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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风风雨雨
——郑天挺与北京大学
郑天挺(1899—1981),字毅生,福建长乐人。1917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1920年毕业。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国学门作研究生。1924年留校工作,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兼北大秘书长等职。在西南联大期间,任历史系教授兼西南联大总务长、北大秘书长、北大文科研究所副所长。1946年后,任北京大学史学系教授兼系主任、秘书长等职。郑天挺自1933年至1950年任北大秘书长,历时十八年,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北大的重要负责人之一。1952年院系调整调至南开大学,任历史系教授、系主任、副校长、顾问、全国人大代表等职。
郑天挺青年时代进入北大,步入老年走出北大,先后三十多年的北大生活,风风雨雨,岁月沧桑,留下一些雪泥鸿爪。我们根据郑先生遗留的日记、信件、回忆资料等,选取部分历史片断,写出《郑天挺与北京大学》,含北大轶事,以纪念这段岁月,并深切地缅怀郑先生。
一、考入北大国文系
1917年夏,郑天挺考入北大国文系。他在回忆这段学校生活时曾说:
北大录取后,很快就入学。同班三十二人,年龄参差不齐,有的三十多岁。和我同样年龄的约占一半,最小的只有十七岁(罗庸)。这些同学各有所长,大多有“不可一世”之概。我自知根底差,只有加倍努力,迎头赶上去。所以这时我除学习本系课程外,还要旁听其它方面知识,并须每天熟读史书。每天除上课外,天天跑图书馆,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报纸都很少看了。即或偶尔一看,也是把它当成历史故事看。
一九一八年,我十九岁。这时北大的同学很活跃,有三种不同方面的刊物出版:《新潮》、《国民》、《国故》。但我们班的同学却仍然各自埋头读书,很少参加活动。记得有一人给《国故》送了一篇稿子,受到同学揶揄,大家都自命清高,认为投稿是自己炫耀才识,颇不以为然。我很受这种思想影响,后来不敢、也不愿以自己文章就正于人,因而亦就很少写文章。班上的其它同学,也多如此。
在北大同学中,这时较熟的有郑奠、罗庸、张煦、罗常培(长我一班)等人,他们都是异常用功的,给我鼓励很大。此外还有邓康(中夏)、许宝驹、杨亮功、萧禀原、王友颙、许本裕(惇士)、彭仲铎等。
从这年开始,我又在贵州老学者姚华先生家听他讲文章,讲金石文字。同听讲的有俞士镇、王翼如、罗承侨(惠伯)、汪谦(受益)、周一鹤等十几人,每周末晚间一次。(1)
二、在学时积极参加五四运动
1919年,郑天挺仍在北大学习。这年5月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在这次运动中,他也走出了书斋,参加了学生会的工作。他曾代表北大到天津南开中学联系了一次,并走向街头,作了一些宣传活动。到了11月,日本帝国主义在福州残杀中国人民,并派海军陆战队登陆威胁。当时福州的学生曾愤怒地举行示威游行,北京福建籍学生也起来响应,组织旅京福建学生联合会,抗议日本的暴行。他也积极参加了这一运动,到街头讲演,宣传不买日货,并为学生联合会募捐筹款,举办游艺会等。当时会中还出版《闽潮周刊》,他曾用“攫日”笔名写文章,宣传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在会中还曾向北洋政府外交部多次请过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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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京福建学生联合会公函
五四运动及福建学生运动(即“闽案”)时,和他常在一起的有郭梦良(弼藩)、徐其湘(六几)、朱谦之、郑振铎、黄英(庐隐)、许地山、龚启鋈(礼贤)、张忠稼(哲农)、刘庆平、高兴伟等人。大家都是福建人,其中郑振铎还是他的本家侄子,以后过从亦多。
1920年春天,福建学生运动仍在进行。这时有十几个福建学生在北京组织了一个S.R(Social Reformation)学会,意即社会改革。除了朱谦之、许地山外,前面说的那些人都参加了。另外还有女高师几个人,北大有郭梦良、徐其湘和他,师大(当时称高师)有张哲农、龚礼贤、刘庆平,女高师有黄庐隐、王世瑛、高奇如、何彤,清华有王世圻,师大附中有高仕圻,铁路学校有郑振铎,汇文中学有林昶,共十四人。这个会并没有公开。大家原想共同学习些社会改革的新思潮和新东西,但因为很快即到暑假,大多数人都毕业四散了,无形中就瓦解了。这个会没有组织形式,没有负责人,仅是各人按姓名笔画用英文字母排列个次序。朱谦之也是北大的福建同学,颇有才气,看书也多,他当时是无政府主义者,不谈社会改革问题,所以没有加入。郭梦良后来与黄庐隐结婚(2),在上海法政大学任过教务长,1925年即病死。
三、在北大时的几位学长
郑天挺同班同学中对他帮助最大的是郑奠(1895—1968),他字石君,浙江诸暨人,人极忠厚,事母至孝,因年龄较大,同学尊称他为“老大哥”。
1923年左右,经他介绍,郑天挺到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简称“女高师”,后改为“女师大”)讲授人文地理,1926年“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刘和珍即是他们的学生。刘家境贫寒,上有母,下有弟,急待救济。3月25日女师大师生为刘等人举行追悼会后,郑天挺即与郑奠共同发动为死难家属募捐等事。
郑奠在学业上对郑天挺帮助亦大。1926年,某一次他向郑天挺出示日记,内中分养生、进德、治学、事务、见闻、杂识诸栏。后来郑天挺所记日记内容大多依他的规范。
郑奠在20世纪30年代北大国文系的地位已极高。1934年国文系改组,由胡适任系主任,而主持系务的就是他。
