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从非洲到阿拉斯加(二):由神话、宗教与岩石揭示的远古灾难
前一章的证据告诉我们,早期人类像楚科奇人一样,最终从非洲到达白令海峡。几万年前,他们的祖先离开非洲,沿着两条伟大路线(中亚路线和环太平洋路线)中的一条或两条而迁徙。在本章中,我们不讨论遗传学,而是要考察神话,并运用一种相对新颖的、科学的综合分析方法,将宇宙学、地质学、古生物学和考古学的最新发现与神话学结合在一起,重建远古发生的重大事件。这些事件是灾难性的、创伤性的、令人困惑的,因此古人们绞尽脑汁思考,以弄清这些灾难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知道,神话(或者说大多数神话)基本上就是记忆,同时也是警示——提醒人们灾难可能重现。当我们阅读完本章,将会对早期旧大陆居民和第一批美洲人之间的初期心理差异有所了解。
早在一个世纪之前我们便已然知道,世上流传最广且最著名的神话是大洪水的传说。目前人们尚未标定它的确切传播范围,但洪水的传说不仅出现在基督教的《圣经》中,而且在印度、中国、东南亚、澳大利亚北部和美洲也有传播。我们稍后将详细考察这些洪水神话,至于理由,随后揭晓。在这里,我们不妨先考虑世上流传次广的神话,也就是“大水创世说”。
这个神话的主题是分离,通常是天与地的分离。这个故事流传于从新西兰到希腊(我们应该都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分布区)的大片地区,并具有少量共同特征。第一个特征就是光的出现。《圣经·创世记》(1:3)里说:“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几乎所有的宇宙进化论/创世神话都具有这一主题。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首先,创世时的第一道光既不是来源于太阳,也不是来自月亮。其次,第一道光与天和地的分离有关。天与地分离之后,太阳才出现。在某些东方传说中,光是照进来的,因为包裹着大地的云状物下沉到地面,光驱散了云,然后上升变成天。它们通常用一个蛋的分裂作为隐喻。在其他神话中,黑暗被描述为“漆黑的夜晚”。
最近的地质学研究确认了一种自然现象,科学家将其称为“托巴火山爆发”。出自阿拉伯海底钻探的岩芯样本证明,在74000年前至71000年前之间,苏门答腊岛的托巴地区发生了一次火山喷发。这是最近200万年以来地球上最大的一次火山喷发,这场巨大的火山喷发释放出冲天的火山灰,高达30千米(据估计其体积达2792立方千米,是珠穆朗玛峰体积的两倍),它向北、向西扩散,覆盖了斯里兰卡、印度、巴基斯坦和海湾地区的许多地方,给这些地方铺上了一层厚达6英寸的火山灰。在印度中部的一个遗址中,灰层甚至厚达20英尺。[35]最近在阿拉伯海和中国南海都发现了托巴火山灰,这里距离托巴有2400公里。[36]火山喷发后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火山口,现在它是印尼最大的湖——托巴湖所在地,该湖长85公里,宽25公里,崖高1200米,水深580米。[37]火山喷发后出现了一个漫长的火山冬天(按照地质学家迈克尔·兰皮诺的观点,海水温度下降了5.6摄氏度,大片地区持续了数周或数月的黑暗)。[38]硫酸小液滴组成的气溶胶云(现在已知是由火山喷发造成的)使光合作用减少了90%,甚或完全停止,这对森林植被产生了巨大影响。[39]
如果早期人类确实是在约125000年前或其后的某段时间离开非洲,如果他们遵循一条海滨迁徙的路线,沿着现在的也门、亚丁湾前进并一路到达伊朗、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沿海地区,如果他们与世隔绝并时常被不利的气候变化所耽搁,那么他们到达南亚的时候差不多正赶上托巴火山爆发。事实上,这已为印度和马来西亚的考古发掘所证实,这一时期火山灰之上和之下都埋有旧石器时代的器具。按照某些学者的估算,这一大片地区的人口可能从10万人左右下降到2000至8000人之间(我们已知,在黑猩猩中发生了一次类似的种群崩溃)。但是,我们不能回避如下事实:估算如此久远的人口数量,具有很强的猜测性。[40]
2010年2月,在牛津大学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有些学者对托巴火山爆发的灾难性提出了质疑,他们提出的新证据证明温度下降了2.5摄氏度。但是没有人否认托巴火山爆发具有深远的影响,大会还听取了新证据,即夹在灰层中的智人所造的工具。[41]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两个推论。首先,在以印度为中心的大片地区,火山冬天可能荡平了几乎所有早期人类,这表示先民们要想出某些特定的生存策略,它们以神话的形式被记忆下来。其次,这一地区后来再次被人类移居,既有从东面来的,也有从西面来的。[42]托巴火山爆发及伴随而来的火山冬天之后,“分离”神话在东南亚成为对地球上大片地区可能发生过的情况的一种描述,这种描述并非不准确。火山灰阻挡阳光射入地球,大地漆黑一片,经历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火山灰逐渐沉落到地面,天空逐渐变得明亮与清澈,但可能在一连好几代人的时间里,人类都看不到太阳或月亮。会有光,但是没有太阳,数年间都没有,直到某个神奇的日子,太阳终于露出了真身。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太阳挂在天上,但对先民们来说,它(还有月亮)会在常年被遮蔽的天空中成为一个新的实体。在神话学上,将这一事件视为创世之初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托巴火山爆发”这一发现,不管对于地质学还是神话学都是一项十分重要的突破性成果。我们有理由相信,许多其他的古代神话与传说可能根本不是我们深层潜意识的产物——正如卡尔·荣格和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所坚持的那样——实际上,它们是建立在真实事件基础之上的。
虽然人类学家对神话很感兴趣,但它们起初被视为大体虚构的叙述,更多地揭示了早期人类的原始信仰,而非其他。詹姆斯·弗雷泽爵士是19世纪晚期的人类学家,同时也是《金枝》一书的作者,他在1918年出版于伦敦的专著《〈旧约〉中的民间传说》中记录了许多这样的神话。在此书中,他这样写道:“我们要如何解释居住于世界不同地区的种族之间在信仰和风俗方面有着众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如果将风俗和信仰方面的相似归因于种族之间的传播,那么传播是通过直接接触的方式还是以其他民族为媒介?又或者,它们是不是在不同种族中独立产生的,因为在相似环境下自然会产生相似的人类思维活动?”[43]
几年后的1927年,英国考古学家伦纳德·伍利在《圣经》中的迦勒底的乌尔(位于伊拉克,是犹太人先祖亚伯拉罕的故乡)进行考古发掘,这时人们的态度已经有所变化。伍利在乌尔有了几个重要发现,其中两个的意义尤为重大。首先,他发现了王室墓葬,墓葬中埋有国王与王后,以及一队士兵和九名王室女子,这些女子还佩戴着精美的头饰。然而,没有任何文本提及这场大规模祭祀,他由此得出一个重要结论:祭祀在文字尚未发明之前即已发生,因此这个重大事件未被记录在册。这个推论随后将被证实。其次,当伍利挖掘到40英尺深的地层时,他一无所获,超过8英尺厚的地层下只有泥土,完全没有任何遗迹。由于有8英尺厚的泥土沉积,他认为:过去某个时候一定有一场大洪水淹没过苏美尔的土地。难道这就是《圣经》中所说的那场洪水?
