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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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名叫竹中时雄。

三年前,妻子怀上了第三个孩子,而此时新婚的快乐已然消失殆尽。俗世繁忙的工作于他毫无意义,却也缺乏倾尽全力写出毕生大作的勇气。日常的生活——早上起床上班,下午四点回家,每天一成不变地看着妻子的脸吃饭、睡觉——对这样单调乏味的生活他早已深感厌倦。搬了新家也觉得无趣,和朋友聊天亦是乏味,博览外国小说也仍旧空虚。他甚至感到连庭院里树木的繁茂、雨的点滴、花开花谢等自然现象,也因平凡的生活而变得更加平淡无奇。他感到一种无处容身的寂寥。甚至走在街上看到年轻貌美的姑娘,他也会幻想与之展开一段新的恋情。

这不过是三十四五岁这个阶段的男人常有的苦闷。许多这个年纪的人去找下流的女人鬼混,说到底也只是为了排遣那种寂寞。这世上与妻子离婚的人中也以这个年龄段居多。

每天早上上班途中,他总会遇见一位美丽的女教师。他把与之的相遇作为每天唯一的消遣,并对其浮想联翩。倘若与她相恋,把她带到神乐坂附近的小酒馆,背着人偷欢如何……瞒着妻子,两人到近郊散步又会怎样……不,不仅如此,他甚至设想过当时身怀六甲的妻子忽遇难产而死,到时娶这个女教师续弦……能够若无其事地续弦吗?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事儿。

正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一封署名横山芳子的女子寄来的充满崇拜之情的来信。她是神户女子学院的学生,出生于备中的新见町,是他作品的崇拜者。时雄的笔名叫竹中古城,因写辞藻华丽的美文小说而在社会上小有名气,迄今也收到过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崇拜者和仰慕者的来信。有请他修改文章的,有希望拜师的,对这些请求他无法一一回应。因此当他收到这个女子的来信时,也没有强烈的好奇心去回复。但陆续收到三封来自同一个人的热情洋溢的信件,即便是时雄也无法再置之不理了。据悉她年方十九,从书信的遣词造句来看,表现力精巧得令人吃惊。她在信中表达了自己恳切的希望:无论如何都想成为竹中的门生,一生从事文学事业。笔迹恣意流畅,应当是个相当新潮的姑娘。回复信件也依旧是在工厂二楼的那个房间,那天他写了两页每日例行的地理书便停下来,写了一封长及数尺[5]的回信寄给芳子。信里他历数作为女子从事文学工作的不妥,女人生理上须尽到做母亲义务的理由,以及以处女之身做文学家的危险等等,其间也掺杂几句叱责的文辞。这样一来对方就会失去好感放弃了吧,想到这里时雄笑了。随后他从书柜里找出冈山县的地图,研究起阿哲郡新见町的具体位置来。从山阳线沿着高粱川的溪谷往里十几里,这样的山坳里也有如此新潮的女子吗?时雄不由得感到亲近了些,仔细查看起那附近的地形和山川来。

本以为就此不会再有回信了,岂料第四天寄来了一封更厚的信。紫色墨水的细体字,在蓝色格子的洋纸上横着写了三页。信里反复请求时雄不要嫌弃她,无论如何都要收她作弟子。一旦征得父母同意,自己就会来到东京,进入适合的学校全身心地学习文学。时雄不由得被女子的志气打动了。即便在东京——即使是女校毕业的学生,也不甚了解文学的价值。而从信中的字句看,芳子似乎对文学十分熟知。时雄于是立马回信确立了师徒关系。

之后芳子多次寄来书信和文章。时雄认为这些文章虽仍有稚嫩之处,但流畅而不矫揉造作,将来一定有所成就。一次次的书信来往使双方对彼此秉性越发了解,时雄开始期待着芳子的来信。他也曾想过让她寄张照片来,于是在信的一角写下一行小字,随后又黑黑地涂抹掉了。女人须要有姿色。姿色不佳的女人无论多有才气,男人也看不上眼。时雄在心里暗忖,总归是搞文学的女人,相貌一定不佳,但至少希望看得过去。