抗战开始时,郑奠适逢回到家乡,因照顾老母,乃在家乡办抗日中学,未随北大其他教授去西南联大。当时家乡条件艰苦,他一无所畏,为抗战办学竭尽全力。抗战后在浙大教书,北大曾多次约他回校,终因故未成。1952年,浙大文科取消,他到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工作。由于他抗战八年与北大脱离关系,又多年未能安心从事研究,加之又僻居家乡,故声名随被湮没。
郑天挺同班最小的是罗庸(1900—1950),字膺中,北京人。1922年,郑天挺与他及张煦(怡荪)三人同入北大研究院国学门为研究生。他亦是20世纪30年代北大国文系教授,后任西南联大及北大中文系主任。罗庸有才华,学习亦刻苦。早在20世纪20年代末,他即在中山大学任教,声名甚著。但晚年笃信佛学,著文较少,且不愿发表。1946年,三校复员,他独自留在昆明师范学院任教,1949年又应梁漱溟先生之聘到了重庆勉仁学院教书,1950年即因脑溢血病逝。
张煦也是郑天挺同班的,后来又与郑先生同为研究生。他一辈子专治藏学字典,抗战后一直在四川工作,晚年时字典终于出版。他对郑天挺也诸多鼓励。抗战前郑天挺在《国学季刊》发表《多尔衮称皇父之臆测》一文,影响极大。张语郑曰:这篇文章是以最习见的材料,得出最公允的结论。抗战爆发后,他听说北大要南迁昆明,力劝郑天挺注意南诏史的研究。
郑天挺班上还有一位同学朱谦之。他与郑天挺同岁,因为都是福建人,所以熟识。朱读书多。当时李大钊先生任图书馆长,说:“图书馆的书,都让朱读光了。”1924年,福建同学张哲农任福州一中校长,郑天挺与郭梦良、朱谦之一起去那里教书。朱当时的妻子杨没累是学音乐的,一心爱着他。杨有严重的肺病,对朱备多关怀,一心扑在他的身上,结婚不久就去世了。朱当时号情牵,不知与其夫人有无关系。
郑天挺同班的还有一位是邓康,即邓中夏。大学临毕业前,邓康曾给郑天挺来信,鼓励他一起研究社会主义,他曾复信表示同意。但当时研究社会主义的人五花八门,他的认识也很模糊。因而在复信中批评一些假社会主义者,如罗家伦等人,说:“罗还动手打拉洋车夫,这算什么社会主义!”郑天挺当时只看见了贫富的悬殊,同情贫者,但并没有研究社会主义。
此外,比郑天挺高一班而关系又最为密切的是罗常培先生。他们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1899年8月9日),交往甚深,感情甚笃。两人毕业后同在北京一中教书。1927年在杭州浙江民政厅,1928年在广州,长期一起共事,尤其自1934年暑假后,罗由南京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回北大,更是朝夕相处,彼此非常了解。郑天挺不喜写文章,或写后不愿发表,每次都是在罗常培鼓励及催促下方才发表的,“七七事变”后,他们一起苦撑危局,直到最后保护全部教授安全离开北平顺利到达长沙为止。在昆明,他们同居一楼,同食一厅,1941年夏又同赴四川,饱尝了“蜀道难”的苦楚。1942年冬,郑天挺患伤寒症,他每天都来问候;每逢警报,他则必来郑天挺室中相伴,不忍弃去。这种情谊,颇令郑天挺感动。正如郑天挺在他所著《恬盦语文论著甲集》序中所说:
余与莘田生同日,长同师,壮岁各以所学游四方又多与共,知其穷年兀兀殚竭之所极;每深夜纵论上下古今,亦颇得其甘苦……病中三逢警报,余固莫能走避,而莘田亦留以相伴,古人交情复见今日,序成归之,有余愧焉。(3)
罗常培勤奋好学,对人诚恳,为人很正直,因此大家称他为“罗文直公”。但他有时又过于直爽,常厉声责人,因此一些学生和年轻教师背后送其雅号为“罗长官”。
郑、罗二人的情谊,是北大人所共知的。
四、读研究生整理明清档案
1922年秋天,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后改文科研究所)成立,郑天挺和张煦、罗庸都入所读研究生。他的研究题目是《中国文字音义起源考》,由钱玄同先生指导。当时研究所很自由,不必常来,也可以在外工作,在校也只是看书而已。每隔一段时间,研究生和导师集会一次,大家见见面,谈谈。当时陈垣先生也是导师之一。一次在龙树院(一座名刹,在宣外南大洼,介于窑台和陶然亭之间)集会上,陈先生说,现在中外学者谈汉学,不是说巴黎如何,就是说日本如何,没有提中国的,我们应当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夺回北京。这几句话当时对郑天挺影响最深。陈老大郑十九岁,郑每称他先生时,他总是逊谢,表现出一位受人尊敬而又谦虚的学者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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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2月14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同人为陈万里送行合影,左起:叶浩吾、沈尹默、马衡、林语堂、徐炳昶、陈垣、钱稻孙、陈万里、容庚(钱稻孙右后)、李玄伯、袁复礼、朱家骅(袁复礼右)、沈兼士、常惠、张凤举、郑天挺、胡适
郑天挺在读研究生期间,在研究所加入了“清代内阁大库档案整理会”,参加了明清档案的整理工作。这无论对国家、对他个人都是一件大事情,奠定了他以后从事明清史研究的基础。
明清档案原存故宫内阁大库,清末因大库失修渗漏,屡经迁移。民国初年,教育部设立历史博物馆于国子监,将大库迁出而未送还的档案交其保藏。1916年历史博物馆移至午门,这批档案也移于此处。1921年,教育部与历史博物馆因经费困难,将这批档案之完整者保存一部,其余约八千麻袋全部卖给西单大街同懋增纸店,代价四千元。纸店打算将这些档案送到定兴县纸坊重造粗纸。此事为罗振玉所知,于1922年2月,用一万二千元将之买回。与此同时,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知道历史博物馆还保留一部分,于是年5月呈请当时的政府,命历史博物馆将这些没有卖掉的档案拨给北京大学,交研究所国学门同史学系组织委员会代为整理。5月下旬得到允许,几经交涉,7月这批档案才由历史博物馆陆续移运到校,共计六十二箱又一千五百零二麻袋。郑天挺在这年7月下旬参加了这一有意义的工作。当时他曾把这件事特别记录下来,现抄录如下:
(1922年)七月二十六日(壬戌年六月初三乙未)水曜日(即星期三)
上午至北京大学整理档案也。
民国成立,前清内阁档案移至教育部历史博物馆,近复移至大学整理。大学因设专员司之,余与其列。今日余整者为雍正题本,即奏折也。有可记者数事:
一、题本皆白折无格。前汉文(多小楷或宋体字)后满文。本至内阁,摘由粘于后,而后进呈。皇上则朱批或蓝墨批于首。
二、朱批诸字字体整齐,近赵孟頫,亦有甚劣者。
三、满洲诸臣题本亦皆称臣(如刑部尚书德明等),与旧闻概称奴才者不同。
四、京中各部均方印,总兵亦方印,而巡抚反长方印。
更有一事最有趣者:今日见一雍正十三年十一月初九日云南提督蔡成贵,奏贺雍正即位表文中云“近奉到即位恩诏”云云。按雍正在位止十三年,此表到日恐帝崩久矣。但不知贺表何竟迟至是时方发,而即位诏何至是而至也。
他参加这项工作历时不长,就为别的事情所代替。
五、1930年代在北京大学
与蒋梦麟的关系
蒋梦麟(1886—1964),浙江余姚人,留学美国十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他1917年回国后至六十岁前,基本是在北大做领导工作,也是蔡元培校长办学的好帮手。
郑天挺与蒋本无深交,只是一般师生关系,听过他讲授教育学的课。1928年,由于北洋政府欠薪严重,北大亦于此时改组,郑天挺乃辞去北大预科讲师一职,于是年春与罗庸先生一起到了杭州,当时蒋正任浙江大学校长,由于北大同学蒋养春、陈伯君、郑奠等人的推荐,郑天挺乃于是年暑假后至浙大任秘书。时蒋梦麟已至南京任教育部长,浙大校务由秘书长刘大白代理。1930年初,教育部筹办第二次全国教育会议,蒋及刘大白(时已任教育部次长)又邀郑天挺到教育部负责筹办。1930年底,蒋改任北大校长,郑天挺又回北大,任校长室秘书,并在国文系兼课。
参加李大钊同志葬礼
1933年春,北平各界市民为李大钊安排安葬仪式,蒋梦麟始终与事,郑天挺也负责接洽一些具体事务,并捐了款。送殡的那天,许多教授都去了。大家都看到地下党以北平市民革命各团体名义送给李大钊的一块碑,碑的正上方还刻有斧头镰刀。当时校方几个负责人感到,如果不把这块碑妥善处理,必然招致当局的干预,反而会给安葬造成麻烦,于是就把这块碑埋在地下了。
1933年就任北大秘书长
20世纪30年代的北大,蒋梦麟任校长(无副职)。学校的机构设置为三院、两长。三院为文、理、法学院,文学院院长胡适,理学院院长刘树杞(1935年病故,由饶毓泰继任),法学院院长周炳琳。两长为教务长(原称课业长)和秘书长。教务长樊际昌主管教务和教学,秘书长负责校务行政和总务。
1933年暑假,北大秘书长王烈(地质系教授)辞职,由校长蒋梦麟暂兼。11月28日,由于学校浴室突然倒塌,不幸压死学生邹绵昌,重伤叶祖灏、陈仰韩二人,引起了学潮。蒋校长急忙物色秘书长。法学院院长周炳琳推荐由郑天挺担任,蒋征得胡适、刘树杞、马裕藻、刘半农诸教授同意,遂于是年12月正式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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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12月北京大学聘郑天挺为秘书长
老北大的“三大建筑”
1933年,郑天挺任秘书长后,首先受命主持修建图书馆、地质馆及灰楼学生宿舍三大建筑。三个建筑工程一起上马,事务异常繁忙。郑天挺每天都亲赴工地监督施工,许多问题现场商议,就地解决。学校襄助工程建筑的还有沈肃文。
北大的“三大建筑”是当时了不起的高级工程。图书馆庄重典雅、质朴明快,内部陈设先进,书桌的木料、尺寸,台灯的款式、距离,大多参照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模式,施工要求极为严格。建筑之质量、图书之收藏,在当时北平各大院校中堪称一流。土木工程由公兴顺承建,投资13.8万元。灰楼学生宿舍每室8平方米,附壁橱2平方米,每室住一人,住房条件优越。基建投资共11.1万元。
1935年8月27日验收图书馆工程。10月10日下午2时北大新图书馆和地质馆举行落成茶话会,在图书馆顶层招待中外人士,到会三百余人,盛况空前。灰楼学生宿舍亦已建成。
营救“一二·九运动”被捕学生
北大是全国著名的最高学府,也是革命的据点之一。郑天挺热爱教育事业,保护进步青年。1935年“一二·九”、“一二·一六”运动中,北京大学许多主张爱国抗日的学生被国民党当局逮捕、打伤。郑先生身为北大秘书长,积极站在学校第一线,同国民党当局据理力争、交涉,并利用各方面的关系,营救被捕者,慰问受伤同学。据12月17日查明:校中受伤学生共9人,被捕者5人。当日下午,郑先生与教务长樊际昌同往协和医院探视受伤学生。12月19日下午,郑先生赴警察局将被捕同学5人先后无条件保释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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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挺与樊际昌(左)
据香港中文大学王德昭先生回忆文章略称:“一二·九运动”起来后,坚决主张抗日的同志结成了同志。“一二·一六”的清晨,北大的示威队伍尚未集合,我在去西斋的途中被捕,与被捕的同学同囚在前门警局。其中有史学系巫省三、外语系李俊明等人,我们这次被捕是(郑)毅生师以学校负责者的身份,把我们保释出去的。记得有一天,管牢的叫我们北大的几个学生出去,我们以为又要提审过堂了,但出去却见(郑)毅生师在外面,营救我们出狱。(4)
郑天挺爱国进步之举,赢得了广大师生的尊敬。
“七七事变”后保护师生安全转移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发生。1937年暑假,原定北大与清华大学联合招生,考场设在故宫,时人戏称为“殿试”。当时北大的桌椅都运至故宫,招生试题已在北大红楼地下室印好。一切招生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却因“七七事变”而中辍。
“七七事变”时,校长蒋梦麟去南方开会,不在北平。次日,文学院院长胡适也离开去庐山开会。不久,学校其他负责人纷纷南下,于是北大的一切工作全由郑天挺负责。当时,北平形势异常危急,各国立大学的负责人及教授代表天天开会,紧急研究对策,而蒋校长离北平后久无音信,对学校下一步如何处理,大家茫无所知。当时,北大学生离校返乡走了一部分,留在学校的学生大都是经济上非常困难的。于是郑天挺决定,在校学生每人发给20元(相当于两三个月生活费),使之南下或返乡而安全离校。故到7月29日北平沦陷时,北大校内已无学生。