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许多人都认为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同样有许多人认为并非如此。他们的理由是:《圣经》说洪水淹没了山顶,也就是说,洪水不止8英尺深,而且洪水应该漫延到全世界。美索不达米亚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引发的洪水才8英尺深,这表明它只不过是一个地方事件。要不然,古人言过其实?毕竟那时几乎没有人远行千里,也许“世界范围内的洪水”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事情一直悬而未决。近年来,新发现使得人们对遥远过去发生的三件事(或者说三组事)有了新的了解。从更新世到全新世(从冰期到现代)的过渡阶段的历史,最近经历了一次重大修订。简言之,关于该时期的最新研究证明了三件事。第一,研究显示世界不是经历了一次而是三次巨大的洪水,时间分别是14000年前、11500年前和8000年前,研究还显示,这三次洪水中最后一次的破坏性尤其严重,它大幅改变了当时世上许多人的生活。这使得考古学家对水深相对浅的陆桥和近海大陆架产生了浓厚兴趣,因为这些地区在远古的不同时期可能是旱地,因此会成为早期人类的居住地。人们从大约300个地点获得了(有些通过潜水)数千个放射性碳测定的年代值,在有些例子中,其年代可回溯到45000年前,但是13000年前的实质性东西尚未发现。在145米深的近海区内发现了城墙、黏土地面、灶台和石制工具,它们距离这些不同的地点——如瑞典、加利福尼亚、红海、白令陆桥、从直布罗陀延伸至以色列的地中海沿岸——有50公里以上。
第二,这一新认识表明,世界上受洪水影响最深的地区不是美索不达米亚而是东南亚,因为在那里洪水淹没了整个大陆。如果这些洪水确实对东南亚地区影响最深,它就意味着在那块沉没的大陆上生存的居民被迫迁徙到世界各地——向北迁到中国,然后前往新大陆,向东迁往太平洋诸岛和澳大利亚,往西返回印度并可能一直到达小亚细亚、非洲和欧洲,将他们的技能带往各地。这个新年表的第三个发现是,许多早期文明技能,比如一直被认为是发端于中东地区的农业,实际上最初是在更靠东的东南亚和印度形成的。
这是一个富有争议的理论。批评者指出,一旦海平面上升,各处的海水都会上涨,因此同内陆迁徙相比,古人沿海迁徙的可能性更小;这些批评者也认为,虽然遗传学证据证明存在一次沿东亚海岸向北的迁徙,但亚洲北部的石制工具与东南亚的石制工具大不一样,这让他们对此表示怀疑(其他方面似乎是可靠的)。不过,即使这个理论仅是部分正确,它对于本书观点仍有重大影响,尤其是因为它有助于解释乔安娜·尼科尔斯的结论,即在旧大陆居民和太平洋地区居民之间发生过一次语言的分离,而这在人类移居新大陆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现在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末次冰期以后,海平面的上升既不是缓慢的,也不是一致的。相反,发生了三次突然的冰层消融,最后一次发生在8000年前(公元前6000年),这三次冰消融对某些热带海岸线产生了毁灭性影响,因为这些地方拥有广阔而平坦的大陆架。伴随这些变化而来的是强烈的地震,这是由巨大冰原的重量从陆地移到海洋而引起的。[44]大地震又引起巨大的海啸。从地质学角度讲,地球当时的地质运动要比现在剧烈得多。
纵观20000年前到5000年前的海洋学记录,我们可以看出:海平面至少上升了120米,这从三个方面影响了人类活动。首先,在东南亚和中国,这里拥有面积广大的平坦的大陆架,因此沿海和低地地区的全部定居点被永远淹没。那些定居点深藏水下数千年,而且极有可能会持续下去。其次,在8000年前最后一次海平面上升期间,海水在约2500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退去,造成的后果就是:尽管那里的许多地区现在位于海平面以上,但其地面仍覆盖有一层厚达数英尺的淤泥。最后,正如前面提到的,洪水毁灭了东南亚地区,迫使当地居民向外迁徙。[45]
欧亚大陆东部新石器革命的奇特年代模式支持了上述结论。依据已发现的遗址,环太平洋地区的文化发展似乎比旧大陆西部地区早得多,但是很明显的是,这里的发展戛然而止。例如,大约12500年前,陶器首先出现在日本南部;1500年后传到中国和印度支那。有必要说明的是,这些例子在年代上比美索不达米亚、印度或地中海地区的任何遗址都要早3500至2500年。[46]换句话说,这些原始文明的早期迹象在东南亚地区出现的时间比其他任何地区要早得多。
(虽然这些遗址比地中海、亚洲中部和美索不达米亚的许多其他遗址离非洲更远,但如果早期人类是“沿海岸流浪”,它们在年代上更早就显得合情合理了。早期迁徙者可能意识到:作为淡水源的河流相对频繁地分布于海岸沿线,并流向海洋,但是当沿着河流进入内陆后,淡水也可能中断,而且无法保证自己能找到下一条河。如果迁徙者由于人口压力被迫离开某一地区,那么沿海岸继续迁徙比向内陆迁徙更安全。)
除了在日本和印度支那发现的12000至11000年前的最早陶器外,在东亚地区也发现了各式各样的新石器工具,包括砍砸器、刮削器、钻器和碾石,同时还发现灶台与厨房废弃物,但是这些遗物往往发现于内陆地区的洞穴中。低地地区几乎没有发现公元前10000至前5000年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
