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有沛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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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员的八月

1

陈氏三兄弟最后一次在省城大众面前集体亮相,还要追溯到他们家给私塾先生杨贵西操办葬礼那天。没人能料到,这场丧事令老三陈逸棠受够了刺激,尝尽了折磨,乃至目眦开裂,眼球外鼓,继而性情大变,竟打算乘坐东亚公司的远洋客轮,去观摩一九三六年在柏林举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年轻人极度震惊,从此一改故辙,据说并不是由于西先生孤愤、诡奇的死因,而是由于他特异的死态。陈逸棠亲眼看见,老头子歪歪斜斜躺在小竹床上,全身发僵发紫,魂浆髓液从各个孔洞流到体外,很像一只半生不熟的大河虾。弥留之际,他一度陷入疯狂,使出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力气厉声大喊:“我要吃猩唇!吃豹胎!吃酥酪蝉!”多年前,西先生留下遗嘱和一笔钱款,说如果他死掉,不管怎么死的,不管何时何地死的,也不管尸首是入土或者没入土,烂掉或者没烂掉,务必运回故里安葬,好让他与生前的同乡挚友们,与那些个整日捣鼓禁体诗的穷儒老宿相邻相伴,相爱相亲。

显然,孙金富无法理解,此事何以会跟自己有关。当时小伙子刚开始踢足球,距他身兼国家队替补守门员和首席按摩师的征战岁月还颇为遥远。这名电话局总务室主任之子天生鬈发,分泌旺盛,但绝不是当运动员的好材料,因为他屁股呈倒梯形,双腿微微罗圈,还有点儿扁平足。孙金富见过陈家的西先生两三次。这位坚毅的老教师身在私塾,却屡受革命思想的蛊惑,颓暮之年依然想投笔从戎,只可惜报国无路,始终等不到一支军队肯接纳他杨贵西:老家伙是个可怜兮兮的瘦瘸子,纵使能抡拐如风、弹跳如虱也于事无补。

那个爱上他大姐孙嫽嫽的陈逸棠,逃过婚,留过洋,原本神清骨秀的风流三少爷,又是什么角色?此人既未跟随陈家老大加入国民党,更未仿效陈家老二投奔共产党,应该说委实有点儿匪夷所思,毕竟,西先生在他陈家老三身上倾注的精力和时间最多,长年教导他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又教导他存养浩然之气,胸怀天下兴亡。大学毕业不久,陈逸棠倚仗着家族威望,成为省体育协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秘书长,人们还偏偏认为他深孚众望。秘书长啊!神气、神秘、神机妙算的职位!操纵无形线绳的傀儡戏宗师!孙金富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称他为陈改改,原因是年轻的秘书长下车伊始,首度开会便接连放炮,说协会的章程要改改,我们要改改,你们要改改,全国上下人人都要改改。陈逸棠如同吸过一口老血的巨蚤,轻轻一蹦就比三层楼还高一大截。孙金富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甚而把他与戴季陶、宋美龄这样的传奇人物归为一档。

2

孙宅紧挨着拉丁书院、圣家会女修院,以及一座面积不大的木构礼拜堂。它们虽然是本省天主教监牧区的屋舍,归老洋人支配,可建筑风格既不是罗马式,也不是哥特式,更不是拜占庭式或者斯拉夫式,天知道究竟是什么鬼式。它最初属于一位富可敌国、盛极一时的红顶巨商,被他拿来安置自己的第三十八房姨太太,清末又转入省慈善堂名下,专门收容流落街头的麻风病男女。这些陈年皇历已没人再提。如今,孙家的房子整饬一新,内外墙壁刷得像鹁鸽一样白,正厅的方桌圆椅统统用脱油并磨光的沙麻竹制作。六月末七月初,秃顶、微胖、眼珠子发黄的教堂司铎鲁保罗无视夏日炎炎,大伙正热得牛喘不已,隔三岔五地跑来敲门。孙金富发现,来访者的脸部肌肉因受过风寒而频频抖搐,可他管辖的修女们将这视为蒙获天启的明证。鲁司铎会讲拉丁语。按照冠冕堂皇的说法,尽管他身处远东小城,头脑中枢却联结着梵蒂冈教廷的神圣办公厅。所以,关于他大姐孙嫽嫽,孙金富不相信鲁保罗跟陈家三少是一路货。

“为什么盯住我姐姐不放?”小伙子问道,“你明明很清楚,她生来不服管教。”

“上帝告诉我,”鲁司铎说,“拯救这姑娘一个人的灵魂,抵得过拯救一百个人的灵魂……”

实际上,土生神父刚刚结束一场布道。他十分看重孙嫽嫽,深感她颖悟绝伦,力量强大,因此鼓励她尝试一切无罪的事物,以免姑娘去违犯天国律条。本来,鲁保罗今天不过是想劝导孙嫽嫽,应多做善事,救济穷苦民众,应给先知圣徒多洗洗脚。请注意,鲁司铎布道时提醒教众,洗脚是一项重大的圣事!耶稣也腰缠毛巾,亲自为门徒洗脚,并指导他们为兄弟姐妹洗脚,为上帝的选民热诚周到地洗脚,鼓起拒抗魔王进攻的勇气投身于这场清洁大业,你可以想象一双泥腿子离天国该有多远啊!

“耶稣还说过,你为我兄弟们所做之事,不论多么卑微,总是在替我去做……”

孙金富确信,鲁保罗堪称非凡人物,可能仅比陈改改差那么一点点,又或许强那么一点点,反正他没多大把握。但是,说起这位出身苗寨的神仆连篇累牍、锲而不舍的宣教,孙金富只在某个夏天喜欢过其中一句话:“我们坚决不允许将习俗置于理智之上。”它蕴含的叛逆精神令小伙子陶醉,至于它确当与否,倒无足轻重。

在孙金富的幻想之中,陈家三少和鲁司铎的较量,已经神化为两头巨兽在凌晨荒原上展开的殊死拼争,势必地动山摇。很可惜他们至今还未比试过。除了大姐孙嫽嫽,两人平素没什么交集,原因是鲁保罗不爱往富人堆里钻,后者在他看来根本无缘赶在神罚降临前夕,敲开又低又窄的宽恕之门。陈逸棠有个表婶曾突发奇想,要出家做洋尼姑,鲁司铎也没答应。

“手断脚断还可以安上假肢,”秃顶神父一边流汗一边说,“如果灵魂残缺,精神的假肢要到何处觅求?”

“大师,您怎么不去月城背,同吹嫖赌饮的男女讲讲这个?”

对此,鲁司铎的回答是:圣洁者让他依旧圣洁,污秽者让他依旧污秽。

孙嫽嫽跨着一头小毛驴进入老巷子。夕阳余晖下,鲁保罗两眼眯成一条缝,以为自己遇见了骑乘火驹的天使。他这才意识到,邻人们称她“孙小圣”并非无缘无故。

“神父,”姑娘来到自己弟弟和土生教士面前,“你说过圣饼是基督肉,难道它们不会变成屎,从信徒的屁眼拉出来吗?”

“金富啊,”鲁司铎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发问者,“想不到你姐姐也是个庸俗的化粪论者!”