芳子征得父母同意,由父亲领着拜访时雄是在翌年二月,正巧是时雄第三个儿子出生的第七天。客厅旁边的房间就是妻子的产床,妻子从前来帮忙的姐姐嘴里听说了年轻女门生的美貌,懊恼不已。姐姐也担心时雄将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收为弟子的用意。时雄请芳子和父亲坐成一排,一一细述文学家的境遇和目标,并预先就芳子的结婚问题征询了父亲的看法。据闻,芳子家即便是在新见町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父母都是严谨的基督教徒,母亲更是虔诚,曾在同志社女子学校学习过。芳子的长兄留学英国,归国后做了某国立学校的教授。芳子从镇上小学一毕业立马去了神户,进入神户女子学校,过上了洋派的女校生活。基督教办的女子学校与其他女校相比,对文学的态度更加自由。虽然当时也有规定不能读《魔风恋风》[6]《金色夜叉》[7]之类的作品,但但凡文部省没有干涉,只要不在教室,什么书都但读无妨。在学校附属的教会里,芳子懂得了祈祷的崇高、圣诞夜的乐趣、践行理想的滋味,成为了隐恶扬善主义者中的一员。对母亲的不舍,对故乡的眷恋,曾让刚来上学的芳子倍感艰辛,但不久以后就全然忘怀,开始体味女学生寄宿生活的无穷乐趣。不给做好吃的南瓜,女学生们就在饭钵里浇上酱油为难厨师;面对性格乖僻的舍监老太,她们说话做事便阳奉阴违。生活在这样的一群女学生中间,芳子怎么可能还像在家里养育的少女一样,单纯地看待事物呢?崇尚美丽、树立理想、虚荣心强——芳子在不知不觉间受到这些风气的影响,兼备了明治时期女学生所有的优缺点。

时雄孤独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也因此发生了改变。昔日的恋人——如今的妻子。曾经相爱的恋人,而今已悄然发生了变化。这四五年来教育勃兴,女子大学成立,檐发和绛紫色和服裙盛行,羞于与男子并肩而行的姑娘已经不见踪影。在这样的时代,固守在依旧梳着圆髻[8]、迈着鸭子一般的碎步、除了温顺和忠贞外别无长处的妻子身边,对于时雄而言,实在是悲哀之极。他渴望走在路上,牵着美丽时髦的妻子亲密地散步;探访友人时,身边年轻的妻子谈吐不凡,活跃氛围。而自己的妻子却连自己费尽心力写的小说也不曾一读,对丈夫的苦闷漠不关心,只一心育儿,他怎能不大呼孤独呢?他同《孤独的人》中的约翰内斯一样,不由得感到妻子的存在毫无意义。而今这种孤独被芳子打破了。被时髦、新潮、美丽的女门生如同仰慕世上的伟人一般“老师!老师!”地叫着,谁能不为之心动呢?

最初的一个多月,芳子寄居在时雄的家里。美妙的声音,娇艳的身姿,与他之前孤独寂寞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芳子帮助才下产床的妻子织袜子、织围巾、缝衣服、逗小孩儿,这些充满生气的举止让时雄仿佛再次回到了新婚时期,每次靠近家门,胸口就会一阵悸动。一打开门,玄关处便出现了那张美丽的笑脸和婀娜多姿的身影。迄今为止的每个夜晚,妻子总是陪着孩子早早就睡下了,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格外明亮的洋灯,反而徒添了几分寂寥。而今即便深夜回家,也能见到洋灯下穿针引线的那双白皙灵巧的手,以及膝盖上放着的彩色毛线团——牛込深处的篱笆墙院子充盈着欢声笑语。

然而不足一月,时雄就觉察到将这个可爱女弟子安置在家里的不妥之处了。柔顺的妻子虽然没有对此提出反对,也没有显露出那种意思,但神色愈发不好。无尽的笑声中充溢着无限的不安。时雄知道,妻子娘家的亲戚已经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了。

时雄思虑再三后决定,让芳子寄住到妻子姐姐家——姐姐是军人的遗孀,靠抚恤金和缝纫维持生活——并让芳子从那儿去麯町的某个女子私塾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