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詹斯换好了干衣服,脚也暖和过来了。男孩和编辑斯库里一起回来时,他已经吞下了不少加牛奶稀释的凝乳和烟熏羊羔肉,喝了四杯咖啡。马已经送到盖尔普特的秘书尤哈恩那里了,他独自生活,总是独自一人。这当然可以理解,因为人们太容易令他人失望。斯库里又高又瘦,常像绷紧的琴弦。他接过一杯咖啡,摇摇头拒绝了递过来的啤酒,在詹斯对面坐下,摆好纸笔,修长的手指已然迫不及待。科尔本看似漫不经心地抚摩着那本《奥赛罗》,等待斯库里开口询问詹斯,让他们有机会听到这位编辑将在下期《人民意愿报》上刊出的新闻。这份报纸每周出版一次,四版页面上满是有关捕鱼、天气、死亡、麻风病、草的长势、外国大炮的细节。我们迫切需要用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闻让生活焕然一新。在这个四月,风一直极不友好,目前到来的船还少得不同寻常,而在漫长冬季后,我们渴望有新闻。詹斯当然不是沐浴过异域阳光的船只,然而在冬季漫长的月份里,陪伴我们的只有星星、星星间的黑暗和白色的月亮,詹斯是联结我们与外部世界的纽带。一年里有三到四次,詹斯会一路前往雷克雅未克取回邮件,这是在他替代南方邮差的时候,否则就会从达里尔地区出发。他和父亲、妹妹一起住在那里的一个小农场,那个地方四周环绕着和缓的山脉,还有夏绿色的乡野。他妹妹生来头脑中就有明澈的天空,因此留给思考的空间不多,但也不会有什么罪过生根。詹斯走的可能是这个国家里最崎岖的邮递路线,过去四十年间让两名邮差送了命:瓦尔迪马尔和保尔。在间隔十五年的两个一月份里,在一片荒地中,暴风雪夺走了他们的生命。人们没过多久就找到了瓦尔迪马尔,他的尸体已经冻得结结实实,离一处新建的山地避难所并不远。但是直到春天,大部分冰雪消融后,人们才找到保尔的尸体。邮件侥幸没有损坏,在配有帆布衬里的结实箱子中,以及挂在两人肩膀上的袋子里,信件和报纸都完好无损。瓦尔迪马尔的两匹马被人发现时都还没死,可是已经冻得救不过来了,只能就地掩埋。瓦尔迪马尔的尸体基本完好,然而乌鸦和狐狸已经光顾了保尔和马的尸体。南方的邮差把他在雷克雅未克听到的消息传递给詹斯,詹斯又转述给我们,连同他在路上了解到的一切事情。这个人死了,那个人有个私生子,格林达尔在海滩上喝醉了,南方的天气多变、无常,一头大鲸鱼在霍纳峡湾东部搁浅了,足有三十厄尔(2)长,弗洛茨达卢尔谷合作社正在制订拉加尔河蒸汽船服务计划,还从纽卡斯尔订购了一艘汽船。纽卡斯尔在英国。詹斯补充说。就好像我不知道似的。斯库里头也不抬,粗鲁地回答。他向詹斯发问和记录的速度飞快,那张纸似乎要被点燃了。男孩观察着编辑怎么工作,怎么表述他的问题,甚至试图从他背后望过去,想看看邮差所说与纸上记下的内容有没有很大差别。斯库里全神贯注,如此专心,几乎没注意到男孩,不过也有两次,他带着几分气恼抬起头,因为男孩靠得太近了。时间紧迫,詹斯已经吃完东西,往硕大的身躯里填满了凝乳、熏羊肉、英国蛋糕和咖啡。温暖如天堂,黑暗如地狱。现在到了喝下海尔加送来的第一杯啤酒和第一杯烈酒的时候了。酒有一种倾向,就是改变我们对重大意义的看法,鸟的歌唱变得比世界报纸更重要,一个长着柔弱眼睛的男孩比金子更珍贵,一个带酒窝的女孩比整个英国海军更有影响力。当然,关于鸟的歌唱和酒窝,詹斯什么都没说,这种事他绝不会做。可是三杯啤酒和一小杯烈酒下肚后,他对斯库里而言就是个糟糕的信息提供者了。他变得相当自满。对于重大事件、重要新闻、军队动向,对于这个国家的总督是坐视不理、支持,还是任命他那没经验的年轻女婿当辛格韦德利的牧师,此时的詹斯全都失去了兴趣。他这样做了吗?斯库里热切地问。我可怜的家伙啊,这样的事现在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他们上厕所时都一样。詹斯说。这样说时他喝到了第三杯啤酒,还没把关于保尔的新故事讲给科尔本。在荒野漫游的保尔,寻找着被乌鸦和狐狸偷走的眼睛——他讲着这些故事让老人开心,却从未亲眼见过鬼魂。但是生者当然已够麻烦了。他边喝酒边说。斯库里收拾好纸张,站起身来。这些你不看一看吗?詹斯问。他长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如果没有那个硕大的鼻子,倒也算相貌英俊。他匆匆从包里拽出两个信封,递给斯库里。是两个农场主的声明或宣言,表明邮差詹斯由于暴风和降雪,无法更快地穿越山岭,因此比计划到得更晚。很多人为此恼火,也包括斯库里。没必要。编辑简短地回答。他向海尔加点了下头,对男孩和科尔本连看都没看一眼。但是,当看到盖尔普特出现在柜台后的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而且似乎颇为吃惊。她没有费神梳起头发,夜一样的黑发,从她的双肩、那件极衬她的绿色衣服上垂下来。这让斯库里在回家的路上难以思考任何事情。他在暗夜里跋涉时,脑中萦绕的只有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衣衫,还有那风暴一般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