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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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最最亲爱的吉塞拉:

让我从新大陆紧紧拥抱你!旅途辗转,往来应酬,还要准备演讲,接受种种荣誉(这对弗洛伊德[1]来说理所当然,一定程度上对于荣格[2]也是),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脑袋里昏天黑地。但显而易见的是,我们的活动在美国饱受欢迎。布瑞尔和霍尔都是大好人,克拉克大学的每个人都对我们关怀备至,赞美有加。连我都被弗洛伊德纯熟的技巧震惊了,他发表了五次完全脱稿的演讲——都是事先半小时和我一块儿散步时构思出来的。不消说,他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荣格也做了两场精彩的演讲,谈他自己的学术成果,居然一次都没提弗洛伊德的名字!总的来说,我们三人可以和睦相处,但在某些尴尬的情形下(比如在纽约的时候我们突然拉起了肚子……),荣格和弗洛伊德之间的关系确实[3]会有点紧张。关于这一点,容我稍后再谈。

你一定想听听海上的旅程吧。还算不错,就是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差不多刚启程就遭遇了盛夏的大雾。不过也并非毫无亮点。尤其是荣格,他痴迷于想象脚下是一头不舍昼夜地冲向猎物的“史前怪物”,他还觉得我们正退回远古时代。弗洛伊德嘲笑他是基督徒,所以神神道道的(他觉得犹太人早已摆脱了这种命运![4])。不过他也承认和荣格颇有同感,比如盯着船舱的玻璃窗看到白茫茫一片,或者听到他称之为“叫春的雾角”[5]的时候!纽约在一片混沌中横空出世,倒更显得惊艳和不可思议。布瑞尔来接我们,他给我们看了许多好东西,最美妙的莫过于一张会动的照片——“电影”!虽然胃疼,但我还是看得兴致勃勃。影片主要讲述一群滑稽的警察走街串巷,追捕一群更加滑稽的坏蛋。情节很单薄,不过人物确实在动,而且栩栩如生,引人入胜。我发现弗洛伊德倒是不大感兴趣!

对了,我得告诉你大伙动身前一夜在不来梅经历的咄咄怪事。我们当时正由衷地庆幸能顺利聚到一起,自然也为近在眼前的探险旅程激动不已。弗洛伊德做东,在一家十分豪华的酒店设宴。我们说服了荣格破例和大家一道喝酒。或许是不惯饮酒的缘故,他变得滔滔不绝,兴致盎然。他把话题引向了似乎是在德国北部发现的几具“泥沼尸体”,据说都是史前人类的遗体,由于沼泽内腐殖酸的作用变成了木乃伊。那几个人看起来是在泥浆里淹死或是被埋在那里的。好吧,这还算有点意思;或者说,要不是荣格讲个没完的话,本该如此。最后,弗洛伊德几次嚷道:“你干吗那么关心那些尸体?”但荣格仍然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弗洛伊德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昏了过去。

荣格这个可怜的家伙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搞得莫名其妙——就像我一样——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弗洛伊德一醒过来就指责荣格想排挤他,荣格当然坚决否认。他也确实是个善良、活泼的同伴,远比他那戴着金丝眼镜、剪一头短发的外表给人的印象更好。

另一场短暂的争执发生在船上。我们正互相解梦,自娱自乐(居然是在雾里!)。荣格被弗洛伊德的一个梦吸引了:那是在收获的季节,弗洛伊德的小姨子(敏娜)像农民似的搬运着大捆大捆的麦子,而他的妻子却懒洋洋地看着。荣格有点心直口快,不停地追问内情。他直截了当地说,他认为这个梦和弗洛伊德对小姨子的脉脉温情有关。我很吃惊,他居然对弗洛伊德的家事如此了解。弗洛伊德自然觉得受到冒犯,拒绝透露更多隐私,以免“搭上自己的威信”(这是他的原话)。荣格后来告诉我,对他而言,弗洛伊德那时已然威信全无。不过,我觉得经过我的调解,他们又和好如初了。但我一度觉得自己就像摔跤比赛的裁判!尽是些棘手的事儿。你可要保密。

