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惊蛰
春天里的早晨,海鸥一坐起身来就盯着墙上的那幅画。海鸥不是一只鸟,而是马小兰口中一个年轻男人的名字。马小兰有时候也喊他鸥鸥,不过那是在他满头大汗从马老大办公室的沙发上坐起来的时候。画上是南国的海滩景色,挺拔的椰树下,几个穿着花花绿绿泳衣的儿童手牵手奔跑在沙滩上。一群海鸥张开洁白的翅羽,飞翔在他们头顶的天空里。一只落单的海鸥走在沙滩上,耷拉着短喙,正迈出一条腿,身体后倾着,显然失去了平衡。
几个月前,一位远方的朋友给男人邮寄了这幅画。男人把它从画筒里掏出来,铺展在办公桌上。办公桌上便汹涌起蓝色的海。孩子们的嬉笑,海鸥的鸣叫传了出来,掩盖了复印机沉闷的启动声。一年四季,那台复印机都如老水牛般叹着气。
马小兰踮着脚尖走了过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养成了走路踮脚尖的习惯。她正在为自己写的工作报告得到马老大的赞赏而沾沾自喜。
“终于得到爸爸的夸奖了,谢谢你昨晚加班为我修改。”马小兰浅笑着把一张电影票塞到男人的牛仔裤兜里。也许是因为裤兜太紧了,马小兰摆弄了半天。
“你很喜欢孩子吗?”马小兰看了看画,盯着男人的眼睛。她算不上漂亮,脸颊圆润丰满,鼻子却像睡觉压扁了似的,齐耳短发上别着一个大大的棕色发夹,蝴蝶形状的。但她有一对澄澈的眸子,她好像深知自己的迷人之处,便经常拿它们紧紧盯着男人的眼睛。
“是的,我也常想有个家,让女人生个孩子。”男人修长的食指放在孩子们的脸颊上,摩挲了一阵。
马小兰的脸蛋红润起来,背在身后的双手摆弄着一支黑色签字笔。
“但我更喜欢海鸥。”男人从椅子里站起来,两根大拇指藏进牛仔裤兜里。
“这只吗?它那么特别,孤零零地走在沙滩上,像你一样,总是孤零零的。”马小兰用手中的签字笔指着。
“不,我更喜欢这些。海鸥只有飞翔时才美丽,走在沙滩上,笨得像鸭子。”
“鸭子”二字把马小兰逗乐了,她颤动着浑圆的肩膀。
“这幅画是你网购的吗?”
“不是。是远方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送的。”
“从来没听说过你远方有朋友呀。老实交代,男的女的?”马小兰噘着嘴。那张嘴像昨晚蚂蝗一样吸在男人身上。
“他是一只永远飞翔从不落地的海鸥。”
“哦,原来是一只鸟啊。你也是一只海鸥。我可爱的大海鸥。”马小兰越来越不顾忌自己在办公室里的形象了。
“我是海鸥,但我在地上爬着,从来没飞过。在地上爬着的时候,笨得像鸭子。”
“今晚九点开始的电影,滨河影院门口见,别晚了。”马小兰踮着脚尖身子一探一探地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男人下了楼,后背甩着他的单肩帆布包。一条黄毛土狗在草地上打着转,追着自己的尾巴,哗啦啦地惊起两只往年的干知了壳。那条一年四季都脱毛的家伙每天都在草地上打转,真不知道它丑陋的尾巴上有什么让它痴迷的东西。一只黑猫在草丛里和一只烂了半边的小皮球一齐打着滚,忽然滚到他脚边停下,黑棕色的眼珠瞪着他。“嘿,小猫,我们一起滚着玩好吗?”男人俯下身子摩挲着猫头。那只猫肚皮紧紧贴着地面,蜷缩着四条腿,像是准备随时跳到男人头顶被建筑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空里去。男人站起身,两手插进裤兜里,脚尖踢着路边的杂草和矿泉水瓶,目光低垂,像是在寻找不久前滑落的手表。
一个男孩背着卡通书包,拿着一包炸薯片站在烧饼铺那里。他看了一眼隆起的烧饼锅,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薯片,好像在思量着拿烧饼还是薯片当早餐。他那打烧饼为生的父亲正催促他去上学。“给,别乱花。”那个长着黑红圆脸的粗壮汉子把一张粘着面粉的五元纸币塞进男孩另一只手里。烧饼师傅总是穿着一件蓝条纹的厚围裙,灰色的围裙系带从他的胳膊下面攀到背后,打着一个拳头大的结,让人怀疑是不是他睡觉时也穿着那件围裙。男人在夏天多次见他穿着那条围裙挥汗如雨。