土生教士没走进孙家小院。最近几日,他心烦意乱,特别不想瞧见姐弟俩的父亲孙铭财,整天醉醺醺的电话局总务室主任。神父一向觉得,这男人的心底蛰伏着一头病兽。老孙经常在屋子里恃酒颓放,疯言疯语,不把任何劝告当回事。以前鲁保罗还卖力地引经据典,说什么酒在杯中烁动,切不可观睹,虽然下咽舒畅,但它终究咬你如蛇,刺你如蝎,乃是深藏在我们身体内部的可畏劲敌。

“圣安波罗修讲过,”有一次,鲁司铎对老孙说,“尔等之肉眼,应躲避酒盏酒坛。”

“你那位先生,又是何许人?”电话局总务室主任明白对方的弦外之意,可他横竖不相信末日审判,认为要么无末日,要么无审判,要么两者皆无。

“这位先生是何许人并不重要!……”鲁保罗发觉,孙家的男女老少全是一个德行:爱抬杠,爱打岔。我主!恶魔的思想已经控制了这名满嘴酒臭、眸子亮汪汪的颓废小官僚。

明眼人都知道,孙铭财是存心跟自己的邻居过不去,作为他让修女们弥日累夜诵经拜忏的小小报复。鲁司铎要求拉丁书院时时刻刻颂声不绝,从辰时经、午时经、申初经一直到晚祷夜祷,老嬷嬷小姐妹轮番上阵,凌晨方沉寂一两个钟头。刚接管拉丁书院和修道院时,鲁保罗痛心地看到,众修女仅能吟唱一小部分圣诗片段,东零西碎,几乎不理解文字含义。她们在空敞的偏院种菜,引来许多瓜实蝇,这些虫子几个月就繁育七八代,每到夏天,老祖宗便率领全家族扑向一条条尚未成熟的嫩茄。“统统下地狱吧……”望着菜圃,鲁司铎不住喃喃咄咄。他认定是撒旦的喽啰在暗中捣鬼,它们往圣家会女修院的屋堂间埋入深炽的邪欲,使之很容易吸纳尘俗的流言蜚语。于是,他上任第二天就从先进教区请来一位合格的大嬷嬷,向修女传授知识。鲁保罗还亲自辅导她们劳作,手把手教她们如何吃饭,如何禁食,该用什么样的毯子垫子,穿什么样的长袍、长袜、鞋子乃至内衣内裤,他简直比男保姆还悉心毕力,仿佛在照护一群幼稚女童或痴愚废物。等这伙大姑娘老婆子渐渐恢复智识,秃顶神父适时让教学更进一步,比如应怎样度过大斋期,怎样安排祷告仪式,怎样组织晚间的福音选读,并依据各人资质,将她们详详细细分成医务员、膳务员、领唱员、祭器保管员、服装保管员和女门房。鲁保罗果然经多见广,深知女性修业不能急于求成,课程当须合情合理,要发乎真诚良愿,量力而行,谨防誓约难以遵守而遭致破坏。他主张延长见习期,生活清贫简朴,却不可邋邋遢遢,像是一帮讨饭的女乞丐。不应执迷于苦行,不应挨更抵夜做功课。有些修女以肉体贞洁或表面的自我克制为荣,殊不知,在狡猾魔鬼的诱惑之下,花骨朵儿被灼人的炎焰燎烤得枯败不堪,难免上犯神怒。都尔主教格雷戈里撰写的《黄金传说》、无名氏整理的《殉教史》,以及拉丁书院最古老最臭不堪闻的宝贝《圣父传》,它们的手抄译本鲁司铎读过好几遍,然而,他从未渴望做一个经历千百磨难、忠笃狂信的卫道者,反倒愈益相信安安稳稳地敬奉天主没什么不妥,甚至更妙。假如我国的仁人志士决心要编纂一本《宗教百科全书》且务求翔实,可以考虑将鲁保罗归入声名不显的自由派神学家之列。这位神父虽然是教会中人,对教权主义却很反感。他在约翰·托兰德的拉丁文巨著里学到不少自然知识,赞成作者的两极相合论。鲁司铎深信,春分秋分点正逐渐南移,从而导致气候越来越糟糕,环境越来越恶劣。它们回返原初的位置,完结一次循环,差不多需要三百六十个世纪,亦即三万六千年。造化之大韵,寂然无声!诸天万类始终在运动,它们通过细窄的气孔吸收养料,饱蕴浆汁,不停生长,持续浮沉递嬗,最终变成微贱的尘埃。鲁保罗参加的修道者团体,敌对势力称其为天主教的布尔什维克,然而,与唯物派人士的僭肆推论相异,他感到世间的一切无不遵从上帝那全智全能的意志。这位苗家神仆极讨厌铺张靡费,倡言大事庆祝无论复活节、降灵节乃至圣诞节均属荒谬之举,想用狂恣和纵放来感念天父纯粹是缘木求鱼,水底捞月,是伪信的无知妄作。当然,主显节和受难节把除夕夹在中间,恰恰表明了耶稣爱我们。

关于鲁司铎的传闻颇多。但孙金富感兴趣的部分是他三十年前做学生时,加入过本省的首支足球队,还下广州踢过几场比赛。鲁保罗脚头功夫挺好,可上帝偏偏要派他做门将。“我不适合当前锋,”这个苗族汉子说,“天生是块防守、扑救、填缺补漏的边角料。”

半年前,因为罗天赐的招引,孙金富玩起了足球。两人的父亲是电话局同事,所以他们穿开裆裤那阵子就彼此认识,眼下又一起在中山小学念书。罗天赐是个热衷闯祸的顽劣之徒,既难生又难养,令双亲欲哭无泪。他长了一只漂亮的猪胆鼻,天天满嘴烟味,活像小混混,其实这家伙不过是把一些煮㶶的乌豆涂搽到牙床上,假充流氓无赖。两年后,罗天赐升入初中,成为全市第一个哲学研究小组的发起者。他领上仍不会写字的妹妹罗金姣,跑去水街探访七十多岁的雷大师,向这位先生讨教梁漱溟的决疑论、莱布尼茨的辩神论,或者类似的诡奥问题。只可惜老学问家早已发癫,虽自称康复,奈何他沉空守寂太久,脑筋根本转不动。雷大师常常走到马王庙前,痛斥台阶两旁默立的大石鼓。它们似乎也用同样恶毒的言词来反击老疯子。以前有个病况相近的男人,因敌不过这两块牙尖嘴利的石疙瘩,羞愤难忍,便低头撞去,致使脑浆迸流。高中时,罗天赐依然东渔西猎,很快又沉醉于马克思、恩格斯坚厚如岩块的阶级理论,痴迷于金光烨烨的列宁像章。他还参加过学生军,前往安徽省支援伟大的抗战。有一回,陈家三少劝孙金富跟这个朋友分道扬镳,小伙子殊觉奇怪,不理解陈改改为什么讨厌罗天赐。在这一点上,鲁司铎再次与陈逸棠意见一致。

“保罗神父,”罗天赐诚心请益,“爱敌人是不是背叛?”

