话。

车子进入热海街道,左边是冒着温泉热气的烟囱,从一座梅园旁边穿过后,就进入之字形的蜿蜒弯曲的山路。海边已经是一片南国风光,梅花、樱花、桃花、山茶花绚丽绽放,而山间依然是草木枯萎的残冬。

从十国岭一带可以眺望骏河湾的水滨,富士山近在眼前,不久来到芦之湖的岸边,但是到达箱根古代关卡遗迹的时候,北海也不说下去看看,直接拉到元箱根的终点站。他就像一件行李一样不声不响地下了车。

现在怎么办?

有两三个旅店拉客的跟了上来,为了避开他们,我们便和五六个乘客一起进入一栋建筑物里。原来这是开往小田原的小型公共汽车的候车室。

“难道还要坐公共汽车继续颠簸吗?”又累又饿,绫子满脸疲惫不堪,看着北海。北海被那些旅馆拉客的尾追上来,攒眉蹙额,把手放在候车室的火炉上取暖。

“这一带我熟悉。听我的就行了。”

由于厌烦那些拉客的人,他似乎忘记了美惠子的存在,说道:“坐下一趟的公共汽车回去。”

拉客的人还是用怪异的目光盯着他们,绫子突然站起来走到外面,这里是湖上游览船的栈桥。天空还残留着昨夜强风的余威,栈桥在波浪的拍打下轻轻地摇晃,脸上感觉到湖水的冷色紧逼过来,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顿时怒火中烧:“姐姐为什么非要跟北海结婚不可?”

她心中出人意料的呐喊让自己都大吃一惊。

这么简简单单的事,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那天下雪的日子,她在大学的校园里,不是亲耳听到北海明确表示“如果说我这样做是因为我不想和她结婚的一种行动,也可以这么说”这句话吗?都这么说了,为什么还没有醒悟过来呢?

北海和美惠子结婚是既定事实,所以连绫子都这么坚定地认为,如今意识到,这既是自然的,又是不自然的。

“这是一次准备结婚的旅行吗?”

想起昨天开始的旅行过程,不如说“这是一次不准备结婚的旅行”。

就在自己满心窝火的时候,她又被叫上公共汽车,继续颠簸的路程。

“到下一站的温泉休息一会儿,吃午饭。”

北海虽然这么说,但是车子在芦之湖温泉只是停留片刻,立即发车,过了小涌谷,司机说“大家在这里换乘前面的车子”,于是只好在宫下下车。

终于,北海好不容易把她们带到不二屋饭店。

饭店外观具有洋人所喜欢的那种东洋情趣,采用神社寺院的形状装饰,看似低俗廉价的旅店。但是,推着转门一进大厅,感觉的确是一流饭店的气派,看不见人,非常安静,像镜面一样干净整洁。以至于北海让两位女性稍候,自己跑去找服务生。

“接下来干什么?”绫子把手套摔在桌子上。

“住在这里吗?”

“不知道。”

“想回去了。”

“嗯。”

“姐姐也想回去?”

“现在不就是正在回去吗?”“真没意思。”

“是啊。”

“我刚才就在想,这是一次准备结婚的旅行吗?”

“绫子,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不知道?”

“好像是不准备结婚的旅行。”

绫子惊讶地看着姐姐:“姐姐也是这么认为的吗?”这么一看,突然笑起来,压低声音说道,“不过……”

“不过什么?你是想说‘既然知道,干吗还出来旅行’,是吗?”

“刚才,我看到芦之湖的湖水时,忽然想到,就像神给我的启示一样,为什么姐姐非要跟北海结婚不可?”

“根本就没有什么非结婚不可。我这一次出来旅行,似乎就是为了证明给你看。”

“给我看什么证明?”