几个退休的老头坐在小区铁门旁的马扎上,互不交谈,无言地盯着自己双手握着的茶杯。偶尔坐起来,伸伸胳膊伸伸腿,缓慢得像乌龟。不远处的拖拉机厂里,高耸的烟囱吐着浓烟。
男人沿着小区门口的马路人行道远去了,他是路边一家单位的办公室职员。
男人有礼貌地朝办公室里的每一位同事问好。拿着灌满水的洒水器淋着自己办公桌上那盆红掌的每一片叶子。绿叶簇拥着一朵探着黄蕊的红花。他刚把洒水器放在桌下,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摘下封花肥袋子的铁夹,在花盆里撒下黑漆漆的一层,又浇了些水。下班时,男人把自己的办公桌收拾得整整齐齐。平时可不是这样,同事经常抱怨他杂乱的桌面影响了整个办公室的卫生考评。以前最常抱怨他的就是声称自己有洁癖的马小兰。她常拿着考勤表和签字笔走向男人的办公桌,说男人的垃圾篓里总有倒不完的废纸和发霉的橘子皮,甚至还有会飞的蟑螂,并叫嚣着一定要扣男人的月度绩效工资。奇怪的是,男人的绩效工资总是有增无减。月底的时候,男人很随意地瞟一眼工资条,嘴角一挑,就把它丢进垃圾篓了。
“嘿,海鸥,今天怎么讲究起来了?”隔壁办公桌的马小兰歪着头说。她头顶的蝴蝶形状的大发夹正对着男人。
“明天是周末呀。”男人朝马小兰微笑着点点头。
“这次的工作报告你帮我写吗?那些东西总让我焦头烂额,对你来说却小菜一碟。”马小兰黑溜溜的眼珠转向男人,她的目光里长着钩子。
阳光跳到了马小兰的发夹上,把她的头发映照成了迷人的金黄色,也晃到了男人的眼睛。
“明天是周末,我打算早起出去散散步。今晚我得好好睡一觉。幸亏老大到现在还没发觉他办公室里的沙发三条腿。”男人嘴角一挑,朝马小兰挤了一下眼。
马小兰脸蛋一红,手腕一弯,手里的签字笔丢了过来,恰被男人接住。男人把那只签字笔和桌上的记事本塞进帆布背包的侧兜里。
男人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马小兰。马小兰从挎包里掏出小圆镜,用海绵片蘸了白色的粉底,轻轻地把脸上的红晕埋了,不由得发现越埋越红了。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个星期五,单位周五有下午提前一刻钟下班的惯例。同事们都走了的时候,马小兰第一次请求男人帮她修改一份工作报告。男人坐在马小兰的办公椅上,马小兰站在男人身后,双臂支撑在椅背上。马小兰耳朵里回响着男人敲击键盘的声音。她盯着键盘上男人的手指,有点头晕,下巴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男人有一双精致的手,那些修长的手指敲击着黑色键盘,如同暴雨中池塘里跳跃的鲢鱼。
“你应该去弹钢琴的。”马小兰含糊不清地说。她拉开了男人上衣的拉链。
“办公室里的隔板桌子还没有你的屁股大。”男人低着眉头轻声说。
“我有我爸办公室的钥匙。”马小兰的嘴唇从男人嘴角拔下来,收回踮起的脚尖,颤着手把钥匙塞给他。男人眼前立刻浮现出马老大的样子来:他身材高大,剃着平头,长着双下巴,总是腆着一张麻袋样的大肚子。
在马小兰眯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男人鸥鸥的时候,靠近她下身的沙发一角猛地一沉。
“这真皮沙发抵得上我半年的工资了。没想到这贵东西也那么不结实。”男人把从院墙角搬来的几块红砖支撑住沙发的一角,用条纹沙发衬布掩住。
“你以后就不要再抱怨自己工资低了。我爸会帮你的,只要你死心塌地地在这里干,只要我们……”马小兰双手攀住男人的脖子。
男人提着断下的沙发腿走了,他准备把那截沉甸甸的橡木丢进单位旁边的河里,就像马老大把那只忠实的护院犬装进编织袋丢进河里一样。上个月,那条不识时务的蠢货竟然挣脱锁链,撕烂了一名前来视察的人员的裤裆。那名西装革履、头发往后梳的家伙那时正指着马老大向他脸上喷口水。
晚上下了班,男人在小区门口的廉价超市买了一瓶高粱酒,两罐啤酒。在烧饼摊那里排了一会儿队,买了三块钱的烧饼,共十二个,只是烧饼比以前的薄了。男人一拿在手里,就感觉到了。“俺打烧饼绝对不用地沟油。”长着黑红圆脸的汉子看了一眼男人握烧饼的手,朝男人笑笑。那名小学生把卡通书包挂在门栓上,双手解着他爸背后那个拳头大的结,那条蓝条纹的厚围裙随着灰色系带颤动着。