鲁司铎回答他说,关键不在于你爱谁,而在于你爱不爱基督。

孙金富掌握的足球规则,包括许多术语,悉数来自罗天赐。推人不算犯规;越位闻所未闻;汗波意思是手球;出界称为傲赛。传球接球的诀窍现场讲授。然而,正是鲁保罗关于防守和扑救的阐释,让金富恍悟:原来自己也想当个门将。

做守门员,眼巴巴看别人争抢。做守门员,到底乐趣何在?孙嫽嫽搞不明白。足球嘛,姑娘以为,当然要进攻,射门得分!金富从不告诉姐姐,他是场上最独特的参赛者,允许用手抱球,更不会告诉姐姐,每次抓住软塌塌的皮球,感觉好像在揉摸“小乐园”医院护士的丰实大乳房。没错,同鲁司铎一样,他孙金富是天命所归的门将,是成败的底线,是世界游戏场的定海神针,所以他必须守好球门,必须守好姐姐孙嫽嫽的春闺绣闼。体认到这一点时,金富刚满十岁。

3

第二天中午,依照先前约定,孙金富和罗天赐跑到南门路三十七号,找“细粉肠”章学周去公园踢足球。谁知这个孤僻的小秀才竟不见人影。

“应该在考棚大街,”小伙子的爷爷说,“他每天要去五十次。”

罗天赐敢肯定,楚辞汉赋已彻底烧坏了“细粉肠”的脑袋,他连晚上讲梦话都与众不同,开场总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古语:“何言,亦言也,无所言也,无所不言,乌乎言……”近来,他左眼角上方多了个硕大的燎浆泡,据说是熬夜读书犯瞌睡,额头挨到煤油灯的玻璃灯筒上烫的。正午时分,高天布满云朵,白焰般灼目的轻狂云朵,章学周这个钟点上街,多半是去闲逛文房四宝商店,以消长昼。在一家生意清淡的纸铺里,不难料想,他来来回回穿梭于众多松花纸、香皮纸、鱼卵纸、黄麻纸、麦光纸、玉屑纸、乌丝纸、澄心堂纸、雁头签纸和女儿青纸之间,如痴如呆,如梦如醉。店掌柜则压根儿不搭理他,自己缩在一个昏暗的角落埋头拨算盘。章学周发觉凉丝丝的空气从六面八方流进铺子,源源不竭,形成一个稠密的气潭,令人举步维艰,而周围垂挂的纸张正悄然沸腾,泛动。他久久处于失神状态,在残书败画中魂游天外,直到下午三点钟,当缓慢、沉重的火车呜咽着驶过郊区,驶过一座桁架结构的铁路桥,唝嗏唝嗏,唝嗏唝嗏,喷出滚滚浓烟,像把一团又一团脏棉絮抛向苍苍昊穹,这时候,小伙子才大梦初醒,焦头烂额地重返现实,想起还有事没办。

“别等他,赶紧去玩吧,”章学周的爷爷一边啜茶,一边望着罗天赐,两眼发直,“岁节催人老哇!不要学我,吃饱饭等屙屎!”

孙金富讲礼数,懂规矩,向来敬重长辈。他看到好友的祖父章牛琴先生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便上前问候。日中时分,盛夏的暑气使万象变形。少年郎刚跨过树荫,乍然一惊,以为自己眼前又矮又胖的老头子是一只盖着厚厚黄棉袄的大龙虱,亮莹莹的鞘翅,茶晶色膜翅,四肢长满了半实半透的鞭毛,脑壳油光可鉴。这十多年来,章牛琴先生总在装聋,外传是为了让人们在他面前讲真话。最近,老头子越来越神似一株向日葵,喜欢骄阳的炙烤,同时想象炽焰流金的虚幻景状,以磨炼火内栽莲之术。他自称负暄老汉,坚信忍受曝晒能帮助自己达到桃花满肌骨的理想形态。此刻,多股暖流正游走于章牛琴先生全身的老皮老肉,疏通各处淤塞,荡除大大小小的梗阻与滞碍,令他五体融畅,六根清明,惬意无伦。

“行,立,坐,卧,”老先生常言,“皆是修炼功夫!”

章学周的祖父幼年发过白喉,几乎丢掉小命,多亏有个游方道士来到家中,将胆矾和公鸭嘴研碎,调以浓醋,捏住他鼻子灌下,这才转危为安,更从此根绝任何痰浊壅肺之疾。孙金富也听人讲过,那名不衫不履的游方道士近乎虚无缥缈,能耐挺大,不仅精通《皇极经世书》的象数卦法,还擅长描画符箓。章家的众婆娘很想掌握这一门技艺,以便空闲时招个魂,收个魄。可是,道长说,妇人殊难放下万缘,做到一尘不起,因此她们制符,必然无效。他指引这些婆娘去观摩死后光景,却遭到一致反对,只好用多余的热情来稍稍点拨章牛琴,教导他含阴吐阳的练息技巧,向他大致阐解何为以精化气,何为以气化神,何为以神化虚。游方道士在省城没住几日,就感到火烧屁股,又辣又疼,于是重新踏上他卧雪眠云的艰苦修行之旅,继续追求那五气朝元、三花聚顶的至高境界。道长给章家留下了不少验方,外加一些成药,供他们平时救死扶伤,大疫时纾困济众。“虽不从医,”牛琴老先生沉吟道,“验方不可不存……”这堆杂七杂八的名物之中,少部分毒性猛烈,弄不好会烂肠腐骨,另一些则甚为无聊:以黑熊胆辟尘,以荠菜梗请神,以香灰驱蛊,诸如此类。但是大多数方子非常实用。孙金富试过拿川芎、白芷、肉桂、冰片、薄荷脑和延胡索制成软膏,给撞伤跌伤的球员外敷,效果立竿见影,他们即刻中了邪似的活蹦乱跳。

眼下,章牛琴先生正忙于烧炼其老态龙钟的残梦。他少年时血气方刚,在北方参加过神拳教,在天津卫钻研过锡版摄影术,后来又在安南投效黑旗军,如今归于平淡,闲居无事,给街坊邻居号号脉,看看手相,打发打发日辰。然而,在现实之中,记忆的硝烟时时闻到。

“所谓三败,三迟,四平,六数,七极,八脱,九死。”老先生不止一次向孙金富传授诊脉秘法,只是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相当令人不解。“圣贤说过,凡人之心志有所专,即为养身之道……”

七八月间,章学周从市场上买到新鲜龙眼,没敢多吃,老老实实交给阿妈。妇人将这些果子连皮带梗放进滚水里,简单焯一焯,然后整捆整捆挂在廊檐下晾晒,让它们与牛琴老先生做伴,与全城泛滥的毛毛虫为伍,承受同等强烈的阳光照射。罗天赐多次劝说痴入骨的文学少年,龙眼什么的,应以最快速度吃掉,统统吃掉,他老娘这番折腾绝对是多此一举。

“落肚为安,”捣蛋分子此时还没跟“细粉肠”一拍两散,仍待望争取他,企图把他拽入同一道世界观战壕,毕竟老庄之道的卤汁鸩液与元明杂剧的阴沟臭水尚未将小伙子浸透,“好端端的鲜果,搞那些个狗屁干吗?”