“嗯。”美惠子瞥了绫子一眼,然后对她使劲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北海从里面出来,“真不敢相信,连收银台都没人,”然后把帽子和外套交给服务生,吩咐道,“请给我们送来茶水和三明治。”

这时,从二楼的客房顺着楼梯下来四五个人,其中有安德烈和照子。绫子仿佛看到什么丑恶的东西一样,赶紧扭过头。但是,照子快活地跑过来。

“哎呀,你也来了。上一次你给我送花,我太高兴了。”

安德烈也离开他们的伙伴,走到绫子的桌旁,既不对绫子也不对美惠子,重复着上一次舞蹈表演时候一样的话:“谢谢,谢谢。”

安德烈这一伙人中,有一个不太漂亮,也因此打扮得比实际年龄略显朴素的法国姑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看似是寡妇的日本人,再加上一个照子,所以在绫子看来,也许就是一次丑陋的旅行。

绫子甚至想问:“照子在里面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照子和秋天的油壶旅行时完全判若两人,变得卖弄风情,忸怩作态。似乎完全遗忘了自己曾给绫子发出绝交信这回事。

她对北海说道:“安德烈先生买了一幅浮世绘复制品作为礼品,他说想请您去鉴赏一下。我们对这些一窍不通,就在二楼的陈列室,劳驾您去看看,可以吗?”

“噢,我也不懂……”北海迟疑不决。

这时,美惠子以不容分说的口气说道:“你还是去看看吧。我恰好有话要和绫子说。”

美惠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说道:“绫子,我想明确地证明给你看。”

“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绫子,你用不着害怕,别这样惊慌诧异地看着我。其实,北海从油壶回来以后,我一切都看明白了。”

“姐姐。”绫子感觉自己的内心豁然开朗,阳光明媚,“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要是早一点对你说就好了。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呢。”

“哎呀,那个事啊。”

“不过,现在先不吱声,再忍一忍就好了。”“为什么?”

“那样的话,事情就会顺理成章地发展。”

“发展?你是说结婚吗?”

“嗯。不过,是北海和绫子结婚啊。”

“和我?”绫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好像在听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时竟然迷失了自我一般,可是禁不住满脸红晕,两颊灼热。

“绫子,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不知道。真不知道。”

“不过,姐姐我知道。北海也知道。”

“这事,太讨厌了。”

“也许我说得太早了点。不过,你完全可以不用顾忌我。伤感这东西实在很无聊。”

“不是这样的。”绫子使劲摇头,“这种事,想起来就叫人讨厌。因为他是要和姐姐结婚的人,我心里就这么想的。那种人……”

穿越国界,火车从德国进入比利时,一到达列日站,德国与比利时的区别就是这里的天空景观,首先给游客的印象,就是无数的鸽子在天空翩翩飞舞。——这些都是信鸽。

“所以说,比利时是一个令人眷念的可爱国度。”

正如翅膀上的抒情歌所唱的那样,绫子一直憧憬着遥远的比利时。好像举国上下都满怀激情地参与鸽子比赛,据说这么个弹丸之地的小国甚至一年竟然繁殖四五百万只信鸽。信鸽的竞赛自然热火朝天,日本等国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听说荣获冠军的信鸽通常可以获得五六万法郎的奖金。

“照子,你的舞蹈老师安德烈,是法国人吗?”

“是。”

“他要是法国邻国比利时人的话……”绫子一边翻看鸽子名册,一边说道,“我也会成为他的弟子。”

“法国人就不行吗?你看,那些西方舞蹈的术语基本都是法语啊。”

“什么舞蹈,跟我没关系。我说的是鸽子。”

“哎呀,又来了,绫子是鸽子,我是滑雪,要是我们又是雪又是鸽子地争论起来,不是和今年秋天的城之岛旅行一个样吗?还记得吗?”

“记得啊。还在渡船上吵起来。”

绫子回想起当时站在城之岛白色灯塔的下面,用茫然空虚的目光眺望着遥远的海平线,感觉有一种东西像风一样吹过秋天的海面而消失。如同自己心中的东西消失在大海的彼岸。

“那个时候,绫子对我说了很多薄情的话,把我带到那个遥远的离岛。”

“可是……”绫子欲言又止,没有开口。她觉得,像以前那样说一些激怒照子的话,不如现在这样沉默不言才是对她真正的无情。

上一次旅行,绫子是为了确认、恢复与照子的友情,才把她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可是事与愿违,友情反而破裂。如今不再努力追回这种友情,反而轻轻松松地回到自己身上。——不过,得到这种可有可无的友情,终究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她们的友情还是和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但她们的心底已经发生某种变化。这种微妙的变化甚至连她们自己也未必能察觉出来。

