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诗词文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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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1084—1155?),自号易安居士,亦署作易安室。“易安”系取义于陶潜“审容膝之易安”,意谓住处简陋而心情安适。她之所以在二十四五岁时始用此号,当受到晚号归来子晁补之的影响。关于李清照的籍贯,确切的写法应是:宋齐州章丘(今属山东)人。她作为别称绣江的章丘明水人的根据,除明代万历《章丘县志》称其父李格非和她为章丘人及《廉先生序》石碑落款为“元丰八年九月十三日绣江李格非文叔序”以外,尚有一个未被提到的旁证——《绣水诗钞》。这是一本地域性的诗集,现存李清照的绝大部分诗作均为其所载录,外乡人的作品是无此机缘的。绣水即绣江,在徒骇河下游的黄河入海口一带,正是李清照的原籍明水所在。这里古代称为东郡一都会并与历下争执牛耳。可见李清照不是历下人而是明水人。明水的人文景观和湖山胜概,给少年时代的李清照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这种对故乡的美好记忆,便是她创作的最初素材。

李清照十六岁前后,由原籍来到汴京。在她待字期间,便写出了轰动京师的《如梦令》“绿肥红瘦”词和“奇气横溢”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等。这些佳作像是一个精心绣制的彩球,一下抛到了温文尔雅的太学生赵明诚身上,使他为她大做相思梦。所幸好梦得圆,李清照十八岁时,与二十一岁的赵明诚结为伉俪。婚后他俩志趣相投,生活和美无比。此时李清照填词时,多以好花皎月自比,字里行间充溢着一种悠然自得之意。

岂料好景不长,李清照出嫁第二年其父被诬为元祐奸党,不得在京任职,崇宁元年(1102)九月后不久被罢归原籍。而其翁舅赵挺之却连续升迁为尚书左、右丞。李清照上诗翁舅营救其父而不得。时过一年,更大的灾难便直接降临到只有二十岁的李清照头上。崇宁二年(1103)九月壬午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及有服亲为婚姻”;崇宁三年(1104)“夏,四月,甲辰朔,尚书省勘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阙下”。此二苛诏,再加上别有用心者对元祐党人及其子弟的深文周纳,偌大的汴京就很难再有李清照的立锥之地,她亦不得不返回原籍。《漱玉词》中那些字面上表达伉俪暌违而又悲苦莫诉的离情词,即产生于这种政治历史背景之下,而绝不是什么只为小别而作,岂有父亲蒙此大难,女儿却为其夫妻小别而哭诉不已之情理!当然也不是什么觅锦帕书赠“负笈远游”的赵明诚。结婚之初,赵明诚是汴京的太学生,不久他便凭借荫封的特权作了鸿胪少卿,亦无须外出游学和游宦。被迫离京的是李清照,她“函致明诚”的《醉花阴》等词,当是在其原籍所作的隐含着蒙受株连之苦的沉痛篇章。

党争时松时紧,李清照亦随之时居明水,时回汴京,此时她仿佛是在变幻无常的政争中打秋千。她于崇宁三四年间(1104—1105)所写的《行香子》等词,就是这种心境的艺术外化。崇宁五年(1106)诏毁《元祐党人碑》,其父被解脱,她也得以回京。是时其所作词之隐衷,当因其在离京期间,丈夫或有蓄妾或有章台冶游之举,否则其《满庭芳》《多丽》等词中,为何使用含有“婕妤之悲”的典故呢?

苏轼官钱塘时,家有数妾,在其被贬惠州时,数妾均散去,只有朝云相随。可叹又可喜的是,在赵明诚身边恐无朝云般的“义妾”可言,其妾当如白居易所云“春随樊子一时归”。在赵家遭罹变故时,赵明诚之妾或如樊素之离乐天而去,惟有发妻李清照与其共患难,陪伴他“屏居乡里十年”。在这十年中,李清照一不再受党争株连,二亦没有“婕妤之叹”;有的是归来堂中猜书斗茶,花前月下夫妇相从赋诗;共治金石之学,又撰《词论》之文,因祸得福,此时两人感情之甜蜜似不亚于蜜月初度之时。在此种心态下,悲苦之作缘何之有?

至此已可断言,最迟从十九岁开始,李清照就经历了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人生。所以历来笼统地谓其前期生活美满、婚姻幸福之说着实难以成立。兹就其中前期的一些诗词而言,亦同样不乏悲苦之篇,从中不难领略到作者所蒙受的“婕妤之怨”和“无嗣”之苦,此类作品以《感怀》《声声慢》等诗词为代表。

与此同时,笔者也注意到,尚有为数甚众的论者不赞成或不忍心谈及宽厚的赵明诚曾有纳妾之事,从而不是追问证据何在,就是无视李作中包含的赵氏纳妾和章台冶游之典事。其实这方面更有力的证据则是李清照在追忆赵明诚临终时所婉用“分香卖履”之典(详见《‹金石录›后序》)。此外,在一夫多妻制的封建社会里,特别是在宋代,连与其三任妻子感情都甚好的苏轼尚且家有数妾,赵明诚又岂能免俗?这就使李清照难免生出“婕妤之苦”。比如其《词论》曾对欧阳修词有所不满,而在其《临江仙》词序中又说她“酷爱”欧句,对此不应视为前后龃龉不合,而是李清照别有苦衷地借醉翁之杯浇自己块垒,从而婉讽赵明诚于江宁知府任上的行同欧词所指的章台冶游之人。比如词中所说“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感月”云云当指李清照与丈夫花前月下相从赋诗等标志着其夫妻情深的诸多往事,而对“无成”,却不能理解为词人在感叹事业无成,因彼时的女子,谈不上事业有成无成的问题,而是清照自叹年华已去,丈夫寻花问柳,自己再无老蚌生珠之望,故谓“无成”。她一再重复的这个“老”,当是就生育年龄而言,因当时她至少四十六岁了。所以我认为这首《临江仙》中,所暗含的作者苦衷,是有甚于“婕妤之叹”的“庄姜之悲”。

之后,李清照生平中的大事几乎是人所共知的:丈夫亡故、“玉壶颁金”之诬、再嫁匪人、离异、系狱、文物沦丧、飘流避难、缴违禁之书《哲宗皇帝实录》《金石录》表进于朝……此时她的思想心态已进入嫠不恤纬、唯国是爱的境界。其晚年所作无论诗词文赋,题旨多为家国之思。此时她不再戚戚于个人悲苦,而宁为收复故土旧家抛洒一掬血泪!此种心态一直延续到她七十三岁前后离开人世,结束饱尝人间甘苦的一生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