牛琴老先生很欣赏罗天赐,进而又痛感自己的儿媳们不争气,没本事给他生个这样的孙子。同来的鬈发小伙子也算讨人喜欢,但老头子偏偏记不住他俗气的名字。两人的父亲,罗奇松和孙铭财,号称电话局哼哈二将,轶事颇多,名声传遍省垣,不过章牛琴先生连一次都没想到过,自己眼前的少年与他们大有关系。“正宗的龙眼,”老头子说,“你只要瞧一瞧晶莹的果肉,即知是何等上乘……哦哟,那滋味,妙啊!……”

孙金富不乏神农尝百草的气概,没等桂圆干彻底晾好,便急吼吼摘下来尝味道,可是,他发现果子极涩,完全不能吃。

4

八月,成熟的八月,万物尽皆汲入一丝火元素的八月,时序已来到八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下午,酷暑把穹宇燎得炫白发亮,老城的三街六陌浸泡在一条黄金大河底部,刺眼的光潮一阵阵冲刷着五彩隽丽的龙船花,以及连绵不绝的屋宅、拱洞和菜市场。然而,黑暗正在房梁上囤积,又陆续往地面沉降,让幽灵大白天也可安身。章学周离开文房四宝铺子,暂别笔神、墨神、纸神和砚神,来到中山公园,在凉亭下等待相约踢球的两位好友。民国以前,此处原是座兵营,辛亥年被革命党烧了个精光,目前已成为本城异人奇士的汇集地。这时小伙子又一次看见,路边的竹林里,有个蛤蟆眼大叔正凝神调息,准备练习拿绿豆击落蚊蝇。对于这男人百折不挠的超凡毅力,“细粉肠”深为感佩,深受触动,随即阔步走进了自我反省的迷魂阵。实际上,他搞不太懂,朋友们为什么非要脚踢头撞将一枚烂皮球传来传去,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两帮人流汗流血,发狠发狂,抢得鼻青脸肿。此刻孙金富和罗天赐还未出现,章学周站在菖兰盛开的花坛旁,犹如快睡着的大火鸡。他默默盘算,应该尽快把一千多页的《诗话总龟》读完……绰号“细粉肠”的小伙子很乐意爬上高处,独自待到红轮西匿,好好看一看横卧黄昏的拥挤老城,看一看这座他本人终日游荡的尘幻迷宫。唐诗宋词的毒素在小伙子的经络血管内涌泛滚淌。他一个人走来走去,恍惚感到四下里悉是苍古的寒楼冷院、深廊迥阁。有一瞬间,原本不可见的异物纷纷显形,章学周发觉四周散落着余魂败魄,各路神妪仙翁从头顶飞过,风雅的精怪潜伏在阴暝处,静静摘花酌酒……他自忖是眼前那株百年老树的唯一知己,是它绿色精华的隐秘继承者,所以能读无字之书,能联千古妙句……五点钟,孙金富和罗天赐终于抵达公园,因在途中撞上了鲁司铎,遭到这位神仆截留,两人难免没情没绪。他们穿过一片青枫林,躲开烦躁的熊蜂,奔向一座三面凌空的凉亭,便望见百无聊赖的“细粉肠”正置身于炤烂霞烟的包围之中,像个十足的老疯子一样凭栏而立,低声吟诗:

海角收残雨,楼前散夕阳……

“搞什么鬼,”罗天赐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他不会死吧?

孙金富也大为骇讶。“莫非,这就是鲁保罗刚才预言的神迹?”

南国的灿亮余晖下,暮云似乎镶上了金边,缓缓飘向天空的东北角。三个好朋友开始练球。罗奇松的儿子爆发力最足,耐力最持久,兴绪也最高,他一刻不停地拔脚怒射,漂亮的猪胆鼻在汗气和热气之中闪闪发光。孙铭财的儿子理所当然是守门员。章牛琴的孙子则专司捡球。没过多久,伴着单调的砰砰声,罗天赐逐渐步入另一片天地,变作一匹异乎寻常的怪兽,不再搭腔说话。这家伙从小调皮捣蛋,成天乱爬乱跳,膝盖满是伤疤,近来又因为脚劲强悍而获球友们尊称“老弹腿”。他想让孙金富也拥有那么一个诨号,好跟自己搭配,只可惜后者拒不接受任何名头,无论它是“观音手”“霹雳手”还是更加形象逼真的“抽筋手”。不久,暮色降临,章学周和孙金富适应了湛寂的氛围,两人一边陪罗天赐练球一边闲聊胡侃。

“有个见习修女,”守门员说,“试过绝食,试过割腕自杀,但都没成功。她很喜欢鲁司铎。我猜,她不是因为上帝,而是因为鲁司铎,才想出家做洋尼姑……”

金富告诉同伴,鲁保罗将修女称为基督的新娘,她们不属于自己,身体乃是天主的私家殿堂。他还跟孙嫽嫽讲过,若为了克服恐惧、抵御空虚,或萌生希望才崇敬上帝,这么做最没价值。他特意强调,诵祷时每一句话均是对天国大门一次结结实实的叩击……

章学周一边追球一边思考,如果鲁司铎并未撒谎,那么守卫天国之门的圣保罗整日听到的声音响个不休,为何至今还没有发疯?而金富根本不晓得,他姐姐在见习修女中间引燃了极其凶猛的妒焰。多年来,鲁司铎始终把月初领到的圣俸扫数寄走,交予一位密友,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谁也不清楚。又传闻省城里有几个人丧失理智,要弄死鲁司铎,理由同样不得而知,总之他们无分昼夜地想给土生神父下毒,不惜往教堂附近的水井内投毒,买通拉丁书院的杂役,送去毒米毒菜,甚至给一条守门的老狗喂毒。鲁司铎援引圣安布罗斯的箴言训导信众,不厌其烦地向他们阐述,保持无罪之身要比真正悔过、改悟来得容易。于是某些人借机大力造谣,说鲁保罗为给修女们讲析神圣知识而不涉淫邪,居然痛下狠手,割掉了自己的阳物。许多爱传是非的散妇闲汉从未怀疑有证人存在,从未藐视该证人的权威,关键是找不到这名证人,当众指认鲁司铎胯下已空空荡荡。无论如何,即使撇开此事不谈,大伙也几乎可以断定,鲁司铎一直私拆修女的信件,窥探她们的内心世界。其中一封秘密书函因夜间失火的混乱,从神父的房间流入宿敌之手,内容令读者极为惊异。但此公担忧它一旦外传,事态的发展将不可收拾,将远远超过私人恩怨的程度,所以,下面的字句时隔多年才公之于众,那阵子我们已深陷国际战争的烂泥塘,性命朝不保夕,生活困苦难堪,对先前伤风败俗的丑闻早就失去了最后一丝一毫兴致。

爱人啊,智慧的指导者、无知男女的启迪者、贫苦百姓的庇佑者!你驱走恶疾、灾患和悲痛……圣灵告诉我,好光阴,莫错过。恋爱让人无比快乐。甜蜜的感受一直萦绕在心头,销魂已极。不论我去任何一个地方,这份甜蜜总是在眼前浮现,唤醒渴怀与幻觉,使人无法入寐。我们经历的每一件事,我们共度的分分秒秒,我们走过的大街小巷,连同你俊美的容颜、冷静的言语、蛮不讲理的动作,统统铭刻在我脑海深处,时时重温,时时再现,恍如昨夜才依依离别。即使在做弥撒,在这个本该诚虔祝祷的神圣仪式里,淫荡的快感仍旧紧紧缠住我可耻的灵魂!令我欲念奔流不息!很难聚拢精神,一心赞颂天主。跪在无法欺瞒的十字架底下,身体的颤抖或者不经意流露的表情,会将我真实的想法彰示无遗。

本该为自己的罪孽忏悔。结果呢,我只愿为失去的欢乐叹息……主啊,当你在天国法庭上审理人间的案件时,别动怒,饶恕我吧,降下救恩吧!圣母玛利亚啊,圣外祖母老安妮啊,还有众位神使和殉道者,发发慈悲,为我求情吧!……

鲁司铎说,上帝的箴训应珍藏于胸中,而不能用嘴巴讲出来。正因如此,孙金富认为这位神父城府极深,心机难测。鬼知道他那颗秃脑袋瓜又在转什么念头?鲁保罗一向不提耶稣重临之类的事情,大概是觉得那会把教徒吓死,又或许是觉得时下没有谁在乎弥赛亚何年何月何日到来,为何到来,如何到来,反正他们一个个眉头紧锁,劳作无休,已经不奢想世道还可以变好。鲁司铎在孙家隔壁宣教时,不厌其烦地再三强调一点,即祈祷高于公正,并力图让大伙相信一切皆因上帝之光以及他们的祈祷而恒居圣洁。