对于这一反常现象,学者们提出了两种解释。一种观点认为,直到4000年前,随着迁徙者经中国台湾地区和菲律宾进入东南亚内陆并将新技术和器具引入,那里的新石器时代才真正开始。这些学者提出,为什么东南亚的大部分洞穴是空穴?因为这里几乎无人居住。这就是澳大利亚著名考古学家彼得·贝尔伍德的观点,他认为目前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东南亚地区在公元前3500年以前存在任何形式的粮食生产。同时他也观察到,在新石器时代早期,洞穴的用途发生了一次转变,即从居住地转为墓地。他认为这肯定伴随着村社生活的开始。另一种观点的提出者更有胆量,他们认为在冰川时代末期,人类生活于东南亚地区并发展出农业和航海技术,这比其他地区(例如近东地区)的人要早得多,但由于冰川融化导致洪水,人们被迫向东、北和西进行长距离迁徙。[47]洪水过后留下的淤泥逐渐覆盖了许多遗址。[48]
摆动、倾斜与完美风暴
很明显,这些都是重要的论断。既然我们能够断定这些新理论的价值,就有必要充分描述这几次大洪水。这似乎大大地偏离了我们的主题,但是请读者拭目以待:一幅连贯的画面即将出现,那就是最先进入新大陆的人在经历了一系列独特的体验后,确实走上了一条不同于旧大陆居民的发展道路。
我们现在知道,由于三个相互交织的天文周期,发生了上文提到的三次灾难性洪水,这三个天文周期各不相同,每一个都影响到太阳传送到地球各处的热度。史蒂芬·奥本海默分别将其称为100000年的“拉伸”(stretch)、41000年的“倾斜”(tilt)和23000年的“摆动”(wobble)。[49]第一个天文周期的产生是由于地球的绕日轨道呈椭圆形,这意味着公转中地球离太阳的距离相差可达1826万英里,由此导致地心引力的显著变化。第二个天文周期与地球自转时对太阳的倾斜度有关。在41000年内,斜度在21.5至24.5度之间变化,造成太阳辐射热量的季节性失衡。在第三个天文周期中,地球绕地轴转动,产生所谓的“地轴进动”[50],其周期是22000至23000年。这三个周期带来了一场复杂的舞蹈,产生了无数排列组合,但是一旦它们共同出现在“一场完美风暴中”,就会引起地球上剧烈而突然的气候变化。正是这些复杂的节奏在古代世界引发了不是一场而是三场洪水。
引发大洪水的冰川十分巨大,最大的冰川覆盖了包括加拿大在内的大片区域,厚度达几英里。据推测,其中一座冰川体积达84000立方千米。它们可能需要数百年才能彻底融化,但最终使海平面上升了44英尺。
第二次大灾难(在11000年前之后)引发的气候变迁产生了几个有趣的效应,其中之一是:在海平面上升的同时,河流坡度下降,自9500年前,河流三角洲开始在世界各地形成。其重要性在于:这些三角洲形成了非常肥沃的冲积平原——美索不达米亚、恒河流域、泰国的湄南河流域、婆罗洲的马哈坎河流域和中国的长江流域。人们已经确定,在当时所有大陆上,这样形成的三角洲总共超过四十个。这些冲积平原/三角洲对于农业的发展及后来文明的诞生具有重要作用。[51]我们即将看到,三角洲适于某些种类植物的生长,对于另一些植物则未必。
但是影响最大的洪水是发生在8000年前的最近一次洪水。[52]它的规模确实令人惊叹,而造成巨大灾难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与加拿大的地质结构有关,因为哈得孙湾地区的形状就像一个巨大的茶托,有些地方高出海平面数百英尺。除此之外,哈得孙海峡(向北通往巴芬岛和拉布拉多海之间)的作用就像一个出水管或通往海洋的狭窄通道。
当时发生的情况可能是:横跨加拿大、绵延数千英里的劳伦泰德冰川边缘地区开始融化,但融水没有流入海洋;相反,它被困在这个巨大的茶托里,高于海平面,而且融水也被封锁哈得孙海峡的冰所阻隔,这些冰就像一个巨大的塞子。随后,冰的主体开始碎裂并融化,最终塞子崩开,巨大的水体和碎裂的冰块几乎瞬间穿过哈得孙海峡,流入海洋。劳伦泰德冰川的面积达到加拿大面积的三分之一,厚度达1.5千米。[53]它入海时使全球海平面上升20至40厘米。由于碎裂的冰川被冲入海中,剩余的冰体逐渐融化,这又使海平面上升了5至10米。
北美和欧洲大陆的冰原突然移动,将大量的冰水释放到世界各地的大洋盆地,这意味着整个地球重量的分布发生了一次急剧的变化,这可能会引发巨大的地震,增加火山作用,在所有大陆沿海地区引发巨大海啸。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这个自然灾害频发的时代对古人的精神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地壳是柔软、富有弹性的——并不像它有时看上去那样脆弱——这一事实也意味着地震和海啸的影响在世界各地并不是千篇一律的(在某种程度上,地球就像一个巨大的网球。它是一个结实的球体,但是如果在某一点施加足够的力,它会变凹或变平)。
对于这场新近被证实的洪水,我们不能故意夸大其重要性。不过,它确实具有几个重要影响。第一个影响是:这种规模的洪水和海啸会使大片地区沉积一层又一层厚达数十英尺的淤泥。自8000年前直至海水再次退去,即使不花上几千年,也得几百年。在此期间,淤泥层一定覆盖了早期人类的重要文明遗址。正如史蒂芬·奥本海默所说,这层“淤泥帘”肯定会影响我们对世界年代学的认识。[54]第二个影响在于它改变了世界的自然地理。被洪水淹没的最大陆块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东南亚,因为在东南亚发现了最大的浅层大陆架,它向中国南海延伸了160公里。至关重要的是,为了理解早期历史,同时为了更全面认识文明的出现,这两个影响我们要综合起来考虑。
