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切西尔海滩
——马修·阿诺德,《多佛尔海滩》,1867年
《月光下的海滩》 木口木刻版画,2018年
我夜里躺在床上,有时会聆听大自然制造卵石的声响。那是一种诡异的声音,但很奇怪,它能让人安神舒心,像是沉睡巨人深缓的呼吸——或者更通俗点,用波特兰岛人以前的话说,像是韦茅斯所有的人同时将自家的窗帘扯开又拉上,不过得是从前的铜环窗帘。我在岛上一座波特兰石造的老房子里住了许多年,房子面向切西尔海滩,那片一望无际、与陆地若即若离的卵石滩是多塞特海岸的一大奇迹。切西尔海滩是个奇异而令人着迷的地方,总长18英里(约29千米),其中大部分孤悬海中,卵石成堆,在波特兰这一端,卵石堆甚至高近15英尺(约4.57米)。不过最奇异的(而这个谜团至今还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是它的石头自东向西体积依次渐变。
切西尔海滩的卵石不寻常之处,倒不在于它们的成分(多数是燧石或者硅石,硬度超过钢),而在于海浪和潮汐将它们的体积打磨得极有规律。人们常说,即便是在晚上,本地的渔夫只要弯腰摸一摸脚边石头的大小,就能准确地知道自己是在长长海岸线上哪一处上的岸。波特兰以西18英里处(一般认为这是切西尔海滩的起点),卵石如豌豆般大小,踩上去颇松软,不硌脚。在它的东端,即波特兰这一端,就在我房子的下方,卵石大过拳头,大多是扁椭圆形,光脚踩上去硌得特别难受。这里即使在8月间的公休日也不会有很多游人,卵石就是一个原因。我总是一有机会便会去海中游泳,不过单单走到海边就是个挑战:海滩很陡,你一走动,又大又圆的卵石就会滚动起来,一块撞上另一块,让你左右趔趄。卵石相互摩擦,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就像粉笔刮过黑板。
我们通常将大海看作一个永远变动不居的事物,但任何一个住在海岸边的人都知道,海滩的形状也一直在变化,月月不同,周周相异。当风刮向一个特定的方向,或者涌浪特别长的时候,大海便起劲地动手改造海滩,有时一夜之间便让它的轮廓大变。在切西尔,大潮和劲风过境留痕,打造出一条条风暴垄——平行分布的卵石带,有的高,有的低,延绵几英里,直至消失在远处咸咸的海雾中。偶尔,当刮起西风、潮水合适时,海滩水线上会形成一个个扇形深坑,形状、大小完全一致。海水在这些扇形坑中反复旋转,又打磨出几块光滑的卵石。一眼望去,海滩巨大的内凹弧面上满是这些彼此相似的图案,酷似锯子的V形锯齿。
从规模、体量、范围来看,切西尔海滩看上去也许诞自亘古,但从地质学角度说,它却年轻得惊人,据说大约一万年前才形成。不仅如此,我们所看到的海滩一年一年都不相同,而且有时(比如一场大风暴后)一天一天都不相同。赫拉克利特说得对:一切看上去永恒不变的东西实际上都处于不断变化中。天空的蓝色也许同我昨天、去年或者孩提时看到的蓝色相同,但每一天,那同样的蓝色都是由不同的原子、不同的光波、空气中不同数量的水分子生成的。切西尔海滩也是如此。连着两天在海岸上看到同样的卵石,这种机会微乎其微。
当人们问我为什么想要写一本关于卵石的书时,我的答案总是一样的:我怎么可能住在切西尔海滩边而不想写一本关于卵石的书?就像树上的树叶一样,它们无处不见却又珍稀难得。切西尔海滩上有数以亿计的卵石,但每一块都与众不同——或是形状相异,或是花纹有差。但与树叶不同的是,卵石有分量,沉沉的,它们圆润的形状仿佛天生适合让人握在手里。它们摸上去冰凉,但握着手感却很舒适。它们免费却又珍贵:一块备受喜爱的石头可以成为护身符、小小的家神、贝克特式的念珠,甚至小而体面的社会地位标志。它们可以同最精巧的布朗库西雕塑一般优雅,却又铁打一般结实。我想,它们如今之所以大受欢迎,关键就在于这种雕塑感。它们足够小,即使在最小的公寓房里,也很容易在搁架上找到一席之地,光滑的曲线、低调的色泽让它们看上去极像是微缩版的芭芭拉·赫普沃斯或亨利·穆尔作品——不过,这或许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因为,正如我们会看到的那样,他们最好的那些作品当初的创作灵感恰恰来自卵石。
切西尔海滩上的卵石或许没有其他某些海滩上的那样多彩多姿,但似乎普通游客来这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去任何卵石滩都会做的那件事:抓起一把来。如果是男性,接下来他们就会将它们一块接一块掷进海里;在风平浪静的日子,它们落水时会扑通一声,让人开心。另外一些较为内敛的人则会缓步前行,专注地盯着脚边,寻找一块完美的卵石,好带回家去;不过在切西尔这样做却令人不悦,因为据说这片海滩在渐渐萎缩,很久前西边的海岬已隔断了卵石原料的来路。不过,人们在切西尔采集卵石这件事儿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这是近一个世纪前,莫蒂默·惠勒爵士的发现。
《沿岸》麻胶版画,2003年
《奥尔德堡的海滩》麻胶版画,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