嘭!罗天赐一脚怒射,孙金富用脸挡住皮球。晕眩之际,小伙子记起鲁保罗对他们姐弟二人讲过,要节制,要忍耐,要思索。此时此刻,公园的围栏外,有个老醉鬼自称是意大利天才托斯卡尼尼,他走到十字街头,指导乾坤运转,挥掌猛击空气。“头脑,”男人狂呼,“头脑里堆满音乐!”而在注定挺不过下一次台风吹袭的礼拜堂内,神父正严厉斥责奇装异服,指明它们是拉皮条男子的标志,代表了这些人猥琐的魂灵。随后,针对信众司空见惯的思想惰性,鲁司铎搬出长篇大论,号召他们读书学习。

“有一位先知说,永远别停止掘井,必须从中汲取无限智慧,充实自己的知识,再为他人讲授,反刍救世主的教诲,既服从它们又理解它们。圣亚大纳西说,应坚持不懈地祈赞,并喜爱读书。荒漠隐者圣巴拉丢说,厌倦学习让我们远离天父……”

金富坐在公园烫人屁股的红泥地上,感觉自己像一只半熟鸽子,又像一只快脱水的大乌龟。

5

七点钟,愁眉泪眼的斜晖在众多屋顶上方渐渐熄灭。白昼背着它灼热的包袱,揣着永恒的破烂船票,搭乘一艘大金轮迅速离去。天边仅剩零零落落的暗淡霞影久久阴燃,在它们下面,尘界澄鲜而完整,仿佛一枚潮乎乎的黑蘑菇,不断逸散积存的暑气。看到各商号的店伙计纷纷走上街头,来勾搭墙花路草,罗天赐提议,爬墙去偷窥修女洗澡。金富立即表示反对。

“馊主意,”他停住皮球,“修女从不洗澡。”

“瞎说,”章学周不同意守门员的观点,“修女也洗澡,但必须先穿上又长又宽的浴衣。”

“到底是看她们洗澡,还是看她们演戏?”金富质问。

“还能难倒我?改变目标,”罗奇松的儿子长臂一挥喊道,“去偷看‘小乐园’的护士洗澡!……”这位少年毛头星兴冲冲说,他有个表舅,只不过比孙金富大两岁,目前在东郊某布庄当学徒,因为天生爱招惹是非,已经好几次被人揍得唇绽齿崩,眼眶乌紫。“耐打的高手啊。”阅历丰富的小表舅告诉罗家外甥,若想引导主顾在五花八门的布匹中找到称心的料子,应首先推荐几款不大相宜的产品,让他们好好比较比较,挑剔挑剔,这么一来,当客人见到自己最满意的布料,便不难体会其中妙处。道理是相通的!他们去偷看女护士洗澡,同样该如此行事。

“你说些什么鬼名堂,”章学周把皮球一脚踢飞,抗议同伴这番话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我完全不明白……”

“你很快,很快,很快就能明白!”罗天赐激动得乱呼乱吼。

实际上,多年以后,他们将遗忘这次贫乏的历险,原因不外乎漫漫人生逢遭的灾祸太多,漫漫人生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偶尔也饱餐一顿,饱睡一通,总之丛错横斜的际遇、头破血流的冲撞,连同震撼心魂的激情,会彻底淹没孩童时代的模糊记忆,更不必说往昔的友谊早已是一条死狗,遍生蛆蝇,杂陈于他们南辕北辙的思想臭水沟之间。

然而,八月的那个深暮既不是太洳湿,也不是太喧闹,很适宜将印象长久地留存心底。当罗天赐、孙金富和章学周离开中山公园,天光已经暗下去,幽会的情侣吃完晚饭,或没吃晚饭,两两成双前往星湖,在这片泄洪形成的万亩死水上乘舟夜泛。三人屡过家门而不入,直奔“小乐园”医院,以便赶上女护士洗澡的钟点。他们忍着饿,挨着渴,急步穿行于夜色里变得不那么熟悉的长街短巷,又紧张又兴奋又期盼。“细粉肠”看见一个胖妇人在冲他招手,浑身一阵躁汗,生怕她洞彻自己的猥琐图谋。而孙金富从小是个包打听,所以他知道,章学周这位裙上长青苔的女邻居现今一个人住,却并非真正守寡。某天晚上,她一如往常,满腹怨怼地命令丈夫去洗碗。男人躺在吱㖻吱㖻作响的破烂藤摇椅上,动也不动,仔仔细细琢磨自己受辱的程度和根源。忽然,他站起来,放步跨出房门,走过院子,迈向街头,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王嫂,”罗天赐说,“你还在等人啊……”

孙金富朝口无遮拦的朋友脑壳上拍了一巴掌。三人一同噤默飞遁。转过另一条巷子,便听到有个公务员在无足挂齿的小病中嗟慨穷达皆由命,讥骂大财主越积越吝,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卑处下僚,俸资菲薄,而同事们无不是慕膻附腥的阴险之辈。“唉!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又听到他老婆教训儿女:“宁要乞丐娘,不要做官爹!”市区上空,夜暗的利齿咬得繁星乱颤,让它们又疼又痒,好像一颗颗光明砂砾在清澈水底耀闪。八点钟,城外蓄养禾花鱼的池塘映满月辉,从南环大街方向传来浑浑沉沉、似梦非梦的鼓鸣,导致浆果爆裂,令偷奸者魂不附体。三位小伙伴一通疾行,原本挤满了苍穹的浓厚紫云,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逐渐消涣。少年的后脑勺上方飘拂着隐形旌斾。“小哥哥,来这儿呀!来呀!”他们碰见一个三岁女童在乌漆抹黑的空地中频频呼唤一个五岁男童,“小哥哥,要去哪儿玩游戏呀?”拥塞、窄陋的贫民区一时间声影纷乱,如有一股旋风刮过歪街斜巷。初秋圆熟的气味在滴沥,淌入纵贯古城的僵硬脉管,融入此明彼灭的众生妄执。“老赌棍,今晚让你死!”“张妈,李姐,赵光头净瞎说……”“嗯,想不想摸摸我?”“你脑仁跟颗核桃差不多大,懂个屁!”“人之初,狗虱多,狗虱不咬我,专咬先生两公婆……”尽管耳边吵嚷不绝,金富依然感到,这个夏杪之夜静若深潭,填充以殊形诡色的质料,散缀着鸡油菌似的点点灯盏。他最先发觉,玉兔正偷偷摸摸在人们头顶做窝,其穴窟的规模比整座省城还广大。树枝上,蠼螋开始爬出自己快活的垃圾堆,蛇蛉开始猎食。罗天赐准备往护士的澡房内扔几只细腿蠄和鬼竹节虫,所以他一次次在凤凰木旁逗留,逮住它们,再小心翼翼地揣进裤兜,用手捂紧袋口。而章学周一路走来,仍旧满脑子风马云车,迷惑于故事书里漫空乱舞、闪幻可骇的诸多老妖、神怪、巨魔。他颠魂倒魄,几乎忘了眼下这条穷巷中住着一名大专毕业生,忘了此人先天不足,身上少两根肋骨,不停掉头发,是个整日歪歪搭搭、诲淫诲盗、如假包换的教唆犯。前一阵子,这家伙把《西厢记》《玉合记》《紫钗记》借给了小学还没念完的“细粉肠”。“读到难懂的字句,不妨来问我。”窘困的无业青年神秘地咧嘴一笑,“且寻乐事,莫恋浮名……”

“干吗非要待在草鞋巷?”章学周相信,城南的蜗居生涯不适合他,这地方住满了愚夫蠢妇、凶徒恶棍,让人一天比一天更倒霉。“为何不去西仓门大街,找份正经工作?”