“你狗操的要换下那条围裙?夜里打算干要紧的事吧?”旁边摆地摊的菜贩子朝汉子舞了舞他握着的一根老黄瓜。菜贩子咧着长着一圈杂须的嘴,露出的两颗门牙相对于他细弱的脖子和矮小的身子,明显太大了。
“滚你娘的,比你到桥头下把妹强。”
“找妹妹咋啦?妹妹也是人。”菜贩子挥舞着那根黄瓜,毫不示弱。
“是呀。恁多人用你妹,就你那身板,还不是牙签搅水缸?”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知道不?一看你就是没读过啥书的大老粗。”菜贩子涨红了脸。
“去时别忘了带上你手里的黄瓜,兴许能帮帮你的忙。”汉子仰着脸哈哈大笑起来。妇女捶了下他的后背,瞪了他一眼,那笑声便戛然而止。汉子猫下腰,锅铲又伸进了烧饼锅里。他把黄焦焦的烧饼从锅里铲出来,故意抛得老高,烧饼像海鸥一样掠过男人的头顶,栖止到藤条筐里。烧饼掠过的时候,男人的目光追随着它。汉子身旁那个挽着大发髻的妇女戴着棉手套把筐里的烧饼整整齐齐地码起来。这是男人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他想,也许是女人以前在家伺候田地吧,这年春天,也许女人把地租出去了,来找汉子和孩子了吧。男人不由得多看了她一会儿,她看起来就是一名普通的农妇,脸蛋上还留着烂柿子一样被冬天冻伤的痕迹。他从来没这样出神地看过马小兰。
男人把烧饼放进左手提着的装着高粱酒和啤酒的方便袋里,右手伸进去,掏出一只烧饼来。他抓住烧饼的边缘,曲着腿,旋着腰,成了掷铁饼的人。“飞吧!像海鸥一样!你自由了!”手里的烧饼便飞了出去。那条追赶自己尾巴的黄狗朝着烧饼飞出的方向狂奔起来。那只和烂了半边的小皮球一起打滚的黑猫肚皮紧紧贴着地面,蜷缩着四条腿,像是准备随时跳到黄狗的前面抢烧饼似的。
到了房间,男人用茶几下的旧抹布擦了擦桌子。盒装午餐肉、辣酱、咸鸭蛋、咸花生罗列在茶几一侧。他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看了看手机,发了条短信。
靠近楼道的双重铁门是事先打开着的,这样女人可以自己进来。或许是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吧,他从卫生间里拿出拖把,擦拭着客厅的绿石地板。地板的每一块绿石上都密布裂纹,年代久远的样子。
女人来了,把手中提着的方便袋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掏出香蕉和苹果。她把一个纤细的条纹花瓶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把一朵玉兰插进去,给瓶子加了水。女人从不空着手来。做完这些,女人伸手去接男人手里的拖把。
“快拖完了,你坐沙发上吧。”男人把拖把丢进了卫生间,和女人并排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
“今年的玉兰开得好早。”男人注视着那朵半开的玉兰,它外围的花瓣已经打开。
“这是河边公园里的玉兰,只有那里的开得早。那年春天,玉兰把公园染白了。你就抱着你的CD放音机蹲在河边的一株玉兰树下。”
“是呀,很美好的回忆。”男人迟疑了一会,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
“喝点酒吧?”男人指了指茶几上的酒。
“没喝过。”女人缓缓地摆摆手。
“你喝啤酒,就一罐,不会醉的。”男人拉开两罐啤酒的拉环,又拿起茶几上的起子,高粱酒铁瓶盖掉在了地上。
“你一直都不做饭吗?”女人问。她有一双澄澈晶莹的眸子和微微翘起的嘴角。男人低眉凝视着她肌理匀称的肘弯,又抬眼凝视着她脖颈优美的曲线。她的坐姿娴静如瓷器。男人想起杜甫《丽人行》中的诗句。
“不大会,也没那个耐心。”
“该有个人在这里做饭给你吃。”
男人走进卧室,拿来了他床头的放音机,按下了播放键,戴上一只耳机,把另一只耳机塞进女人的耳朵里。女人白嫩的耳朵藏在有些自然卷的长发里。