日寇进入北平后,郑天挺面对敌人的威胁迫害,做到了临危不惧、沉着镇定,不顾个人安危,与日伪斡旋。当时北大办事处在二院,郑先生每天上班办公如旧。8月某日,日本宪兵搜查北大办公室,校中人已极少,办公室只先生一人对付,情况异常紧张。日本宪兵在办公室内发现抗日宣传品,问是谁的办公室,郑先生说:“是我的。”他们看了一下,似乎不大相信,因为当时北平各单位的负责人早已逃散一空。
8月9日,是郑先生38岁生日,又恰逢阴阳历同日。这次的生日过得极不寻常。
生日的前一天,他的表姐夫力舒东大夫因听到传闻说日本人要逮捕他,急忙雇辆汽车把他强拉到自己的私人诊所尚志医院(在西长安街)三楼病房躲避,并关照护士好好照看。郑天挺住了一夜,因次日还要和清华同仁商议南下之事,乃于次晨悄悄离开医院。
生日当天,先在欧美同学会开会。会后,郑天挺与罗常培同去东单一小饭馆吃饭,共度寿辰。缘罗、郑二人系同年同月同日生,既是北大同学,后又在一起工作,相知甚深,感情甚笃。而今国事、校事、家事交织在一起,百感交集,相对唏嘘。是日,他的姑夫董季友也来家看他,知他正在校内外紧张奔忙,乃在他的案头上写了“鸿冥”二字,促他远走。
9月9日,胡适从南方给郑天挺来信,劝其与罗常培、魏建功等一些人留在北平读书,认为“此是最可佩服之事”,“鄙意以为诸兄定能在此时期埋头著述,完成年来未能完成的著作”。又言经济问题已托浙江兴业银行“为诸兄留一方之地,以后当可继续如此办理”等语。信是用隐语写的,言辞恳切。大家收信后,一方面感到欣慰,但又模糊不解,急切等待校方消息。
9月以后,陆续传来南方信息: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决定南迁联合组成长沙临时大学,指定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等11人进行筹备工作。
10月,北大正式派人北上接教授南下。10月底款到,郑天挺负责把钱分送每位教授家中,敦促北大同仁陆续南下。11月17日,郑天挺与罗常培、魏建功、陈雪屏、罗庸、周作仁等教授离平赴天津,这已是最后一批了。
到了天津,住在租界的六国饭店,这里是北大南下的交通站。当天下午钱稻荪从北平追来,劝郑天挺不要走,说一走北大就要垮,要为北大着想。郑天挺当即严词拒绝,并辩论很久。钱是北大日文系教授,与日本人关系密切,后来当了伪北大校长。
从天津乘湖北轮至香港,经广西辗转到了长沙,到长沙已是12月24日。不久,学校又准备迁至昆明,改称西南联合大学,这是1938年1月批准的。
郑天挺负责保护北大师生安全撤离北平,博得师生的赞赏。罗常培在1948年北大五十周年纪念特刊中所撰《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一文这样写道:“在这四个多月中间最值得佩服的是郑毅生。自从‘七·二九’以后北大三院两处的重责都丛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除去支应敌寇汉奸的压迫外,还得筹划员工的生活、校产的保管和教授们的安全。别人都替他担心焦急,他却始终指挥若定,沉着应变。一班老朋友戏比他为诸葛武侯,他虽逊谢不遑,实际上绝不是过分的推崇。”“由‘七·二九’到十月十八日他每天都到学校办公,并且决不避地隐匿。到十月十八日那天,地方维持会把保管北京大学的布告挂在第二院门口,他才和在平全体职员摄一影,又在第二院门前地方维持会布告底下单独拍了一张小照(见北大50周年校史展览),以后就不再到校。”当时一些报刊,如湖南《力报》1937年11月1日至10日,连载《沦陷后之平津》一文,述及“北大之秘书郑天挺支柱艰危,如孤臣孽子,忍辱负重”云云。上海的《宇宙风》杂志等,都对郑先生当时这种不畏艰险、苦撑危局又富于正义感的爱国精神予以肯定。
六、西南联合大学时期
1940年任西南联大总务长
1938年7月,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成立。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任常务委员。原定主席由三校校长轮流担任,一年轮换一次。首届由梅贻琦担任。后因蒋、张不常驻昆明,实际上常委会工作始终由梅主持。联大机构设置为五院、三长。五院为理、文、法、工、师范;三长为教务、总务、训导。下设中文、外语、历史、哲学、政治、法律、经济、社会、算学、物理、化学、生物、地质、土木、机械、电机、化工、航空、教育等25个系。招生办法为西南联大统一招生(唯研究生仍由三校分别招收,不属联大范围)。三校教授由三校聘任,并转报联大加聘,即为西南联大教授。西南联大除三校教学人员外,还有联大自聘教授。
三校在昆明各设办事机构,各有其校务会议、院长、系主任、教务长、秘书长等。郑天挺仍兼任北大秘书长。
郑天挺在长沙临时大学及西南联大已正式转入历史系任教,讲授隋唐五代史。多年来冗杂的行政工作,费去了他很多宝贵的治学时间,他希望能更多地从事教学及科研工作。
1938年暑假,联大文法学院由蒙自迁回到昆明,教学秩序正常后,郑天挺即向蒋校长提出辞去北大秘书长职务,蒋表示理解。而当时担任联大常委会主席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对郑天挺非常赞赏,多次希望他担任联大行政工作。1940年初,联大总务长沈履去川大,梅及联大一些人一致盼望郑天挺担任此职,态度诚恳。郑天挺一再拒绝,而常委会于1月9日通过了决议,聘书也送来。北大领导人为照顾三校关系催促上任,郑天挺遂于2月从命就职。当时物价飞涨、物资匮乏,总务工作开展艰难,且三校的工作人员正处于磨合期,亦有不少矛盾。郑先生对人谦逊,多方疏通,总务工作得以步入正轨。后来,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吴有训由重庆回昆,当着梅、郑及其他教授的面赞誉郑天挺说:现在内地各大学无不痛骂总务负责人,只有西南联大例外。
主持北大文科所及与陈寅恪的交往
1939年5月,北大决定恢复文科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副所长郑天挺。傅事情多,不常在昆,由郑先生主持文科所工作。文科所聘陈寅恪、傅斯年、汤用彤、杨振声、罗常培、罗庸、唐兰、姚从吾、向达、郑天挺等为导师。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陈寅恪。陈系清华教授,按西南联大的规定,研究所由三校分设,导师、研究生均各自负责。陈入文科所乃是傅斯年及郑天挺特别聘请的。