“阿周,”大专毕业生眼睛半眯,越发神秘,越发高深莫测,“非穷愁不能著书……我问你,和尚的老婆叫作什么?”

“不晓得。”

“阿周,处处见学问啊!记住了,僧人之妻,称作梵嫂……”

潦倒的知识青年连喘带咳,本以为章学周会与他逐渐疏远,可事实正好相反。跑到“小乐园”医院偷看女护士洗澡前一天,少年郎刚刚拜访过大专毕业生,还拎去两个肉粽,同他分食。

“怎么搞?”章学周请年轻人决定。

“横州大粽,必须煎来吃才香。”

“直接蒸不成吗?”

“嗯,”大专毕业生用手抚摸粽子,好似抚摸少妇的酥胸,“蒸固然也不错,只是没法体现肥肉、绿豆、糯米和粽叶香味混杂而各自坚持的美感……”

“那就蒸一只,煎一只,”少年说,“我爱吃粽角,㶶了可惜。”

“我爱吃中间,食料最多,一口下去,水乳交融……”

“各有所爱嘛。”说完这句,章学周赧然一笑,感觉很畅快。

“其实,”年轻人意犹未尽,“粽角只要煎那个切面,味道一样好……”

结果仅仅蒸了一个大粽子,留下另一个改天再吃,毕竟他俩不过是耍耍嘴皮子,根本懒得动手。这天晚上,途经大专毕业生租住的破屋子,章学周似乎还可以嗅到粽叶的朦胧清香,继而想起年轻人说过要教他状写景物的移步换形之法,还要教他一点儿社会学。到了这个钟点,昼晖仍不愿撤退,暖烘烘的幽暗将街巷、风、水、火,以及一众微躯贱命,层层围裹于树影下方。夏夜这块红糖在溶解。由罗天赐领头,他们东钻西闯,几度身陷房屋之间狭窄的缝隙,误入时空的死角,跌进阒黑的意念坑洞。路过一家小作坊,孙金富差点儿踢中门边一张鬼头鬼脑、没上油漆的三脚凳,为了避开这可怯可惕的埋伏,让自己不至于绊倒,少年郎连蹦带跳,不幸撞到墙墩上。他多次看见此处的匠人用猪油、面粉、松香、稻灰、桉树皮熬制凝胶,售给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和老财主穷极无聊的新妻旧妾,供这些人折腾插花盆景。少年们踩着三脚凳,攀过墙头,踏上屋脊,正式展开玄宵的窥春之旅。三人舍弃平缓的街道并不是因为顽皮,而是因为“小乐园”的大澡房在十岁男孩的世界里太孤绝,太险僻,难以经由众市民每天行走千百遍的凡俗路径接近,事实上,归根结底,它们全是死胡同,不通向任何地方。如果将南城的穷街区视为一座巨峦,那么医院护士的洗浴场正好雄踞峰头,是这顶满目疮痍、污垢堆积的王冠上纯洁无辜的夜明珠,是章学周心目中当之无愧的肉体圣殿。

远处,只闻其声的船舶进出河港。它们的灯火形成一小片一小片辉晕,勉强能划破浑厚星空的表皮,仿佛在给一头捉摸不透的水晶魔兽挠痒痒。下一秒钟,少年郎意识到,自己跨入了一片稠浊、燠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真真正正的黑暗,如同跨入了一个无梦巨人的睡眠漩涡。

“细粉肠”很清楚,东先生就住在小作坊对门。近来他写过好多首七绝五律,以激切言辞,挞伐眼前横生滥长的颓废艺术,还写过不少大同小异的词曲排遣苦闷,发泄怀才不遇的怨忿之火。没错,此刻孙金富三人脚下的屋舍可不一般!房主绝非无名之辈,而恰恰是德高望重、享誉本省诗坛的岭西老才子杨绍东。话说他与陈家的西先生年庚相仿,却是对方货真价实的启蒙老师。三十四五岁时,杨贵西跟自己绝顶聪颖的大儿子一起,随东先生识字读书,父子俩考过科举,中过同榜秀才。不久,因祖传的生意横遭变故,西先生便请托东先生推荐,去给本城那帮借革命之机渔利、偏又十足怀旧的缙绅望族坐馆。这件事,“细粉肠”听祖父讲过。东先生自称烟火神仙,别号野鹤老人,对此章牛琴非常不以为然,说他杨绍东算哪门子野鹤,顶多是只沙鸡,甚至比不上沙鸡,顶多是一副知道些深浅的铁脚木鹅……不过,众所周知,两个老家伙关系搞僵之前,简直亲如手足,恨不得天天同床共卧。章家至今存有东先生手书的八个大字:“块然保真,抱德推诚。”之所以没把它们烧掉或退还,是因为章学周的祖父不敢太绝情。“细粉肠”小时候来过东先生住处,但他早就不记得主人拎着一只暹罗铜打制的大茶壶,整天半昏半醉、自吟自赏的发瘟怪相。老头子手捏一本诗集,读到入迷处,难以禁持,便仿照古仁人连声大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三个小伙伴咔啦咔啦踩过他家房顶的当儿,东先生正躺在硬板床上,似醒似睡,幻想着种竹栽花、焚香煮茗的悠闲岁光。“生来不解攒眉,老去弥堪鼓腹……”他迷迷糊糊轻吟道。床头摆满了《坤灵图》《乾凿度》之类的伪书伪作,以及《黄庭经》《太玄经》《阴符经》等玄异典籍,可主人几乎从不翻看,只反复阅读明清两代的志怪笔记小说。东先生原本不通音律,酒酣耳热时喜欢抱着一张无弦无柱的古筝随兴拨弄,像个哑巴咿咿哦哦胡喊一通。护国战争期间,他跟一位逃难的绍兴师爷练过几天琴,能弹奏《庄周梦蝶》和《列子御风》。章学周将来会一遍又一遍听到这两支古琴曲,它们给近物远景抹上了一层韭菜色。六七年后,有段日子他总在琢磨要不要服砒霜自杀。那时章牛琴先生已病入膏肓,经常昏妄地看见一个大活人凭虚驭气,凌腾绛霄。他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孙子。而“细粉肠”少了祖父的凝望,六神无主,跑来问杨绍东:

“我是不是根废柴?”

“小伙子,人无弃人,物无弃物。”

东先生这个回答让章学周的想死之心更加痛切。不过,他好歹安然活过了青春期。要目睹他成功结束自己那条命,我们还得耐着性子,再等上三十来年。

房梁上积年的尘灰因震动而簌簌往下坠落。“这些个野猫,真够快活……”东先生在昏沉中嘟哝,满眼是鸿飞豹隐的幻象。罗天赐嘿嘿嘿笑了几声,透过亮瓦向下觇视。屋内忽明忽暗,老头子什么也没穿,四仰八叉躺在微微泛着油光的竹席上,不时咂咂嘴,搔搔两股间那蓬灰白杂草。

“他妈的,”向来刁顽的毛头星这回遇到了劲敌,他啐了一口,拔腿就逃,“该死的老不修!”