能想起来的,是照子在城之岛说的话:“绫子,你恋爱了。所以,你觉得女孩子之间的友情就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你不要对我隐瞒。你肯定是恋爱了。”

但是,绫子现在已经不想把这件事对这位朋友说清楚了,于是用爽朗的笑声掩饰真实的心情:“我们可能又会争吵,但我仍然是鸽子派。如果安德烈是比利时人的话,我会成为他的弟子,甚至可以跟着他去比利时。到了那边,我要养殖一千只鸽子。我们家的鸽子全都是比利时品种。日本陆军的军用信鸽,差不多都是比利时血统。”

照子刚才看着绫子一直翻看鸽子的名册,觉得很奇怪,便问道:“鸽子还有名册啊,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给鸽子做媒的啊。就像新娘和新郎的候补名册,户籍誊本兼履历表,比如说,什么血统,赛事成绩,一目了然。鸽子的编号都刻在脚环上,一清二楚。这样,就给它们配对,结婚生子,良种繁衍优秀的后代。”

“那你就是媒人啰?”

“哎哟,你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根据优生学的原理,让它们结婚就是了。”

“听你这么一说,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仅仅根据优生学来配对,太缺少情趣了。鸽子应该是很浪漫的鸟儿啊。就说你吧,不也是这样的吗?假如让一个仅仅凭借科学的人来管理国家,任命一个结婚部的大臣,颁布什么法律,从优生学的角度强迫人们结婚,那会怎么样?”

“你觉得这方法不好吗?这样的话,什么错误的恋爱,什么无意义的生活,不都没有了吗?经过我做媒的鸽子夫妇,家庭都美满幸福。你要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你这个媒人是怎么做的?”

“很简单的啊。把它们双双放在一个鸽子笼里就行了。”

绫子从二楼的窗户爬上屋顶,走到鸽子笼旁,鸽群中有一只飞起来停在她的头上,有两只停在她的两边肩膀上歇息。看得照子目瞪口呆,看了一眼鸽子笼。

“哎呀!”

照子立即面红耳赤,不敢走近前去,只是远远地看着。

求婚舞——人类在远古时候跳的舞蹈,如今还有遗风存世,特别一些尚未开化的民族还保留这样的舞蹈。照子学过一些舞蹈,自然懂得。就连蜘蛛以及其他一些动物,也会为了求爱而舞蹈。虽然知道这些事情,但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雄鸽咕咕咕地鸣叫着,围绕着雌鸽起舞。

就像脚尖舞的舞姿,踮起脚尖,抬起腿脚,旋转走步,挺起胸脯,尾巴扩张成扇形垂在地面上。舞步逐渐激烈,舞姿逐渐狂乱,如同狂舞的蛮族舞蹈,舞者猝然倒下一样,它们的舞蹈也达到癫狂的状态。

在雄鸽如痴如醉的求爱狂舞的进攻下,雌鸽大概也为之心动,于是翅膀熠熠生辉,全身涌上爱情的热血。虽说是鸟类,但并没有完全失去雌性的矜持温柔,同时采取与雄鸽同样的舞姿,翩翩起舞。

于是,两个鸽子不停地接吻,雌鸽将自己的短喙放进雄鸽的嘴巴里,就像喂食一样的动作。

“照子,照子。”

绫子叫了几声,才发现照子已经逃到房间里去了。

照子看得心慌意乱,“绫子这家伙,怎么看这种事竟然跟没事人一样,无动于衷”,自己可是使劲按捺着胸口的狂跳。

“照子,快来看雏鸽,太可爱了。”