陈寅恪是中外著名学者,学贯中西,诚为20世纪以来之史学泰斗。他在柏林大学研究梵文时,即与傅斯年熟识,回国后在史语所共事,关系更深。陈长郑天挺九岁,是他的师长。陈之父陈三立先生与郑之父郑叔忱亦相识,可谓世交。抗战前,陈老先生曾为郑天挺书写“史宧”之横幅,郑先生一直高悬书房之中。在蒙自时,陈与郑天挺等人同住在歌胪士洋行楼上。到昆明后,陈亦与郑天挺、傅斯年、汤用彤、姚从吾、罗常培等同住在青云街靛花巷北大文科研究所(此前为史语所)楼上。大家经常来往,交谈涉猎甚广。陈对郑天挺在北大《国学季刊》发表的《多尔衮称皇父之臆测》一文甚为称赞。陈谈到当时中山大学吴宗慈教授原有一文,反驳孟森教授有关孝庄太后下嫁多尔衮之疑的种种观点,已发表在该校之《史学专刊》中。后吴见到郑论述后,悔其原作之不足,乃在后记中特别标明之。在蒙自时,郑天挺读《新唐书·吐蕃传》,疑发羌即西藏土名Bod之对音,乃草成一文,名《发羌之地望与对音》。写完之后随即就正于陈寅恪,头天晚上送去,次日下午陈即送还,并为订正梵文对音及佛经名称多处。陈对该文表示赞许。
在北大文科研究所,陈寅恪培养了汪篯、王永兴等隋唐史专家。汪、王以后都在北大历史系任教。1946年10月陈寅恪因目疾难以复明,给时任北大史学系主任的郑天挺写信:“因目疾急,需有人助理教学工作。”而汪篯此时正在长白师院任教,亦曾多次写信给郑天挺,希“遇有机缘时,予以提携”,“名义、待遇,在所不计”。郑天挺为感谢陈寅恪与北大文科研究所的情谊,又为了照顾陈先生的身体,遂想方设法于1947年将汪篯调回北京大学任史学系教师,而做清华大学陈先生的研究助手,薪金待遇全部由北大支付。
蒋梦麟辞去北大校长职务
蒋校长是有办学经验与行政才干的,1930年后对振兴北大也是有成绩的。抗战后,北大与清华、南开合办西南联大,他退居二线,让梅贻琦校长任常委会主席。这一期间,他闲来无事,一是练字,二是写自传《西潮》。他与北大诸教授心情一样,希望抗日胜利后,再使北大振作。1944年9月8日,他招待北大全体教授茶会,谈战后复校事,计分三点:一、政策;二、人才;三、准备。他说:
外间对于复员问题,惟重派员准备,不知准备一事虽难实易、虽重实轻,且须视环境(如敌人退却是否毁灭,战后是否迁都,何人先入城)而定。最要者仍为政策与人才。关于政策,师(蒋梦麟)提出保持自由传统、提倡科学民主两点,将来必须使科学应用于思想、于组织、于人事。至学科则注意外国语及数学,外语以英语为主,德、俄为辅。关于人才,则尽力网罗,兼容并包。此皆自来之传统也。并言树人(饶毓泰,理学院长)、今甫(杨振声,文学院长)行时(此两人去美)已嘱其留意新进,并与适之(胡适)师商云云。(5)
可见,蒋是有学术眼光的,这也得到大多数教授的认可。但他本人情况却有变化。
抗战胜利前夕,北大人事上发生了一个大变化。1945年6月,北大蒋梦麟校长去重庆任行政院秘书长,此事引起北大同仁不小的波动。早在年初,蒋去美国考察教育,遍访美国东部、西部、中部和北部。北大教授们曾希望他此次访美能洽购一些仪器、图书,并物色新教授,以对胜利复校的北大建设有所裨益。蒋在美期间即应就秘书长之职。此事他事前既未与北大任何人商量,事后又不来信与教授们解释,引起一些人的不满。直到6月末,他就职后,才给郑天挺一信,说他仍可兼任北大校长。而西南联大常委事,拟请北大法学院长周炳琳先生代理,北大事务拟请郑先生偏劳。
6月底,北大教授会讨论此事,会议上教授(含郑天挺)咸主张根据《大学组织法》大学校长不得兼职的规定,既从政就不能兼任大学校长,蒋应辞职,建议在美国的胡适先生任北大校长。在胡未回国前,一些教授则主张应由周炳琳、汤用彤、郑天挺三人中之一人代理校长。但三人均表示无意此职。
与此同时,在重庆的傅斯年先生对蒋出任秘书长一事颇为气愤,曾面陈蒋应辞去北大校长之职。据1945年6月30日傅给周炳琳、郑天挺的信中写道:“先与(蒋)孟邻先生谈,初谈大吵大闹,直可入电影。第二天他来了,说我们用意极善,极可感。请(胡)适之担任(北大校长),在他无问题。孟邻先生此一态度,至可佩也……”7月8日,蒋校长给郑天挺信中也谈及此事:“弟决去职系采孟真之建议,盖当时尚未闻有公然之攻击。孟真来行政院,彼一启口,弟便怒骂之,彼亦怒目相报。孟真去后,弟便深感其言之忠直。越日趋车还谒,告以其偏见中有真理,真理中有偏见,决采其意见而感谢之。厥后,愈思而愈感其忠诚。”事后,两人友好如初。
9月份,教育部宣布任命胡适为北大校长,傅斯年为代理校长。
郑天挺对蒋去重庆任职之看法
郑先生知蒋去重庆任职之消息,得之周炳琳。据《郑天挺日记》1945年5月28日:
枚荪(即周炳琳)言:重庆消息,宋子文(时任行政院院长)将请孟邻师为行政院秘书长,师已允之。余疑其不确。果有此事,未免辱人太甚,不惟个人之耻,抑亦学校之耻。师果允之,则一生在教育界之地位全丧失无遗矣。(6)
到了六月中,陈雪屏(联大教授)自重庆开会回昆,得到了确切消息。《郑天挺日记》6月10日:
十二时雪屏还,言孟邻师任行政院秘书长事,传甚盛。宋在美确有电来,今宋已正式任命,恐更难辞。重庆看法与我辈异。近日各部事均由院作最后决定,其职甚重,故必老成硕望者任之,且宋将来必时常在外,镇守之职尤要,故多盼师能就此。然余意此事究系幕僚,职事与政务官不同。且师年已六十,若事事躬亲,亦非所以敬老之意。若裁决其大者,则必需有极精强部属,求之旧人,可谓一无其选。余绝不能更为此事也。为师计,殊不宜。(7)
6月21日:
急索报读之,(蒋)盖与宋子文同乘专机昨日直飞重庆,未停昆明也……至才盛巷治事,晤蒋(梦麟)太太,谈(她)今晨得蒋师电话,嘱其往渝,后日可成行。随谈外间谣言(案:有传言任外长者,有言任教长者),余谓此次与宋同归,必难摆脱。宋于财政虽感兴趣,但近方以外交而活动,未必即肯让出外交,外间所传未必可信,且尚有雪艇(王世杰)在希冀其位也。教育可能较大,但交通未出缺,骝先(朱家骅)先生未必动,则秘书长一说最可能。但此是事务官,未免太苦。且师十五六年前已作过部长,此时(北大)校长地位不低,何必更弃而作秘书长哉?蒋太太言,至渝必劝之不就,但甚愿能改作部长云云。(8)
6月22日:
作书上孟邻师,托蒋太太明日带渝。书谈三事:
一、同人属望甚殷,此次回国未能先到昆明,应来书向同人有所表示。
二、为将来复校方便计,联大以仍用委员制为宜。
三、提胡适之师为继任人。
又作书致孟真(傅斯年),说二、三两点,请其向骝先先生一言。与枚荪谈久之,亦以二、三两点为然。(9)
七、胜利复员后的北大