6

沤脓的暑烁在空气中浮游。这个脸色酡红的纯醉之夜,使困顿的男子汉感到寡酒难饮,使待嫁的姑娘感到惊慌无措。老街旧巷已变为一条条凝寂的暗谷,路面上,屋檐下,随处可见炎炎夏神流淌的腥涎。无风的冥谧晚间,家家户户仍撑开大窗小窗,收纳月亮抛洒的少许凉光。木鱼声从尼姑庵飘来,正在紧张计算茫远的星宿劫究竟要多久才会降临凡尘。罗天赐、章学周和孙金富已接近女护士的澡堂。这栋房子位于“小乐园”医院最北边,正面是一块不算敞阔可又挺瘆人的红土荒地,长满一米多高的野菊苣,靠几条若有若无的小径与主楼相连,背面是两排臭鸡舍,加上八九棵生虫的小叶桉。围墙外有一名敲锣的驼背守夜人时时巡走。为避免惊动此公,罗天赐决定绕过南侧的著名柴场,虽然那儿也有一位目光如炬的独臂老者坐镇,但他是个真正的隐世高手,从不多管闲事,只潜心专研自己的斧劈绝学,间或神游象外。大伙说他平常总干些藏贼引盗的勾当,老头也不发急……这个壶觞翻倒、琼浆溢涌的忘忧之夜!晚烟笼罩了大片屋宇,浑似鬼气,将城南众多旧恨前欢暂且遮蔽。柴场边缘的矮房子里,有个婴儿突然惊醒,号啕不休,他奶奶说是花婆掐了屁股,跑到门外,从废墟中捡回一颗拳头大小的卵石。“不哭不哭,给你个宝贝做胆。”老太太连连轻拍婴孩,亲吻他粉嫩的脸蛋,“从今往后,鬼也好,花婆也好,谁掐你屁股都不疼,不用怕了!……”听到这几句话,金富想起鲁司铎给他大姐送过一本沉甸甸的新书,其中有一页非凡的彩色插图,画了个胖乎乎的圣婴躺在木摇篮内,活像一枚硕大的人参果。孙嫽嫽说生下这么个圆滚滚的孩子,还是处女,圣母娘娘煞实不易。

柴场四周,到处飞舞着依草附木的萤火虫。巷子殊为寂谧,这寂谧本身就是一条幽深的巷子,似永无尽头。章学周追随罗天赐不断小跳,幻想洗澡女护士香泽沁人的情景……落魄的大专毕业生说过,宁为薄幸狂夫,不做厚颜君子!“细粉肠”念头一转,顿感豪勇倍增,两只脚灌满力气,急欲发足猛冲。此时,整座省城已在三杯两盏之后陷于喑默,艺术之神们,诸如古老的魁星、年轻的昴宿金鸡,青春永驻的文殊菩萨,各自大显身手。在牌坊林立的阳桥坡,称颂本省顽石般不枯不烂、不死不灭的历代老寡妇的石刻题词,正由于诡暴暗潮的拍击、轻浮事物的纵乐和人心世道的剧变而纷纷坼裂,摇摇欲坠;在南门街某间胡搭乱盖的房子里,有位多年寄居陋宅的工笔画家,正秉烛摹绘出巡的十殿阎罗,以及他们神眉鬼眼的若干仆役;在德邻路深处,陈逸棠为承续家族富而好礼的传统,正埋头阅读密茨凯维奇的诗剧;在城北根的千年老榕树下,与孙嫽嫽相识的一名助理建筑师羊癫风发作,正以颤抖的哑嗓子嗷嗷瞎唱谁也听不懂的广东大戏,家人利索地把他捆牢,往他嘴里塞进一根烤过的竹筒,任其狂喷白沫,满脸满腮的可悲白沫,要命的可厌白沫;在草鞋巷,咕噜咕噜直响的东先生黑甜一枕,美梦尚酣,他正身处幻境,与嘉友谈论风月,继而魂魄化作人形,前往文庙北边的饭馆赴宴。“呜呼,饥生阳火,饱食伤神!”老头子刺耳、迂执的谵呓传向左邻右舍,令居民们难以入眠。

酱棕色晚空的涕泗,垂入灰不溜丢、朴实无华的旷阔乡野。万物即将沉沦于元气之海。贫民区失去知觉前释放的最后一声噼噗,响彻宇穹。

不远处,守夜的汉子吆喊道:“各位良民,夜眠熄灯,小心火烛……”

七情六欲的乱流,从孙金富三人的身旁掠过,它们一路上不停挥霍自己,奔向天覆地载的尘世,给几位少年留下了难以形诸文字的庞杂感受。跃过一爿又小又破的土地祠时,章学周瞥见它两侧凹坑密布的八棱柱,头脑中重新震响着祖父的训诲。“礼敬神明者往乎神明……”这一刻,灾异阴伏而无书,夜露泫潸而生寒,黯寂流荡于欠睡的城市,阵阵鸡啼有如催魂。省党部拟定的大屠杀计划在悄悄运转,从市中心一间办公室肇启,往四面八方散播,毒化整个地区,使之衰败为待宰的牲畜。也有小孩子见到一只龙头、牛尾、虎爪的大怪物,冲进城镇吃人吃马,它灯笼似的巨睛在街上胡瞪乱瞟,看谁不顺眼就一口咬成两截,吞进肚子里,牙齿上还挂着血淋淋的碎肉。不过,尽管枪栓已拉开,砍刀已磨利,当晚的省城仍平静如常,几乎嗅不到一星半点端倪。“细粉肠”似有所悟地转过身,撅起腚,朝那座黑洞洞的神龛恭恭敬敬、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试图降低岑夜的恶意。而对于以首领自居的罗天赐来说,正是在这个逾墙钻穴的晚上,在这个佳兴勃发的晚上,他杂芜丛生、不循凡轨的成长之路又将增添一座功绩碑。眼下,罗家毛头星如入无人之境,类乎色胆包天的采花贼,炽暗已充斥他翻腾的五脏六腑和万千毛孔。

爬过围栏,潜至屋角,三人踩着软乎乎的泥地,摸向掉漆的玻璃窗。孙金富落在队尾,猛地看见一位女护士正走向澡房。此女应该是才起床,睡眼惺忪,似乎恰好与他对视,又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总之她目光空空洞洞,仿如撞尸游魂。这个老姑娘因为小外甥上个月出世,刚送掉一笔对她来说数目挺大的礼金,还在为自己下半年,乃至下半辈子的生计发愁。也许她正打算休假到乡间玩一趟,散散心,过完中秋节不妨去读夜校,争取当上全科医师,也许她已经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嫁个老光棍,无论他有趣没趣,无论他是阳痿不举还是性欲过强。姑娘恍神之际,罗天赐急忙把孙金富拉进暗处,将窥孔留给他,以平息他心头激涌渀湃的悸怖。

