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脉:中国儒家学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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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汉末今文经学的反击

汉末最有名的今文经学家是何休,《后汉书·儒林传》载其“为人质朴讷口,而雅有心思,精研六经,世儒无及者”,相对而言,六经中他最精通的是《公羊传》。何休在朝中是太傅陈蕃的属下,陈蕃谋诛宦官失败后,何休受到牵连,被禁锢十几年,他在狱中将所有心思都用在研究《公羊传》上,“作《春秋公羊传解诂》,覃思不窥门,十有七年”,此书成为何休的代表作。此外,他与其师羊弼追述白虎观会议上李育与贾逵的论辩之意,写出了《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以此来与服虔、郑玄进行论战,遗憾的是,这三部书均失传了,流传至今者仅有《春秋公羊传解诂》。

何休师承羊弼,他对汉末解经情形的混乱甚为不满,在《解诂》序中说,为《春秋》作传之书并非一部,但是有些解释“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并且解经之文数量十分庞大,以至“是以讲诵师言,至于百万,犹有不解”,这种状况令人发笑,致使像贾逵这样的古文经学家认为“《公羊》可夺,《左氏》可兴”,古文经学家甚至认为今文经学家是“俗儒”,由此说明了今文经学的衰落。

为此,何休觉得应该奋起反击,他要发扬光大公羊学,以此来重振今文经学。何休的办法是重新确定公羊学的一些概念,他撰写《春秋文谥例》,首先提出了后世今文经学家最为看重的“三科九旨”概念。对于何为“三科九旨”,唐代徐彦在《春秋公羊传注疏》中总结说:“何氏之意,以为三科九旨正是一物。若总言之,谓之三科。科者,段也。若析而言之,谓之九旨。旨者,意也。言三个科段之内,有此九种之意。”

按照徐彦的理解,“三科”就是三大段,也就是三个概念,每一大段中又包含三种概念,合在一起就是“九旨”。那么何休所说的“三科”是什么呢?徐彦引用何休在《文谥例》中所言:“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徐彦认为,这句话就是“一科三旨”。何休又说:“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这就是第二个“一科三旨”。何休又称:“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这又是“一科三旨”。将此三者合在一起,正好是“三科九旨”。

后人对于“三科九旨”也有其他解读,徐彦在《疏》中谈到了他人转引宋氏在《春秋说》中的所言:“三科者,一曰张三世,二曰存三统,三曰异外内,是三科也。九旨者,一曰时,二曰月,三曰日,四曰王,五曰天王,六曰天子,七曰讥,八曰贬,九曰绝。时与日月,详略之旨也;王与天王、天子,是录远近亲疏之旨也;讥与贬、绝,则轻重之旨也。”

那么,哪种说法是正确的呢?徐彦的回答是:“《春秋》之内,具斯二种理,故宋氏又有此说,贤者择之。”如此说来,这两种解读方式都不算错,乃是从不同的角度来阐释《春秋》义理。其实这些观念已经出现在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只是何休将其作了系统性归纳,成为后世今文经学所本持的核心理论。关于“三科九旨”,下面分而解之:

第一科三旨为“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关于何为“新周”,后世有两种解读,一是说“新”通“亲”,故而“新周”就是“亲周”,这种解读方式以《史记·孔子世家》中的所言为据:“据鲁,亲周,故殷。”按照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的推测,孔子作《春秋》时,周王室已经衰弱,但孔子想告诉世人,周天子依然是天下宗主,所以他要表现出亲周的姿态。对“新周”的另一种解读则是本自清中期公羊学家孔广森,他认为“新周”是地理概念,因为周平王东迁之后,原本住在王城,后来周敬王避难迁到了成周,所以孔广森认为,成周就是新周。无论哪种解释,都说明孔子以周天子为正统。

关于“故宋”乃是指宋国是殷商之后,故宋就是把宋国当成故人来对待,因为宋国在周朝的诸侯国中地位特殊,其爵位最高,周初时被周天子封为“公爵”,为五爵中的最高品位。能有这样的特殊地位,源于周公旦辅佐周成王平定“三监之乱”,所以周天子封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在商朝的旧都建立宋国,并且被允许保留殷商正朔,周天子以客礼待之。因此宋国乃殷商正脉。

“一科三旨”中的第三旨是“以《春秋》当新王”。前面的两旨谈了商和周,按照历史传承顺序,周之后应当是秦,但是今文经学家不承认秦,他们认为周之后就是《春秋》中记载的鲁国,以此说明孔子乃是“新王”,但是孔子没有做过诸侯王,那么就以他所写的《春秋》来代新朝,所以今文经学家称孔子为“素王”。

这种解释就是今文经学家所说的“王鲁”,也就是孔子以鲁国为正朔。但问题是,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孔子作《春秋》是“据鲁,亲周,故殷”。关于“据”字,司马贞的解释是:“言夫子修《春秋》,以鲁为主,故云据鲁”,并无以鲁为王之意。故“王鲁”的概念有可能是董仲舒或者何休发明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中明确地说“王鲁尚黑,绌夏,亲周,故宋”。

然而《公羊传》中并无“王鲁”二字,董仲舒的观念本自何处呢?当代学者陈思林在《〈春秋〉和〈公羊传〉的关系》一文中认为:“王鲁必由误读‘主鲁’而来。”古人在传抄过程中,有可能将“主”字少写了一个点,写成了“王”字,于是就被今文经学家解释出了微言大义。那么“主鲁”是何意呢?也就是孔子修《春秋》以鲁为主。

