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身胸衣的诱惑——扣钩
在一个大城市里,在大街上,清晨。百叶窗和大帐篷打开,洒过水的人行道石块,脚步的回声,有斑点的树皮。我的二十世纪正在开始,他们,男人和女人,在行走;二十世纪正在结束,他们还在行走,不是原来那些人,但是依然是那种皮鞋后跟和高跟鞋的嘚嘚声。一成不变地分为男性和女性、老年与青年的秩序,依然如故,绝无略减,虽然一度生活过的人不复存在。我在喜悦中吸进空气,因为我是他们的一员,肉体和他们同一,但是同时意识到了那些可能没有完全逝去的人们。我取代了他们具有不同的却是自己的名字,因为五感是我们共同的,我现在行走,也将被后人取代。死亡和时间不会触及我们,孩童时期,我和夏娃在一个幼儿园,一个沙箱中,一张床上,互相拥抱,享受爱情,说出海誓山盟的话,吐出永恒极乐的叹息。远方开阔,上面是闪烁的机械,下面是地下铁道的隆隆声。我们身穿天下的美服,银色头饰,紧身衣,仿制毛皮,穿山甲皮革、鸟类皮革。用眼睛吸收花店里的物品,听取人们言谈的话语声,感觉到刚才品尝的咖啡的香气。在路过一家家公寓窗户的时候,我设想出他们的故事和我的类似,提起臂肘,对镜梳头。我自己分身,同时分别入驻他们每一个心中,因而我的短暂时间对我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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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词
“他出发了!观看奔流的活力河水,宏伟而明亮。他欣赏大都会永恒之美和生活的惊人和谐;在人类自由带来的混杂中细心地保存了这样的和谐。他观赏大城市的景色,受到迷雾爱抚和阳光暴晒的景色。他赏识华丽的马车,骄傲的马匹,马夫的整洁、脚夫的麻利,波浪起伏的女人之美,享受幸福生活、衣装体面的儿童;一言以蔽之,普遍的生活。某种时尚,服装的剪裁样式的些许变化,一种帽章取代了扎结的丝带或者扣钩,女帽变得更大,假髻垂到颈背,腰线上升、裙子变得简约——如果这样的话,无疑他的鹰眼都会立即发现,即使是在很远的距离之外。一个团行军走过,也许是走在通往世界尽头的路上,往空中释放出震撼人心的音乐,清亮有如希望:于是C.G.先生已经看见、检验、分析那支军队的武器、步态和状貌。肩带、金属装饰、音乐、决断的目光、沉重而死板的胡子,全都杂乱投进他的目光;可是在几分钟以后,由此而来的一首诗就会写出来。他的心灵开始和那支军队一起生活,军队像一只动物似的正步前进,一个自豪的、服从命令的喜悦形象!
“但是,夜晚来临。天幕拉开,城市灯光亮起,这是一个怪异的、意义模糊的时分。煤气灯在夕阳的橘红色上面形成一个斑点。无论诚实与否,合理还是疯狂,人们自忖:‘白日终于过去了!’聪明人和玩世不恭的人都想到娱乐,人人都跑到一个首选的地方,喝一杯忘忧之酒。C.G.先生在亮光依然闪耀之处、诗歌发出反响之处、生命活跃之处、音乐震荡之处逗留到最后;无论一个人在哪里为他的眼睛摆出姿势,无论一个自然人和一个习俗之人在哪里显示出一种奇异之美,无论太阳在哪里目睹一个被剥夺权利的动物享受仓促中的乐趣。”
——夏尔·波德莱尔《康斯坦丁·居伊,现代生活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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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进行一个重要的任务,全力以赴,因而豁免了逃避社会责任的指责。在拉丁区,在一九〇〇年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居查街上坡的人行道上行走。有一只戴手套的手掌拉着我的手臂,头上油汽灯里煤气嗡嗡的声响。她已经化为灰烬的躯体对于我来说依然是梦寐以求的,就像对于另外那个男人一样,如果说我在梦中触摸了她,她也绝不会说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在一个伟大的发现即将取得的时候,我几乎进入了个别转化为一般和一般转化为个别——的秘密。在我帮助她解开胸衣扣钩的瞬间,我要赋予这一瞬间哲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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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词