“好听吗?”男人问。
“好听。是猫王的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嗯。你英文倒挺好。”
“这只是最基本的。”
“送给你。”男人把另一只耳机也塞进女人的耳朵,把放音机推到女人手里。
“这怎么可以。这是你最喜爱的东西。我们相遇的时候你正抱着它蹲在河沿上听。再说了,你的住所里连电视都没有,你还得拿它解闷儿呢。”女人把放音机推给男人。
“不是,我最喜爱的东西在你身上。”男人又把它推给女人,女人捧在手里,笑了。
“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喜欢马小兰,只喜欢我。”女人侧躺在男人腿上。一提马小兰,男人的手突然握扁了啤酒罐,把它轻放在茶几上,手探进女人的长发里。男人盯着女人看了一会。CD在放音机里沙沙转动着,窗外传来斑鸠的叫声。
女人放下放音机,从包里取出粉红色的裙式睡衣,卫生间里传来摆弄莲蓬头的声音。
在卧室里的那张双人床上,女人扭动着身子迎合男人。做完爱,男人背倚着床头板,女人躺在男人怀里,女人的手轻抚着男人的膝盖。
“你身边该有个定期晾晒被褥的,床上的汗味真是不可救药了。”女人靠得更紧了。
“我从小就是个邋遢的家伙。”
“不过我喜欢这种味道。”女人朝男人怀里又拱了拱。
“我知道你是个正经的人,顾家,工作认真。”女人说。
“明天我要出去一趟。”男人沉默了一会说。
“去哪里?”
“到郊外走走,不能老是憋在屋子里。明天是周末呀。”
淡淡的月光斜照在卧室的床上,勾勒出女人波浪般的长发和身体。女人多次想把长发剪成齐耳短发,男人不同意,他说他喜欢她长发杂乱时的样子。女人悉心呵护着自己的长发,她站着的时候,它都垂及腰际了。
男人躺到床的另一侧,拉上被子,闭上眼睛。女人把他露出的双脚用被子掩住,又把被子边往里卷了卷。
女人穿好衣服,准备回自己的住所。她知道,男人有独自入睡的习惯。
可这次女人刚想走,却被男人拉住了手。
“天太晚了,打车也不方便。”男人说。
第二天早晨,男人睁开眼,把女人抱着自己手臂的胳膊拿开。女人还在酣睡,她朝男人侧着身子,长发盖住了半边脸,嘴角带着安然。男人坐起身来,凝视着墙上的那幅画。那天一回到居所,他就把那幅画挂在了床头对面的墙上。画上是南国的海滩景色,椰子树下,几个穿着五颜六色泳衣的儿童手牵手在沙滩上奔跑着。洁白的海鸥飞翔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一只落单的海鸥走在沙滩上,耷拉着短喙,正迈出一条腿,身体后倾着,明显失去了平衡。男人拿着剃须刀片在墙上轻轻一划,那只走着的海鸥便树叶一样落到地板上。起下图钉,男人轻轻地把那幅画卷进画筒里,又把海鸥残片捡起来,扔到了窗外。那只海鸥立刻旋舞起来,飞过生出嫩芽的垂柳,飞过垂着杨狗子的杨树枝,伴着斑鸠的叫声,飞进初春的薄雾里。
女人从背后搂住了男人的腰。
“带我一起飞吧,到哪里都可以。”女人说。
男人使劲眨着眼睛,试图让泪水回去,他不想让女人看见。女人曾在男人面前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她说他的泪点长在外面,从不会哭。
通往远方的列车上,男人摘下手机卡塞进嘴里,咬扁后扔出窗外。女人坐在男人对面,学着男人的样子,把摘下的手机卡塞进嘴里,咬扁了扔出窗外。窗外正闪过模糊的白桦树。
女人把一只手伸到车窗外,让风吹着它。看得出来,她很兴奋。如果不是列车座位的空间过于狭小,她准会跳起舞来,就像在那个玉兰花开的春天,在河边的公园里,在孤单的男人面前。
男人没回应女人,自顾自地把画筒里的画摊开在狭小的乘客桌上。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群飞翔的海鸥上。
“海鸥是候鸟吗?”女人问。
“我想是的。”男人把画褶皱的地方抚平。
“春天来了呀。”女人的双手又举起来,这次她做出了个柔软的“V”字形。
“是呀。今天还是节气呢。”
“什么节气呀?”女人微笑着。
“惊蛰。”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