由此可见,何休所说的第一科三旨,乃是指历史的传承正脉,其主要是想得出这样的结论:孔子所作的《春秋》乃是寓意着继承了商、周两代的正传,由此而把孔子视为承前启后的王。

“三科九旨”中的第二科三旨是“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此语本自《公羊传》在注释“隐公元年”末《春秋》原文“公子益师卒”时说的一句话:“何以不日?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这段注释说,《春秋》原文中没有记载公子益师去世的具体日期,原因是那个年代久远,孔子不知道具体的日期。由此公羊高推论出孔子在作《春秋》时包含着“见、闻、传闻”三个不同的时段。何休认为,公羊高的这段话十分重要,为此用了大段文字来对此进行解诂。

于是何休在《解诂》中把《春秋》所记载的鲁国十二个国君分为三段,他认为“所见”指的是昭公、定公和哀公,这是孔子所亲见或是他父亲时的事情;“所闻”指的是文公、宣公、成公和襄公,记载的是孔子祖父时期所发生的事情;“传闻”记载的是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和僖公的史实,此乃孔子的高祖和曾祖时期所发生的事情。由此表达出孔子作《春秋》时,把他经历的事情写得最详细,把他听闻到的事情记载得略简,而把他从传闻那里得到的资料记载得最略,因为越远的历史越不容易说清楚。

为什么把《春秋》分为三段,就包含着微言大义呢?因为何休把所传闻之世认为是“衰乱世”,所闻之世是“升平世”,所见之世则是“太平世”,由此展现出社会的发展规律是由乱到治的过程。但问题是,孔子在他处的时代,并没有何休说的那么好,这正如《孟子·滕文公下》中所言:“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孔子作《春秋》的原因正是世道混乱,哪里来的太平世呢?

把春秋时期分为三等十二世,是董仲舒提出的观念,何休在解诂时作了更为具体的解读。对于何为“异辞”,何休的解释是“见恩有厚薄,义有深浅”,“异辞”就是不同的说法。何休说,在所见世,“大夫卒,有罪无罪,皆日录之”,此乃是称大夫去世时,不管他是否有罪,孔子在《春秋》中都会注出其去世的日期,比如“丙申,季孙隐如卒”。在所闻世,“大夫卒,无罪者日录,有罪者不日,略之”。到所传闻世,“大夫卒,有罪无罪皆不日,略之也”。在此何休举出了“公子益师卒”之例。

孔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何休在《解诂》中于每一例前都作了解释,其总体意思是说孔子因为君臣恩义的深浅来作出不同的说法,这就是所说的“异辞”。关于异辞的基本规律,《公羊传·定公元年》称“定、哀多微辞,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其意是说孔子生活在定公、哀公时代,所以《春秋》中记载这个时段的内容语多隐讳,即使是书中记载的当事人读到这段文字,也不会看出其中记载了自己的罪行。这不是惯常说的曲笔,但问题是,如果《春秋》真像公羊高说的那样,连当事人都看不出来《春秋》中的词句包含着对自己的贬斥之意,那么其他人如何能读出孔子的微言大义呢?

第三科三旨为“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这个观念本自传统的“以夏变夷”,如何来解释这个观念,可由《春秋·成公十五年》的一段记载为例:“冬,十有一月,叔孙侨如会晋士燮、齐高无咎、宋华元、卫孙林父、郑公子鳅、邾娄人会吴于钟离。”

这段话是说,成公十五年(前576)冬十一月,鲁国大夫叔孙侨如与晋国大夫士燮、齐国大夫高无咎、宋国大夫华元、卫国大夫孙林父、郑国公子鳅、邾娄国人在钟离与吴国人开会,从表面看,这段话乃是一段历史史实的简单记载,包含了时间、地点和人物,但公羊家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公羊传》中自问自答地讲道:“曷为殊会吴?外吴也。曷为外也?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言自近者始也。”

为什么《春秋》经上特别要说与吴国人开会呢?

因为是把吴国人当作外国人看待的意思。

为什么要把吴国人当外国人来看待呢?

因为春秋时期把周朝封立的各诸侯国作为内,而把诸夏作为外。当把诸夏作为内时,就要把夷狄作为外。

既然周天子想一统天下,为什么还要分内外呢?

这是因为分出内外是以表示由近及远的意思。

何休对于《公羊传》的这段解释也有他的理解,他认为,所说的“内其国”就是把鲁国视为都城,那么,华夏的其他诸侯也就是所说的“诸夏”,就是视为外土,为政者要先正都城,都城正,才能正诸夏,诸夏正,才能正夷狄,只有这样才能一统天下,再无远近之分。在春秋时代,中原诸侯常把吴国视作夷狄,因为吴国人断发文身,与中原人风俗不同,所以孔子在《春秋》经上才会那样写。

因此说,第三科三旨所强调的问题乃是指要以内诸夏的方式去同化夷狄,这里的“外”字不再是防,而是内化之后的外化。在外化的过程中,夷狄与诸夏均与中原融为一体,由此而进入太平世。

除此之外,何休还发明了不少观念,类似于“张三世”,以及“通三统”“讥二名”等。发明一些观念后,以自己的理解来作设问与答问,这就是公羊家的特色,对于这种解经方式的利弊,周予同在为皮锡瑞《经学历史》所写的再版序中,将古文经与今文经作了对比性的总结:“简明些说,就是今文经学以孔子为政治家,以《六经》为孔子致治之说,所以偏重于‘微言大义’,其特色为功利的,而其流弊为狂妄。古文经学以孔子为史学家,以《六经》为孔子整理古代史料之书,所以偏重于‘名物训诂’,其特色为考证的,而其流弊为烦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