综合分析的出发点在于:这片地区是世界上洪水神话最集中的区域。[55]这难道说明大洪水对这里的影响最具毁灭性吗?答案是否定的,但是这个推论吊起了大家的胃口。它也确实与史前史学家威廉·米查姆的观点不谋而合。他在1985年提出,新石器时代记录中最重要的空白是“完全找不到公元前10000到前5000年之间(东南亚)低地地区的露天遗址”。而且,从6000年前,海平面再次开始下降后,制作陶器的沿海居民点开始一路占据从中国台湾地区直到越南中部的遗址。新西兰考古学家查尔斯·海厄姆(主要工作于泰国)认为,这些定居点实际上是沿海民族回迁的结果,这些人以前一直居住于这些地区,只是后来因洪水背井离乡。[56]他的观点基于以下两点:一、根本找不到证据证明人们是从其他任何地方迁入这些地区的;二、这些沿海居民的文化与越南内陆地区的“和平文化”(一个久远的中石器时代文化)具有某些相似性。自海厄姆的观点提出后,更直接的证据已被发现。在几个遗址(例如中国香港附近)中已经发掘出两个文化期的器物,其间的地层由厚达6英尺的淤泥构成。另一方面,内陆地区自冰河时代末期以来持续有人居住。
更特别和引人注意的是,在中国南部沿海发现了许多手工制品,它们位于淤泥下面的新石器时代中期地层,与伍利在乌尔的淤泥之下所发现的手工制品相似。这些手工制品包括有孔的陶盘(系在渔网上,帮助其下沉)、手绘碗、贝珠、磨光的石锛和石锄。[57]在这两个地方也发现刻有图案的女性小雕像——身材苗条的裸体女性,通常有夸张的生殖器,有时还怀着孩子。[58]这些小雕像的头部很有特色:沥青做成的黑发或假发,斜眼,眼皮下面有厚厚的褶皱。小雕像肩膀上的图案和嵌入的陶珠可能是文身和/或刺身。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埃利都也出土过具有类似特征的几个小人。如何来解释这种相似性?是巧合?还是早期的接触?
事实上,人们认为这些联系是“难以置信的”,因此不予理睬。的确,在美索不达米亚和中国南部沿海这两端中间,存在几个中等规模的社会,例如阿曼和波斯湾地区,这些社会因其贝冢为人所知,而它们没有这些丧葬习俗。但是头发、假发和文身等特征并不是它们仅有的相似之处。例如,伍利还观察到另外一个现象——出土这些小雕像的坟墓是长方形的,其底部铺有一层故意被打碎的陶器。遗体经过精心摆放,遗骸上还撒有红色的赤铁矿粉末。在婆罗洲尼亚洞穴遗址的木棺葬中也有类似的习俗——在木棺中平躺的死者尸体上撒有赤铁矿粉末。该文化遗址年代为公元前3800年。[59]
再说说割身这件事。文身在太平洋中南诸岛广泛流行,但是割身仅限于大洋洲,尤其是新几内亚岛北部沿海地区。割身作为成年礼的一部分,是在肩膀和躯干上进行割刺,意图仿制鳄鱼的牙痕。按照史蒂芬·奥本海默的说法,这样做出的疤痕“很像欧贝德小雕像上的图案”。欧贝德位于伊拉克南部乌尔以西,欧贝德文化期的年代约为公元前5300年至公元前4000年。
杰弗里·贝利指出,虽然靠近旧大陆人类发展和早期文明中心的许多大陆架相对狭窄,但“中国大陆沿海和东南亚群岛及半岛的大陆架十分宽阔,阿拉伯半岛周边局部地方、印度海岸线的部分地区和澳大利亚北部则更为宽阔”。这些地区之间早有联系,真的是难以置信吗?早期航海技术的遗迹(小船、鱼钩、鱼叉)仅见于后冰川时代,这些遗迹的年代分布如下:航海是沿着最近所谓的“东西走廊”发展起来的,至少在4000年前,它将美索不达米亚和东南亚联结起来。当然,众所周知,东南亚人穿越印度洋几千英里到马达加斯加殖民,虽然这是公元1000年左右的事了。[60]
如果这些实践不只是巧合,那么印度洋和太平洋边缘文化之间便进行了长期的商业往来,并从很早就与美索不达米亚有接触。凭直觉来说,这种联系似乎发生得特别早,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它反映在古人的神话上。
除此之外,在马来半岛发现了装在陶器中的米粒,其年代为公元前9250年,同时,在印度产生了两种不同形式的农业:公元前7000年代,西部印度传入六棱大麦、牛、绵羊和山羊;公元前6000至前5000年代,温迪亚山区传入大米农业,在这一地区,农业实践与穆代科部落在中北部地区和东北部地区的分布十分吻合。[61]穆代科部落讲东南亚语,这种语言在东南亚地区占主导地位。
就我们而言,如果这些信息都是确切的,新年表将如下所述。10000至7000年前之间,大米种植与制陶、海产品加工技术一起被传到东南亚。由于巨大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当海水退去时,许多早期遗址已被淤泥所覆盖,但它推动了生活方式的改变,包括航海和导航技术的改进,它迫使巽他陆架的居民四处扩散,最远可能到达中东地区(在第15章我将更详细地考察洪水对中东地区的影响,但目前我只需说明一下,在15000至8500年前的某一时期,波斯湾的大片地区,也就是胡尔穆兹海峡和现在的巴士拉之间900平方公里的土地都是陆地)。但是,世界上最大的低洼地区是位于东南亚东南角的巽他陆架,东西长5400公里,南北长2700公里,一旦海平面上升,它所受影响最大,一旦洪水来袭,它所遭受的灾难也是最大的。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洪水神话在那片地区比其他地区更为盛行。这样的一场洪水可能引发居民向东、西、北三个方向大规模迁徙。
这就是乔安娜·尼科尔斯所认为的旧大陆居民和环太平洋沿岸居民在语言发展上的“大分离”吗?虽然缺乏坚实的证据,也没有被广泛接受,但它所描绘的这幅画面几乎符合除年代之外的各方面证据,我们也知道,年代断定是年代语言学最薄弱的方面。
集体警告
在继续比较新旧大陆的神话之前,我们有必要简略考察一下古代亚洲史方面的另一个新发现。乍一看似乎又有些离题,但事情并非如此。它与所谓的“吠陀”合集有关。吠陀是印度教的圣书,它针对历史和宇宙的发展构想出了“由迦”理论:由迦是人类和自然的循环周期,它们被巨大的自然灾难所打断。据说其中一个循环持续24000年,这与史蒂芬·奥本海默所称的23000年的“摆动”周期差别不大,但更相关的历史事件可能是新近发现的14000年前、11500年前和8000年前的三次大洪水。实际上,这难道不正是被大灾难所打断的循环史吗?这就是印度教如此重视历史循环的原因吗?