返北平接管北大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全国人民欢欣鼓舞,昆明街头游行庆贺,鞭炮齐鸣。像郑天挺这样远离家庭八年只身来昆明的人,即将全家欢聚,其内心之喜悦更不待言。此时,北京大学派郑天挺回北平接收校产,筹备复校。当时北大教授对战后北大之振兴,均抱极大期望,临行前教授们对郑亦一再嘱托,此前傅斯年由重庆转来教育部对他的建议及郑所送复校意见的批文:“北京大学历史既久,成就尤多,对国家之贡献更大,以其过去历史与基础应为国内最健全之大学,战事结束后,便当使之恢复并须扩充,成为世界第一流大学”,“关于战后恢复北大规划,拟将马神庙(包括第三院在内)划并附近房屋与地皮加以扩大,添设医学院与附属实习医院。至农、工两院则以旧北平大学农工两院址加以扩充为宜”(10)。8月末,郑天挺北上,9月初到重庆,由于机票紧张,教育界人士排不上队,在重庆、南京候机各一个月,11月初才飞抵北平。这时北平各大学正在上课,不能接收,只好等待学年终了。
1946年暑期,在胡适校长、傅斯年代校长等各方面的努力下,先后接管了东厂胡同、翠花胡同作文科研究所,又接管了老国会大厦和国会街宿舍作为北大四院和出版社,还在学校附近接管了中老胡同、翠花街、东四十条、府学胡同、南锣鼓巷等十余处房产作为教授职工宿舍,以后又接管了伪北大医、农、工三学院,并在西安门接管了伪治安军总署房产,又由善后救济总署弄来250张病床,开办了北大医院。北大乃由文、理、法三个学院扩充为文、理、法、农、工、医六个学院。教师、学生、校舍等都是成倍增加。农学院内设十个系,还有几个规模很大的农林场。医学院设备齐全,专家云集,教授阵容极强,如马文昭(病理)、胡传揆(皮)、林巧稚(妇产)、关颂韬(脑)、吴朝仁(内)、钟惠澜(内)、诸福棠(儿)、刘思职(生化)、毕华德(眼)等。并在此期间,于府右街北新建一颇具规模的北大医院。
1946年北大复校
1946年暑假,北大复校。校长胡适是蜚声中外的知名学者、社会名流,从事政治活动,暇时研究《水经注》,不管学校的具体事务。北大不设副校长,而设秘书长、教务长、训导长,由三长代行校长的部分职责。其中秘书长尤为重要,是北大的“不管部长”,负责处理校内外的事情,实际上是这座名闻遐迩的最高学府的“大管家”。
北大复校、扩校任务艰巨,全校几千人学习、生活、校舍、吃饭等等,加之物价飞涨,经费拮据,任重事繁,郑先生肩上的担子很重。早晨八时准时到校,晚上暮色苍茫才能回家,早去晚归,风雨无间。办公室里经常高朋满座,应接不暇,办公桌上两台电话铃声不断。郑天挺工作那么繁忙,待人接物却总是和蔼近人、从容不迫、有条不紊,效率很高。白天忙于治校,每晚在家看书备课、著书立说,直至深夜,从无闲歇。
郑先生对教授们的困难,都尽力设法解决,甚至校外教授的困难,也一视同仁。清华教授陈寅恪因患眼疾,希北大原来研究生王永兴能支援一时,郑即刻支援。魏建功抗战后离北大去台湾推广国语,回北平公干,无处可住,希郑帮忙。郑即回信“舍间及北大均可下榻”,以后郑把自己住宅挤出房子借魏居住四个月。进步学生要创建孑民图书室,他亦“默许”和支持,在红楼给了教室、书架桌椅,并专门接装特殊照明灯,为此“孑民图书室”负责人特聘郑天挺为导师。1947年为发扬五四精神,学生进步社团“北京人社”举办“五四史料展”,郑先生积极支持,并作具体指导。1948年为发扬北大光荣传统,纪念蔡元培先生逝世八周年,北大师生在民主广场举行盛大集会,会上郑先生把“民主、科学”大旗授给了青年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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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5月郑天挺参观北大进步社团“北京人社”在北大图书馆二层举办的五四史料展,与参展人员合影,前排右一郑天挺 右二民盟负责人刘清扬
1948年秋胡适校长为感谢郑先生的辛劳,百忙中在东厂胡同专门设家宴祝贺郑先生五十岁生日,日前他亲笔用特大信封写了邀请信。家宴二桌,一桌为北大老友,另一桌是胡太太等女宾和郑的子女。
保护学生安全
解放战争时期,郑天挺出于对学生的爱护,曾以各种方式,支持北大学生反对国民党政府的斗争。每当爱国进步学生遭到迫害时,郑天挺总是以北大负责人的身份,多方奔走,并利用各方面的关系,一次次救援进步学生。
1948年,国民党准备武装镇压进步学生,颁布《戡乱治罪条例》。4月的一个夜晚,国民党特务夤夜闯进北大校园撕壁报,闯教授宿舍,砸家具,捣乱破坏。北平警备司令部下令逮捕学生,声称将武装冲进北大进行搜捕。学生紧急动员,针锋相对,形势十分严峻。当时北大学生自治会代表、现中国史学会会长戴逸在回忆郑天挺的文章中写道:“我们当时的策略是:团结全校师生,也要争取学校当局能和同学站在一起。刚好校长胡适不在北平,郑天挺教授是学校的实际负责人,我和他多次恳谈接触……郑先生的态度十分明确,决不交出一个学生,并用一切手段阻止军警入校。”“他怀着正义感和高度的责任心,同北平警备司令部周旋,为保护学生的安全,竭尽全力。”(11)由于北平各校师生员工的团结一致、坚持斗争,国民党政府只得暂时退让,没有武装入校,避免了一场流血冲突。
1948年暑假发生了“八·一九”大逮捕事件,大批进步学生被列入黑名单。戴逸写道:“我的名字也被列在黑名单上,当时,我放假回到了南方,对北平和学校中的情况一无所知,从报纸上看到了被通缉的消息。不久,我的父亲接到了郑天挺教授的一封信,告知我被通缉的消息,叮嘱我善自躲藏,不要住在家里,以免搜捕。信中还说今后的生活和前途,等待事态平息,他可以设法介绍职业。以后,我和组织上取得了联系,经过一些迂回曲折而前往解放区。但郑先生的来信是我在被通缉以后从北平得到的第一个信息。”(12)
为学潮事,郑天挺于是年4月致在南京开会的胡适校长:“北大有自由批评之传统,外间颇多误解,今后处境将益困难……大学有其使命,学术研究应有自由,如无实际行动,在校内似宜宽其尺度,若事事以配合(“剿总法令”)为责,奉行不善,其弊害不可胜言。”(13)郑天挺对北大的自由、民主的传统一向是爱护的,也是代表北大教授的意愿的。
八、保护校产,迎接解放
反对北大南迁