窗边的小窟窿是先驱们大无畏的杰作,平日拿马粪纸堵好,再拿活动的砖块挡住,非同道中人不可觉察。新手孙金富紧贴墙面,歪着脑袋瓜,睖睁着鼠目,凝瞩不转,立时瞄见了一个肥壮、丰腴的护士大姐,约莫三十五六岁,只穿内裤内衣,通身散发白色的辉焰。好家伙,孙金富再度吓得差点儿流尿并失声叫喊。其实,此类体型肤色的女子绝非只有北方的面食方能造就,南国的物候偶尔也可以发挥意想不到的功效,阴差阳错朝我们抛来惊喜,而金富眼前这位大姐,不消说,即为最佳例证。妇人惨白的短褂、惨白的面孔、惨白的吐息、惨白的哼哼唧唧,连同她惨白的巨大躯体,往小伙子想象力不足的头脑里灌进了大堆大堆雾状的惨白,将他全然镇住。在孙金富一锅粥的骇诧神魂中,在他魔怔的、毛发根根倒竖的昏暗意识中,世界已奇寒彻骨。瞬霎之间,屋顶的星河发青发紫,冻结成一张张花里胡哨的鬼画符,交兵接刃的阴灵也变作冰块,悬于半空。让出窥孔时,金富哆哆嗦嗦,牙齿直打架,垂下两道鼻涕。可实际上,凡境依旧炎热,罗天赐和章学周汗流如雨,甚至闻到了女人淡淡的腋臭。“细粉肠”本以为,他们会瞧见戏水的神媛仙姬,瞧见粉嫩、秀媚的莺莺燕燕,但是,很遗憾,“小乐园”医院的女澡房不提供这等艳情剧镜头。真实场景使少年郎几近垂泪:那些疲惫的肉体,如同十来具开满病变花朵的牛胴马骸,要么自发走动,要么受推搡而游移,许多发黑发肿的部位令人作呕。不过,尽管她们一个个累得半死,急需休息,浴房内部的戏耍嬉谑仍必不可少。罗天赐看到,有个女人硬是把自己的奶头塞进另一个女人嘴里,还猛掴对方屁股。他不免大为兴奋。没多久,这阵小小讧乱的涟漪扩展成半真半假的澡堂群殴,少数几名护士因动作敏捷,在罗家的毛头星眼中艳光四射。章学周则格外留意那个强迫同事叼她奶头的大嫂,妇人又黑又瘦,腰肌十分之强劲,怎奈双拳难敌四手,屡屡受到各方围攻,忙着抱头鼠窜。“细粉肠”暗暗叫好:“正可谓倚势而凌人,势败而人凌!”这句话是他跟金富姐姐学的。当初,某位高人点破孙嫽嫽空有蛮力,日后妥妥一个女周处。据说姑娘被毫不留情的判词烤得心头火烫,发誓要天天行善,结果大伙更其遭殃。今晚金富只想知道,假如姐姐闯到这帮闹哄哄的光屁股护士中间,那将是何等场面?至于什么凌人啊人凌啊,他觉得,章学周不过张口胡扯。然而,在长年欺负小孩的罗天赐听来,此语别有一番滋味。当裸女混战的戏码发展到全无章法的程度时,整个医院公认最漂亮的护士闵志英穿着短衫短裤,拨开帘子,走入浴室。姑娘没脱衣服,没解开发辫,没凑近咝咝作响的生锈水龙头,娇艳脸庞的神采凝固了大约两秒钟。随后她转身离开,好像澡堂根本不存在,好像缠斗的同事们也仅仅是些幻影,无可名状,无关痛痒。此情此景让孙金富大为惆怅。闵姑娘的尖挺乳房、颀长双腿以及婀娜步姿,在小男孩当中久享盛誉。他们不仅用污言秽语讽刺她、亵渎她,还咒骂她直冒傻气的新郎官,说这两个欲火中烧的男女每天要干七八次,星期日再多加六次,从昏达旦,战至脱力。棋逢对手啊!贪欢的劲敌啊!灵凤神鸾在他们头上飞舞,让年轻的夫妻俩爱得泪水涟涟……哦,好姐姐,你怎能一走了之?你为何如此无情?俏佳人的离去,未免令偷觑少年们感到沮丧,但完全不影响其余护士放纵的心情和玩兴。眼见澡堂的龙争虎斗越发剧烈,妇人的狂笑和惊叫回旋于房舍上空,并已拂过又高又密的野菊苣,传进安安静静的陈旧主楼,涌入值班医生的双耳。这名中年人天生有张乌猿脸,十指细瘦,正在给一个长痔疮的胖子处理脱肛。他扒开患者的两瓣茶色大屁股,将垂落体外的直肠不急不躁地送归原位。事毕,中年人甩掉手套,竭力不去回想粪孔内那颗黑枣似的小东西,不去回想它仍然一鼓一鼓跳个没完。他给病人开了一副七叶树籽熬成的软膏,嘱其一日三次涂抹患处。打发走胖子,值班医生以一个震动楼宇的大喷嚏,终于使一百米外的章学周认识到,危险正悄无声息向他们扑来。倘若此时窗户被一块肥皂砸破,或者一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狗在近前厉吠,再或者某个荒唐的醉汉也想凑凑热闹,则后果难以预料。必须赶紧撤退。何况护士们折腾到这一步,说实话,已失可观之处。“细粉肠”认为自己忽痴忽狂的情感与那群癫婆娘的性子仅仅是表面上相似:他为了伟大的诗歌和文学发疯,而她们呢,为了死尸和活人的烂肉发疯。

“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章学周没忘记矢志创作鸿篇巨著的无业青年对他说过,“美人遇美人,必无惜美之意……”

7

夜空犹如一块黑乎乎的天花板,三人严重变形的身影有气无力地投射到前方。抛下“小乐园”医院的澡房后,他们一路疾走,既不敢停歇,也没胆回头,仿佛有一匹狠恶的阴兽在穷追不舍。罗天赐饱受败兴的煎熬,无心处置裤兜里不倦求觅出路的丑陋爬虫,他不想再偷窥修女洗澡,转而憬憧月城背的烟花巷。由于没吃东西,孙金富两眼昏花,耳水失衡,不经意望见一支星辰的舰队从天顶驶过,随即又觉得脚下的房屋正缓慢旋动,要将人卷入其间。章学周倒不太饿,他兴头未减,不愿立即结束这一夜的巡游:回家只能躺在祖父的摇椅上读些李商隐、温庭筠的诗词,或者翻阅早已破碎不堪的《聊斋志异》。

去寻大专毕业生,讨些新货?去搅扰鲁司铎,把他吵醒?去突袭那个叫何其长的守夜人,那个终年晃荡的驼背汉子,看他是不是在狂搞小乞婆?要么一起到江边耍耍,没准儿会碰上炎月伏尸的血腥凶案?……

重返草鞋巷,杂念在各人脑中纷腾。空气已洗却一日的污浊,越来越清新,越来越澄澈。少年们耸肩低首,再度走过东先生屋外,被他势同咆哮的呓语吓了一大跳。老头子当晚梦见自己上陈家找西先生聊天,发现学生的房间里有一张铁梨木书案及一块香榧木棋盘,且羡且恨,牙齿咬得嘎嘎嘎直响。下一刻,孙金富分明瞧见,两位伙伴已陷进淆乱思绪的深秘之处,眼睛灼灼映闪。这个八月无极无尽的良夜,银砂和玉屑广布寰穹。我们该如何是好?令人尘襟俱涤、令世间一切舌丸唇弹全部爆裂、令欲心与猛虎悉皆降伏的古寺晚钟,正步月而来。金富此生第一次感受到,那一轮轮稀松寻常、波纹如水的沉浑之声,蕴含着让他万念俱灰的怪力。不过,异象仅持续了半秒钟,便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他又隐约听见修女们中气不足的圣咏飘翔于街市南北,继而听见一道哭丧般断断续续的男高音自码头方向传出。“……真理之川,从错误的沟渠中流过……给这赤裸的光明,覆盖一袭轻纱吧……”在草鞋巷尾,孙金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看到恍似深渊的江面上星点鳞集,趸船浮空。

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