然而对我们来说,更特别之处在于,吠陀文学提到了一块“七河之地”。这七条河被确定为印度河、拉维河、萨特累季河、萨拉斯瓦蒂河、亚穆纳河、恒河和萨育河。对于吠陀时代的人来说,在这些河流中,萨拉斯瓦蒂河由于浇灌着他们的中原地区和起源地,并养育着大量人口,因此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在文化上都是最重要的。[62]在吠陀的一首诗篇中,“萨拉斯瓦蒂”被描述为“最好的母亲、最好的河流与最好的女神”,另一首诗说它位于萨特累季河与亚穆纳河之间。[63]
问题是(或曾经是):如今并没有什么重要河流流经亚穆纳河和萨特累季河之间,这片地区以“旁遮普”或“五河之地”而闻名于世。这种不一致导致一些学者数年来并未认真对待萨拉斯瓦蒂河,他们认为它是一条“天”河,或虚构的河,或是阿富汗地区一条名叫“哈拉库蒂”或“哈拉瓦蒂”的小河,因为它的名字与萨拉斯瓦蒂同源。
然而,“二战”后伊始,考古工作者开始发掘出越来越多的古代居民点,这些居民点似乎与著名的摩亨佐—达罗和哈拉巴等印度河流域文明有关,但矛盾的是,它们与印度河本身相距140公里之远,在那些遗址中也没有看到明显的水源。直到1978年,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发射的飞行器传来大量卫星图片,印度空间研究组织才开始辨认出古代河道的蛛丝马迹,这些河道正位于吠陀文学所记载的萨拉斯瓦蒂河的位置。这些图片逐渐揭示出河道的更多细节,其中包括:河道大部分有6至8千米宽,在某一点宽度竟然达到14千米。它也有一条主要支流。这条河及其支流将(今天的)五河之地变成了吠陀文学中的七河之地。而且,《梨俱吠陀》说萨拉斯瓦蒂河从“山流向大海”,地质学显示,只有在10000至7000年前喜马拉雅冰川融化时才会发生这种情况。后来,由于地震的影响,汇入萨拉斯瓦蒂河的河流四次变更河道,转而汇入恒河,萨拉斯瓦蒂河由此干涸。[64]
所以,吠陀文学所记载的神话一直都是正确的——萨拉斯瓦蒂河曾经存在并且像圣典所说的那样宽阔。但是它也让人们明白了如下事实:圣典证明那时的吠陀文化是近海文化(在吠陀中有150处提到大海、流向海的河流和海上航行)。
萨拉斯瓦蒂河的重新发现对我们来说有两点很重要。第一,到公元前5000年,文明的基本技能,特别是驯养家畜、制陶、长途贸易和航海技术,在南亚(印度)和东南亚岛屿已经形成。第二,传播于世界各地的许多伟大神话都是建立在真实的灾难事件基础上的,这些灾难事件毁灭了早期人类,并形成一种真正的集体记忆,时刻警醒后人这样可怕的事件可能会再次发生。
记录事件的神话
既然我们已经做了基础性工作并且强烈怀疑神话(那些重要的神话,原始的神话)是建立在事实或真实事件基础上的,那么探索神话在全世界的演变方式就具有了全新且诱人的意义。我们也许会问,关于早期人类在不同地区的经历,它们能告诉我们什么呢?特别是,新大陆神话与旧大陆神话的差异是如何形成的?它们的差异表现在哪里?这意味着什么?它们能帮助我们重新复原早期人类的经历吗?
遗传学证据显示,西伯利亚的楚科奇人和最早进入美洲的人群经欧亚大陆中部抵达白令陆桥,最迟在20000至16500年前之间的某个时间点到达。语言学证据尤其证明:后来的第二批先民是沿太平洋西海岸而上,也就是经由马来西亚、中国、俄罗斯一线前进。如果最早的美洲先民像某些遗传学证据所显示的那样,在43000至29500年前之间的某个时间到达新大陆,那么,他们可能会记得托巴火山爆发,但当时大洪水还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另一方面,第二批人,也就是携带M130遗传标记、操纳德内语的那批人,沿太平洋边缘向北迁徙,在大约8000至6000年前进入美洲,他们应该经历了最晚的那场洪水。我们发现了什么?