1948年秋,辽沈战役胜利结束后,北平、天津已处于解放军包围之中,国民党政权濒于垮台。10月,教育部长朱家骅曾派督学主任段先生来平,联系北大、清华及其他国立院校准备仿照抗战时的办法,迁往南方安全山区(如浙、皖一带)。朱也给胡适打电报促劝北大早下决心。郑天挺和其他教授都认识到国民党政权绝无前途,不愿与其同归于尽。当胡校长与郑天挺及一些负责人商议此事时,郑天挺表示迁校是不可能的。理由:一、当时通货膨胀物价一日数变,即使领到搬迁费也不敷用;二、运输工具缺乏;三、无适当地方及校舍;四、抗日战争时期南迁图书、仪器均损失很大,清华、南开亦有实例。郑天挺是管行政的,又有过去的经验教训,经他这样一说,大家也深以为然,何况经过八年抗战,还没有安定两年,谁愿意搬迁再折腾呢?段先生住了几天,又到天津去了一次,见无结果,就回南京了。
与此同时,时任农村复兴委员会主委的蒋梦麟也到北平,向北大一些负责人及教授表示了对时局及办学的看法。他认为时局很糟,锦州一失,北平就保不住了。不过他说:“我们是办学的,谁来我们都是办学,共产党来了,我们也是办学,北大也还是北大。”(14)当时北大一些负责人,大多是同意这番话的,郑天挺当然也不例外。
1948年12月15日胡适校长走了,临行前留个条子:
锡予、毅生两兄:
今早及今午连接政府几个电报,要我即南去。我就毫无准备的走了。一切的事,只好拜托你们几位同事维持。我虽在远,决不忘掉北大。
弟胡适 卅七、十二、十四
胡适校长走后,北大校务由汤用彤、周炳琳及郑天挺三人小组负责维持。是时北平已处于解放军包围之中,和平谈判正在进行。这时国民党派飞机接北平教育界的知名人士南下,名单是傅斯年在南京开的,人员有四类:1.各院校馆行政负责人;2.政治关系必离者;3.中央研究院院士;4.学术上有贡献者,共几十人。理、工、医较多,文科极少,法学院没有。傅斯年信中所开名单(第一批)为:李宗恩(协和医学院院长)、孟继茂(协和)、林巧稚、钟惠澜、胡传揆、马文昭、吴朝仁(以上北大医)、汤佩松(清华农学院长)、俞大绂、林传光(北大农学院)、施嘉炀(清华工学院长)、马大猷(北大工学院长)、陶葆楷(清华)、赵忠尧(清华理学院长)、饶毓泰、江泽涵、许宝騄(北大)、华罗庚、钱思亮(北大)、朱光亚、傅鹰(北大)、汤用彤、郑天挺(北大文学院)等三十余人,后来又陆续增加,均由傅出面写信及电报催促,并托清华校长梅贻琦、师大校长袁敦礼和郑先生代为接洽。他还多次写信打电报,让郑天挺速飞南京。但当时郑天挺已决心留在北平,迎接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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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2月14日胡适南下前给汤用彤、郑天挺留信
北大五十周年校庆送先生“北大舵手”锦旗
1948年12月17日是北大五十周年校庆,学校举行了纪念会。为了筹备这次校庆,学校已做了充分准备,出版了不少学术论文集及纪念论文集。未过几天,学生自治会以全体学生名义送给郑天挺一面锦旗,题了“北大舵手”四个字。郑天挺深受鼓舞。
学生自治会不仅献了锦旗,而且写了致郑先生的长信:
敬爱的郑秘书长:在炮火连天中,面对着艰险的局面,您倔强地坚守自己的岗位,维护学校秩序,保障同学生活、安全和学习……您这种爱护学校,爱护同学,临难不苟的精神,是无上光荣的,您为维护祖国文化尽了最大的努力。全北大同学不会忘记您,全中国人民不会忘记您,全中国后代子孙也不会忘记您。今后局势必日益紧张,而您肩上的负担,亦必日益沉重……全北大的同学诚恳希望能共同渡过目前的危难……(15)
同日讲助会、史学会等团体、向达等教授致郑先生信函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感受。讲助会信中写道:
局势骤变以来,全校校务及师生安全端赖钧座筹划保障,辛劳备至,敝会同人兹特谨致慰问之忱。自胡校长南飞后,钧座肩荷益形沉重,敝会同人决尽力支持,俾校务得顺利推进,师生安全得能完全保障也。(16)
史学会等八团体信中说:
今后日子一定会更艰苦,我们将更需要您的照顾和指导,我们深信您一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渡过这一危难。(17)
向达、杨人楩、郑昕等老友来访留信言:
弟等至此,亦无他意,唯愿我兄以北大为重……学校今日正在风雨飘摇之中,仍望秉七七事变之精神,一切以保全学校为先。(18)
这时华北城工部通过各种渠道做了郑先生工作,同时发给各机关人员通告,让大家好好保护人民财产。解放区石家庄的北大同学也给郑天挺写信,鼓励他看好北大的家。当时学校民主墙上贴出郑先生回答同学的谈话,郑先生表示自己决不走,一定和大家一齐保护好学校,并说自己一生最注重“敦品”,即信守诺言,决不会说不走又走了。郑先生这一谈话公布后,在北大上上下下起了很大的稳定作用。(19)当时郑先生依然坚守岗位,每日上班。这样,北大在全校师生共同配合及保护下,校产并未受到任何损失。
解放前后
1949年1月,傅作义将军托邓宝珊将军出面,通过《大公报》记者徐盈代邀请北大汤用彤、周炳琳、郑天挺及杨振声在邓家吃午饭,探询教育界意见。大家一致认为,必须保全北平,以民意为依归(意即和平解放)。邓亦表示了相同的意见。过了几天,傅作义又约了更大范围的人在中南海座谈,郑亦参加,大家亦多如此表示。1949年1月底,正式宣告:北平和平解放。当天下午,傅作义召集各大学及其他机关负责人宣布此事,并说第二天早晨有飞机飞往南京,愿走的仍可以走。郑天挺坚决不走,他决定保护学校,迎接解放。此后,他把北大的物资、财产、仪器、图书等完整地移交到人民手中。
2月,解放军入城,文管会召集各校代表开会,北大由汤用彤及郑天挺参加。5月,文管会接管北大,成立校委会,任命郑天挺为校委会委员、秘书长、史学系主任,并指定为常委会书记(郑自1934年刘半农逝世后一直担任北大行政会议书记。这一职务在北大至关重要)。10月1日新中国成立,郑天挺参加了开国大典,内心无比喜悦,他感到自己今后该学的、该作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1950年5月,郑天挺辞去已担任十八年的北大秘书长职务,专任史学系主任及文科研究所明清史料整理室主任。北大校委会对他十八年的辛勤工作评价甚高,正式给予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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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5月4日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主席汤用彤代表学校致函郑天挺,感谢郑天挺担任十八年秘书长之劳绩