“她喜欢维也纳时装,十分朴素,但是配有簌簌作响塔夫绸的衬里,一副不常用的夹鼻眼镜挂在镶了小珍珠的长链上,手镯上有坠子。动作很缓慢,有点装模作样,伸出手让人亲吻,姿势讲究,稳重之下大概隐藏了全家人特有的怯懦心理。她的珠宝、香烟盒和香水都具有个人性的、讲究的趣味标记。她的文学爱好有相当的革命性和进步性。她比莱拉更真诚活泼,对阅读感兴趣,但是实际上,书籍不过扮演了她服装附加品的角色,无异于大檐帽和遮阳伞。伊霞姑姑首先向多罗舍维奇一家介绍了当时流行的作家泰特马耶尔,后来从意大利带来了吉兰达约和波提切利绘画照片,谈论早期文艺复兴的绘画流派,最后表示喜爱普舍彼舍夫斯基及其风格,常常说:‘你想要白孔雀吗?我给你白孔雀。你想要紫水晶吗?我给你紫水晶。’”
——雅妮娜·茹乌托夫斯卡《过往的时代,不同的人》(Inne czasy, inni ludzie)
阿尔玛图书公司,伦敦,一九五九年,页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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窸窸窣窣的塔夫绸,夕阳西下,普雷贝特河畔公园。
一群人出发到两旁种满鲜花林荫路散步。
到处飘散烟草、夹竹桃和木樨的芬芳。
深沉的寂静,上涨的水面是不见一物,空旷。
此时仆人正准备晚餐,摆好灯盏,
餐厅窗户照亮外面草地上的龙舌兰。
莱拉、玛丽什卡、索菲尼塔!莱尼亚,
斯泰尼亚、伊霞、丽尔卡!
我竟然不能够和你们谈话
不能使用我的语言,这语言
没有文绉绉到难以理解
或者变成餐桌上轻声细语,
这语言严肃而准确,竭力拥抱
艰难的生活;却不能在此使用?
我在踱步。人世难解。穿狩猎服装。
来到我们的森林和房屋、庄园,
他们用冷菜汤招待,我心不在焉
不注意这个世纪末的诸多问题。
它们都涉及真实:真实从何而来?在哪里?
我不开言,正在吃鸡块和黄瓜凉菜。
美丽的多遭到诱拐,不顾意愿和罪过,
意识不断地搅扰我,就像我的沉默。
我一直在收集想象和理念,
学会旅行赴旧地访问。
但是从出生到消失之间的时刻
多不胜数,贫瘠的语言难以尽述。
成行成列的野鸭飞过共和国的水域,
露珠落下,按照波兰的礼仪
模仿的都是华沙还有维也纳仪式。
乘独木舟过河到达村庄的一侧,
听见了犬吠和东正教教堂的钟声。
我要告诉你们什么?我寻求的都没有找到:
赤身和你们在尘世的牧场聚会
在暂停的时间之无尽的光辉之下,
没有束缚我就像曾束缚你们那样的形式。
看到了未来。预言家。在一个柔和、宽恕的夜晚。
蒺藜长满修剪过的花园的小径上
一条纤细的金链挂在雪白的脖子上,
和对于你们大家的记忆一起,他即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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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词
“在乌克兰,有几百个大小不同的公园经历了共和国及其贵族的衰落,但得以保存下来,随处可见的古树、草坪和装饰用的树篱,见证了贵族曾经在场。有一次,在东喀尔巴阡山脉离开最近居民点一天行程的偏僻谷地里,我注意到了榛子树丛中有十九世纪初期特有的这种装饰树篱。我拨开树莓和藤蔓,找到了几块古老的石材和砖头。甚至在最大的荒原中,伴随了这些居民的也有古老共和国时期人们对园艺的强烈爱好。”
——耶日·斯坦波夫斯基(帕维尔·霍斯托维茨)
《在第聂伯河谷地》(W dolinie Dniestru)
实在说,我想告诉他们什么呢?想说:我不辞劳苦,想要超越我的地点和时代,寻找真实。工作做完了(值得赞扬吗?),一生是充实的,却命定充满悲伤。现在我感觉自己像是这样的一个人:幻想自己就是自己,但其实只是服从于某种风格。就是这样,即使是另外又一种服从。“你想要白孔雀吗?我给你白孔雀。”把我们连结起来的可能是我们仅有的共同之点:在超时间的花园里的同样的裸体,但是时刻都很短促,所以我觉得,我们不顾及时间,互相拉起手来。我也喝酒,摇头,说:“人的所感和所思,是表达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