首先,通过归纳,我们可以说,不管是旧大陆还是新大陆都有大量的神话出现。神话数量之多,很难让我们认为所有这些只是纯粹的巧合。与此相关的是,有一些重要神话只出现在旧大陆和大洋洲,而没有出现在新大陆。同时,有几个创世神话出现在新大陆而旧大陆没有。如果早期人类起源于旧大陆并迁徙到新大陆,就能解释上述现象。
需要消化吸收的第二件事是:许多神话确实十分广泛地传播到全世界。例如,在加利福尼亚西南部的迪耶古埃诺印第安人中流行的创世神话与孟加拉的孟代科土著部落的创世神话十分相似。按照加利福尼亚的神话,在创世之初,住在海里的兄弟俩出来寻找陆地。他们找了一段时间,一无所获。后来,哥哥用聚拢在一起的红蚁创造出陆地。然而,他随后造出的鸟找不到这块陆地,因为天仍然很黑。因此,他创造了太阳和月亮。在孟加拉的神话中,世界开始是一片汪洋,两只鸟被创造出来,被错当作人。接着,它们飞遍世界寻找陆地,但是找了12年仍一无所获。造物主于是派了各种动物潜入水中寻找泥土。经历几次失败的尝试后,海龟终于造出陆地,陆地以一个岛屿的形式出现,并成为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起源地。在这些例子中,地球最初都是一片汪洋,都出现了两兄弟或两只鸟,他们都去寻找陆地但没有成功。
如果我们假设这个神话起源于东南亚巽他陆架的洪灾,那么它在地理上的广泛传播就不足为奇了。在那场洪水中,巽他陆架被淹没。数代人以后,洪水退去,更多的陆地才显现出来。然后,这种观念从那里向西和向北传播,我们已经知道孟代科人种植水稻,讲东南亚语,这些特征都起源于东南亚地区。加利福尼亚的迪耶古埃诺印第安人讲纳德内语,而正如我们在上一章所看到的,纳德内语与东南亚的德内—高加索语有相似之处。迪耶古埃诺人拥有M130单倍群,最可能在大约8000年前离开东南亚岛屿。不管孟加拉和加利福尼亚的神话各自吸收了什么内容,这些神话的相似性还是证明了它们共同的起源。孟代科部落和迪耶古埃诺人起源于东南亚岛屿,洪水过后,一支部落向西迁徙,而另一支则向北迁徙。[65]
接下来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在白令海峡两岸发现的神话了,这样我们就能够具体而系统地研究它们的不同之处。
如前所述,许多神话都描绘了一场“汪洋混沌的”洪水,洪水过后陆地逐渐出现。然而,在北美洲的亚北极地区,最常见的神话是“潜水找陆地”的神话。在这些神话中,洪水过后,陆地并不是逐渐出现的,而是从洋底深处抬升而创造出来的。确保这种情况发生的一个常见要素是所谓的“潜水寻土者”。这些潜水者是动物,往往是善于潜水的鸟类,它们被(造物主或地球的第一批居民)派遣潜入海底,去衔起海床的少许泥土。通常情况下,经历几次不成功的尝试后,一位潜水者会用它的爪子或喙带着泥土返回,这少量泥土就变成不断长大的陆地。从罗马尼亚到中亚,以至西伯利亚,我们都能发现这种神话以不同形式存在着。
但是“潜水寻土”和“陆地抬升”的神话在北美的亚北极地区和东部林地的阿尔冈昆部落中最为典型。例如,在安大略的休伦族中流传一个神话。按照这个神话,一只海龟派了各种动物潜水寻找泥土,除蟾蜍口中衔着一些碎土安全返回外,其余所有动物都淹死了。女造物主专门从天上降临人间,将这些泥土放在海龟背上,这少许泥土变成大地。美国西北太平洋沿岸的易洛魁人和阿萨巴斯卡人中也流传这个神话。事实上,这两个族群分属于两个语言集团——美洲印第安语和纳德内语。在因纽特人的洪水神话中或中南美洲民族的神话中则没有发现这个主题。[66]
这套神话的其他两个方面需要引起我们的注意。第一,潜水寻土神话的分布与北美的亚北极地区一个典型遗传标记的分布有重合。某些人群(不是因纽特人、阿留申人或阿萨巴斯卡人)具有所谓的“亚洲9碱基对缺失”(Asian 9-base-pair deletion)——9对蛋白质从他们的DNA中缺失。在新几内亚的某些部落也具有这个典型的缺失模式,越南和中国台湾地区的某些居民同样如此。这不仅进一步证实了至少某些美洲人起源于东南亚(并突击了因纽特人和操纳德内语的人之间的差别),而且“9碱基对缺失”在太平洋两侧分布的规模和多样性也证明了古老的起源。有人认为,它们代表了11000年前新仙女木事件[67]发生前后(也就是第二次洪水发生期间)亚洲居民在环极地区的一次扩张。新仙女木事件是在11000年前那场洪水发生前的一次剧烈降温,这个事件可以解释洪水发生之前那段时期的极寒与饥荒,这也在阿尔冈昆人神话中有所描述。[68]
第二,这些“造地者”神话虽然相当神奇,但它们至少符合地理学家和海洋学家所承认的“三现象”之一。第一个现象是“海岸线的出现”。这种事情是大范围内发生的,尤其在北美地区。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冰川世纪之后,随着冰川的融化,它们越变越轻,压在陆壳上的重量也随之减轻,因此陆壳上升。而且,重量变化引起的陆地上升,比之海平面上升更为剧烈。因为陆地迄今为止一直被压在海平面以下,它应该就是在当时从海平面上升。加拿大贝尔湖的照片显示,有几条海岸线即使没有高出海平面几千英尺,至少也高出几百英尺。[69]当时的人在这几代人的时间里都会注意到海岸线的迁移,我们推测,他们将这一奇怪现象融入他们的神话,尽可能地解释它。
第二个现象涉及一个公认的事实:环太平洋地区被称为“火环”,因为世界上最活跃的火山活动带都位于这里。在第5章,我将对火山进行更详细的讨论;在这里,我们必须指出,火环带的许多火山是近海处的水下火山,构成海床的一部分。在近海地区的水下火山喷发期间(在2001至2002年间有超过50次喷发),固体物(“陆地”)会被强力推出水面。
第三个可能是,神话模糊地反映了先民们的体验,他们在经历了早期洪水泛滥(也就是新仙女木周期后的大洪水)后幸存下来,然后见证了海平面的下降,当洪水退去,越来越多的陆地暴露出来。