九、坚守教学第一线
几十年来,郑天挺在北大虽担任繁忙的行政工作,但自始至终坚持教学与研究,从未间断。他在北大上学时,受黄侃、刘师培的学术影响很大,重视史料,工于考证。1930年代,他在中文系讲授古地理、校勘学等课程,继又在史学系讲授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史等课程,不仅讲课且大多编有讲义。1938年后,他即侧重明清史的教学与研究,写出了大量有影响的论文,很为当时学人所称道。如《多尔衮称皇父之臆测》、《杭世骏〈三国志补注〉与赵一清〈三国志注补〉》等,均刊于1930年代北大《国学季刊》之首篇。抗战期间,他为了针对日本侵略我国东三省而制造的“满洲独立论”等谬说,先后写出了《清代皇室之氏族与血系》、《满洲入关前后几种礼俗之变迁》等重要论文,用大量史实,证明清代皇室包含满、蒙、汉三族的血统,关系密不可分,是中华民族之一员:“近世强以满洲为地名,以统关外三省,更以之名国,于史无据,最为谬妄。满洲……乃中华历史上宗族之一。”这就有力地驳斥了日本侵略者之谬论。这些论文均收集于他的论著《清史探微》中。除明清史外,他还在史学系讲授清史研究、历史研究法、传记研究、中国目录学等课程。解放后,他在北大时间虽短,但仍开设了元明清史及中国近代史等课,并利用北大的明清档案,主编了《明末农民起义史料》、《宋景诗起义史料》等书,对开展我国农民战争史的研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1952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郑天挺奉调南开大学,任历史系教授(一级)、系主任、副校长,1980年代又任校顾问。1980年,当选为中国史学会主席团成员、执行主席,1981年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历史学科评议组组长,直至1981年冬病逝。
郑天挺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教育家,在学术研究上具有深厚的功力。他博通中国历史,尤精明、清两代。他对历史地理、史料学、校勘学、音韵学等学科,也有深入的研究,作出了引人注目的贡献。他的学术著作主要有《清史探微》、《探微集》、《及时学人谈丛》、《列国在华领事裁判权志要》、《清史简述》等。1960年代,他还主持校勘标点了卷帙浩繁的二十四史之一的《明史》,并在1961年夏,参加教育部文科教材的编选工作,任历史组副组长,主编了《中国通史参考资料》(与翦伯赞合编)十册及《史学名著选读》五册、《明清史资料》两册。
(原载封越健、孙卫国编《郑天挺先生学行录》,中华书局2009年7月版。本文署名郑晏、郑克昌、郑克晟、郑克扬。有修改补充)
(1) 郑天挺:《自传》,见冯尔康、郑克晟编《郑天挺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4月版,第374—375页。
(2) 郭与黄于1924年1月13日在上海结婚,当时郑先生曾撰联向他们祝贺。联曰:“积三载同心,宿愿始偿,趁吉日良辰一罄衷素;结百年好合,旧盟重沥,正新梅艳雪交映园庭。”盖他们两人三年前以文字订交,久欲婚而未果,此联全系纪实。
(3) 郑天挺:《清史探微》,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167页。
(4) 王德昭:《铿然舍瑟春风里——述往事忆郑天挺毅生师》,载《郑天挺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4月版,第58页。
(5) 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俞国林点校,中华书局2018年1月第1版,2022年7月第6次印刷(本书引用《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如无特别说明,均为第6次印刷本),第934页。
(6) 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第1050—1051页。
(7) 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第1054—1055页。
(8) 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第1057—1058页。
(9) 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第1058页。
(10) 郑天挺书信影印件(未刊)。
(11) 戴逸:《我所了解的郑天挺教授》,载《郑天挺学记》,第361—362页。
(12) 戴逸:《我所了解的郑天挺教授》,载《郑天挺学记》,第362—363页。
(13)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往来书信选》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8月版,第393页。
(14) 贺麟:《我和胡适的交往》,见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编》28辑,北京出版社1986年9月版,第169页。
(15) 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4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07页。
(16) 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4卷,第1108页。
(17) 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4卷,第1107页。
(18) 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4卷,第1106页。
(19) 张守常:《怀念郑天挺先生》,载封越健、孙卫国编《郑天挺先生学行录》,中华书局2009年6月版,第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