然而,这时,飞来一只脚上捆绑着通信筒、背上还系着小樱树枝的鸽子,“哎呀,是在逗子的姐姐送来的信。好了,我现在就犒劳你一下。”绫子一边抚摸着鸽子,一边看信。

南边的海岬已有五六枝早开的樱花。东京尚难见

到吧,所以让鸽子给你捎去。此地梅花、樱花、桃花、山茶花一齐绽放了。我的心似乎也与这些花朵一样,阳春苏醒暖心田。

绫子也总是分忧担心,我们不知道谁是姐姐。

我在箱根饭店所说的话,你务必认真考虑。不是作为我的妹妹,而是作为绫子这一个女人。北海也因为碍着我的面子,才安排那样无聊的旅行,甚至被你瞧不起。你也是这样的啊。也因为碍着我的面子,变成一个被命运之神瞧不起的姑娘啊。北海今天应该会去东京的,找你谈心。

鸽子就托付给你了。仔细想一想,连自己的婚姻都把握不住的人却去照顾鸽子的婚姻,实在是一个错误。

绫子左手拿着从鸽子背上解下来的樱花小枝,上面一朵樱花都没有。

“嗐,不知道在哪里掉下来了。”她对着已经进了鸽舍的鸽子说道,“姐姐也真是的,樱花容易掉落,干吗要让漫天飞翔的鸽子带回来呢?这不能怪鸽子,她明明知道樱花会掉落,还偏这么做……”

于是,她想到姐姐美惠子的这一桩短暂脆弱破灭的婚姻:“不过,也许这样也好。那样的感情,就像樱花一样,系在鸽子的翅膀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落在空中。”

为了给姐姐写回信,绫子从屋顶回到房间里,可是刚才看到鸽子接吻的照子心情不好,沉默寡言,很快就告辞回去了。

相比于照子,绫子更关心离巢独飞的雏鸽,对它倾注了更多纯粹的感情。

正如美惠子来信所说的那样,当天傍晚,北海特地前来看望绫子。

绫子还是把他带到窗边盖有鸽舍的二楼,只要和鸽群在一起,她觉得心里就有底气。

“姐姐来信了。”

“姐姐对我说,见到绫子,你们商量结婚的事。姐姐也是不可理喻。”

北海既然被姐姐抢在前头,于是稍微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然后以果断的口气说道:“是的。这么说,你什么事都已经知道了?”

“嗯,知道了。我听姐姐说了。在箱根饭店,安德烈请你看浮世绘的时候,她对我说的。”

“这么说,我们与其一味同情可怜你姐姐……”

“噢,我可从来没有觉得姐姐可怜。”

“所以,我是说,要是没有姐姐这个因素的话,你要是能这样想的话……”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

“我现在并没有急于想知道你的回答,但是,我爱的不是你姐姐,而是绫子你。我想,现在是应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我知道。”绫子对自己这样的回答感到吃惊,“不过……”“只要我爱着绫子,就绝对不可能和你姐姐结婚。”

“我知道。”

“我之所以没有从油壶回东京,也是因为……”

“嗯。”

“绫子,你不是也开始逐渐爱上我了吗?我为此感到痛苦,这是我的过错。这是我的懦弱。我变成一个强悍的恶徒,为时太晚。”

“不过……”绫子似乎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猛然间倾吐出来,“在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爱上你的时候,其实我就已经爱上你了。而一旦意识到以后,那就无可挽回了。”

“所以你觉得对不起姐姐。”

“不是。不是这样的。可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我没用。”

“不知道。不过,我没有后悔。我心里高兴。事后回忆起来,你爱上我的时候,我还没有察觉出来,但不知不觉间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也有失去,不仅仅失去了我与照子的友情,但是我并不感到可惜。好了,我不想重提这个话题。”

“我想,一两年以后,重提此事,这才是对美惠子的真正的体贴。”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喜欢你。对于你撕毁与姐姐的婚约。我甚至连生气都不会。”

一切都已结束。鸽子和妹妹都在等待着姐姐归来。

鸽子的婚姻遵循健康的规律顺利进展。要是看到那可爱的雏鸽,姐姐一定会忘记一切烦恼。

我并非出于与姐姐的手足之情,也并非为姐姐报仇。北海终于成为一个陌路人,远离而去,究竟什么原因,还是希望姐姐早日告诉我,期盼姐姐归来。

第二天,在樱花盛开的清晨,搭载着妹妹信函的鸽子飞上飘着淡淡白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