在这里,神话似乎讲述了历史,并表明至少对某些北美印第安人来说,他们确实通过他们的神话传说“记住”了一场早期洪水,还观察到陆地摆脱冰川重压后的上升,不管是由于冰川的融化,抑或近海地区的火山喷发,还是高海平面的下降。虽然美洲其他地区流传着大量洪水神话,包括飞鸟寻找陆地的那些神话,但它们没有“潜水寻土者”和“造地者”的神话。
其他古代传说似乎能让我们从更新奇的角度窥视历史。例如,史蒂芬·奥本海默在分析大洪水神话时发现它们在新大陆发生了系统的变化。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北美印第安人中最流行的洪水神话是造地者和潜水寻土者的神话,西伯利亚人中间也流传这些神话。另一方面,在中美洲,神话的主要特征包括超级巨浪、滔天洪水以及爬上山顶等待洪水退去的幸存者。这些主题也见诸西藏、缅甸、中国台湾、东南亚诸岛和波利尼西亚等地区的神话中。在第5章我们将更详细地看到,这种地理分布与横穿太平洋的飓风活动模式完全吻合。
南美洲最流行的洪水神话强调人口过剩(神灵决定发洪水是因为地球上人太多)、洪水前的干旱和/或饥荒,以及方舟或某种小船的使用。在第5章,我们还将再次看到,这一地区是地球上已知火山活动最活跃的地区之一,也易受厄尔尼诺事件的影响,厄尔尼诺制造强风,伴随海啸,并可能引发地震,造成极大的人员伤亡。先民们可能因此总结:这样的灾难造成这么多人死亡,这意味着神灵觉得土地上的人口太多了。
魔法师与图腾
有一则创世神话稍有不同,它与洪水无关,而与所谓的“魔法造物主”有关。这个特点见诸北欧神话以及非洲、新几内亚,尤其是北美神话之中。魔法造物主通常是动物,如狐狸、渡鸦或丛林狼,或者是半人半动物,它们通常通过某种诡计或欺骗手段造人。这一般指萨满教的行为——原始的宗教领袖通过某种魔法施加力量或影响,早期人类往往认为这些宗教领袖能够(至少是暂时性的)变成动物。
这些神话在全世界的分布说明,在早期人类到达美洲时,萨满教已经形成。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宗教实践者很可能在不同地区几经演变,但是“魔法师”的主题不太可能演变数次。利用诡计创造人类的主题在早期人类了解男性的生育角色之前是否可能已经形成呢?有证据表明旧大陆居民直到将狗驯化成功后才发现男性在人口繁殖中的作用,因为狗是最先被驯化的,而且它是妊娠时间最短的大型哺乳动物之一。狗、狐狸和丛林狼都是犬科动物成员,它们的妊娠期从52天(狐狸)到63天(丛林狼、狗和野狗)不等。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会在第7章进行更详细的讨论。
保罗·雷丁在研究北美印第安人(包括温尼贝戈人、特令吉人和阿西尼波音人)的魔法师神话时总结道,魔法师有三个主要特征:欲望强烈、居无定所、纵欲无度。鉴于他有时也与神(或近乎于神,或是以前的神)合体,同时是个表演者,雷丁认为,魔法师代表混乱的精神或威胁。它暗示这里最有可能滋生危险的乱局(食与性方面的冲突),说明这个神话也是源于先民在远古洪荒时代的体验:可能当时人口稀少,经常面临食物短缺或几乎断绝的威胁,部落若要生存下去,必须管制生育行为。它可能也代表了人们对神灵的矛盾态度,因为神灵在过去几乎没有像神那样行事,让人类大失所望。这是不是新大陆居民对于那段朝不保夕的艰难时代的集体记忆呢?当时他们被隔绝在白令陆桥之上,西面是海水,东面是冰川,前后维艰。[70]犬类无节制的性行为是在无意识地揭示男性在生育中的角色吗?
从新旧大陆现存的诸多神话中总结出来的最重要结论是:它们证明美洲早期居民的来源地既包括中亚内陆,也包括东南亚岛屿。
按照史蒂芬·奥本海默的观点,旧大陆的神话主题在新大陆几乎都能找到,但出现了系统性的变化。这些变化构成了一幅前后一致、相互衔接的画面。最重要的系统性差别是一组十个相互联系的主题。这十个主题通常鲜见于非洲、美洲或中亚和东北亚。相反,它们出现在一个独特的条状地带(前文提过)——从波利尼西亚经中国、南亚,再经中东,最后到达北欧(远达芬兰)。
例如,美洲(除西北太平洋沿岸外)相对缺乏“水乱神话”。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新大陆神话几乎都没有提过海怪或龙(阿兹特克神话中有个例外)。例如,鳄鱼的主要活动范围是中南半岛,由于前文提到的三次大洪水,鳄鱼可以到达更多人口稠密的区域。这也得到如下事实的证实:在神话中,大多数龙和大蛇袭击的是沿海居民,而不是渔民。可能在远古时代,浅海地区被洪水淹没,于是鳄鱼成灾,从这个角度来讲,龙和海怪的故事可能是先民对于鳄鱼灾难的民间记忆。[71](让我们回想一下前面提到的太平洋中南诸岛民族中间盛行的割身,它可能代表了鳄鱼的牙齿印。)
除了“水乱”、第一道光和水陆分离,这组神话主题的其他元素包括:神通过“说”造出光,近亲婚配,弑亲行为,神用身体部位和体液创造宇宙。虽然这些因素在欧亚大陆十分常见,但没有一个出现在新大陆神话中。在欧亚大陆神话中,我们经常会发现一对紧密结合的夫妇神,两者分离创造出天和地。然后,他们被后代残害并肢解,他们身体的各部分变成天地万物(例如,血液变成河流,头颅变成天穹)。在这组神话主题中,有许多神话包含大洪水后的近亲婚配情节,通常发生在兄弟姐妹之间。有时当事人意识到这一禁忌,有时它根本没有被提及。这似乎是原始先民强化记忆的一种有力方式:这让他们想起,在洪水和/或托巴火山喷发后,种族几乎灭绝或(与其他岛屿?)隔绝,人口剧减。为了生存,他们被迫在兄弟姐妹间通婚。
在新大陆,这样的神话并不常见。美洲也没有那么多“撕裂陆地的英雄”神话。在陆地撕裂神话中,海洋生物或怪物从大陆或大岛上撕扯小岛,引发洪灾,由此创造了该地区的地形(这个主题广泛存在于印度尼西亚)。这似乎是地震(或洪水)的残存记忆,因为地震可能导致沿海岛屿的出现或者岛屿的重组,由此引发的洪水则与上述的鳄鱼灾难有关。
在基督教神话中,世界是按照上帝说的话创造出来的,而在新大陆则没有这样的神话。当然,类似的主题也出现在巴比伦、埃及、印度、波利尼西亚和印太地区的其他地方。对于“说”的强调可能暗示了语言在身份认同的早期形式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这个分裂格局因第二组神话而进一步扩大,因为这组神话在新大陆的缺失也很明显。这些神话包括“死而复生的树神”、兄弟相残的神话以及所谓的“月/湖幽会”神话。死而复生的树神或树精的神话在全球广泛分布,从关于奥丁的北欧神话、关于奥西里斯的埃及神话、关于耶稣的基督教传说到关于玛亚皮茨的摩鹿加神话和关于托·卡比那那的新不列颠神话。[72]而且,这组神话在某些地方与兄弟相残或手足之争的主题相重合,如埃及神话中的塞特/伊西丝;巴布新几内亚神话中的班戈尔/西斯;苏拉威西岛神话中的王基/天空之神;当然还有《圣经》中的该隐和亚伯。这种冲突通常被认为反映了不同生活方式——农业和游牧(或狩猎)——之间的冲突,换句话说,它属于后农业时代。在月/湖幽会的神话中,英雄会爱上湖中映月。[73]
对于我们来说,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关注这些神话的含义,而是关注它们的分布情况。如上所述,这些神话的分布与另一组十个主题的分布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大致来说,它们也是从印度尼西亚和婆罗洲,向北经马来半岛、印度、阿拉伯湾、两河流域、地中海文明区延伸到西欧和北欧。这一系列的地理位置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的分布区域与巨大的“东西走廊”相重合。所谓“东西走廊”是一条宽阔的海岸线,从马来西亚南端的新加坡,直到法国布列塔尼地区布列斯特附近的圣马修海岬。[74]这个证据能否证明这些地区之间很早以前就已交往?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中看到,缘何全球的东西交往比起南北交往容易得多。
宇宙学、地质学、遗传学和神话学的新融合是令人振奋的,但是就其本身来说,我们已经谈论得差不多了。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再次声明这个结论完全是推断性的):最早定居美洲的一批先民不晚于14000年前到达美洲,时间很可能是在16500至15000年前之间。他们与其他所有人一样,经历了全球性的洪水泛滥,传承泥土造人的创世神话。但是,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农耕意识或航海意识,这是由于在农业和航海技术发明之前他们就已到达寒冷的西伯利亚,随后来到白令陆桥。同样,他们对于洪水之外的那场全球性大灾难有基本的认识。我们知道,在那场灾难中,有几代人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很久之后,光出现,随后日月重现,天空才慢慢变得澄明。
这些神话符合遗传学和语言学证据,后来的那次迁徙可能发生在11000年前,但更可能是8000至6000年前。由此我们得出结论:早期的美洲人没有文化冲突意识,因此没有产生“兄弟相残”的神话。死而复生的树神神话发端于东南亚时,这批先民已经进入美洲,因此这种神话没有进入新大陆的神话系统。这也说明这些人在农业尚未发明之前就已离开巽他陆架。这两组神话主题可以说是古代旧大陆最重要的思想,塑造了从欧洲到东南亚的大多数宗教和历史传统。
这些都说明(仍是推测性的),在11000至8000年前之间的这段时期,巽他陆架上很不太平,发生过几次大灾难,这迫使许多人向外迁徙,并在那些留下来的人中间催生了强大的神话。正如乔安娜·尼科尔斯所说,在向北迁徙的人与居留原地或向西迁徙的人之间发生了一次重要的分裂,前者最终拓殖新大陆,后者构成欧亚文明的组成部分。
乔安娜·尼科尔斯将世界各地语言分为四大门类(见上文)。事实上,我们同样可以根据神话的分布情况将神话分为四大门类,不过分布区域与前者稍有不同。这四个地区首先包括非洲。对我们来说,可以将非洲暂且放在一边:非洲大陆是人类整个旅程的起点,有趣的事件主要发生在别处。这反映在非洲的起源神话中,对于这些神话,正如史蒂芬·贝尔彻所说,“不可能一概而论”。魔法师就像巨人和妖魔鬼怪一样,见诸非洲大陆各地的神话中;蛇很常见;大多数神话发生在乡村环境,涉及狩猎或畜牧(因此,后者的起源相当晚近)。狒狒和黑猩猩起过重要作用,经常作为人类的早期形态;天神和月亮也很常见,但是我们认为意义重大的模式无一存在于非洲神话中。第二个地区是从北欧经地中海、中东、印度和东南亚直到东南亚诸岛(东西走廊)的长条文化带;第三个地区包括北亚(中国、西伯利亚、日本、朝鲜);第四个地区是新大陆。[75]
总而言之,通过对神话的简略梳理,我们可以得出两个宽泛的结论:一个是关于新大陆的,另一个是关于旧大陆的。在新大陆,早期人类在美洲大陆的种种经历造就了潜水寻土者、造地者、魔法师、大海啸等神话,这些神话往往取代了那些久远的神话(例如,大水创世说)。这是一种趋势或主题的初期表现,随着本书的深入,我们将看到更多的表现,例如极端天气(如风暴、飓风、火山爆发和地震)对新大陆意识形态的作用。在旧大陆,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是洪水创世神话的独特分布、创造光时“说”的运用以及死而复生的树神系列神话。死而复生指的是丰产力,这是旧大陆意识形态中最重要的话题之一,我们将会看到,这个话题在新大陆并未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这些神话分布于从东南亚“拐角”经中国、印度到中东、西欧和北欧的广大地区,也就是沿着我们所谓的东西走廊,这说明这条路线的使用由来已久。它将从意识形态、商业和技术等各方面对欧亚大陆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新大陆则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