我自己的梦(唯一记得的一个)关乎童年时代某件微不足道的扫兴事。弗洛伊德自然斩钉截铁地断定这与你——我最亲爱的人有关。他一眼看出了症结所在:你决定在女儿们出嫁前不和丈夫离婚,我担心这是你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我还担心,你不愿意用婚姻这种影响深远的关系来成全我们长期的交往。好吧,你明白我的担忧,为了让我释怀也已竭尽所能。但是你瞧,我还是会在分开的日子里不由自主地梦见这些事(或许是受到令人沮丧的海雾影响)。弗洛伊德一如既往地帮了我大忙。告诉埃尔玛,他很感激她的美好祝愿,还说得知他的分析令她受益匪浅,他很是感动。他也问候了你,还打趣说,要是母亲和女儿一样聪慧迷人(我向他保证的确如此!),那我可真叫人羡慕……这我当然知道!替我热情拥抱并亲吻埃尔玛,同时向你的丈夫转达我的问候。

下个礼拜我们要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弗洛伊德视之为整个行程中的头等大事。从现在起不到两个礼拜,我们就将乘上“恺撒·威廉”号。所以差不多在你收到我的信之前,我就已在布达佩斯的家中了。我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自己多么渴望你深情的拥抱。与此同时,我要吻你,哪怕是在梦里(天啊!真是糟糕透了,可也聊胜于无!)。

永远属于你的桑多尔·费伦齐[6]

1909年9月8日

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伍斯特市斯坦迪什旅馆

亲爱的费伦齐:

感谢你来信吊唁,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多年来,我一直为失去儿子做着心理准备,可现在离去的居然是我的女儿。我压根不信教,所以不能归咎于谁,我也知道自己无处抱怨。“周而复始、永恒不变的军人职责”以及“美妙的生存惯性”使得一切一如往常。这是盲目的生存需要,是对命运无言的屈从。在心灵深处,我能感觉到一种无法治愈的、自我陶醉式的伤痛。我的妻子和安耐尔所受到的沉重打击则更近乎人之常情。

别替我担心,我和以前一样,只是有点疲倦。会议继续。[7]今天我不得不挤出时间到维也纳总院去,以委员会成员的身份研究对于战争中受虐的精神病患者的种种论断。最令我惊诧的是,居然有人认为对那些所谓的装病者施以电击就能使其变回勇士。一旦回到战场,他们对于电击的恐惧将不可避免地被直面的威胁所取代,于是他们又会遭到更强的电击——如此循环往复,毫无意义。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倾向于认为瓦格纳—尧雷格[8]是无辜的,但我不愿为他手下人作保。无可否认,德国的医院里确实存在病人死于治疗或因此自杀的案例。维也纳的诊所是否会倒向典型的德式作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要下判断还为时尚早。不过我会在月底前递交一份备忘录。

我重新拾起了那篇久未写成的文章《超越快乐原则》,进一步坚定了我的信念。我认为对死亡本能的假设是找对了门路,它本身与力比多一样强大(虽然更为隐蔽)。我有个病人是位年轻女性,患有严重的歇斯底里症。她方才“产下”一些文字,似乎可以佐证我的理论:极致的性爱幻想与极端的病态相结合,就像维纳斯在照镜子时看到了美杜莎的脸。也许以往我们对于性冲动的研究过于孤立,就像一个水手全神贯注地盯着灯塔,却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撞上了礁石。

我大概会在九月份的研讨会上提交一篇论文,从某个角度探讨这一问题。相信熬过了这些糟糕透顶、叫人灰心丧气的年头,重逢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振奋人心的。我听说亚伯拉罕[9]打算宣读一篇关于“女性阉割情结”的论文。你所倡导的“在精神分析中采用主动疗法”的建议,看来是很值得在会上讨论的好题目。我依然坚信“如果充分给予病人在童年时代渴望得到的爱,医生就能在病人身上获得更好的疗效”,但我还是会带着浓厚的兴趣研究你的观点。

我的妻子和我一样感谢你的好意。

你的弗洛伊德

1920年2月9日

于维也纳伯格街19号

亲爱的萨克斯[10]

虽然你在瑞士的同事会很想念你,但我认为你去柏林是完全正确的。柏林在几年内就会成为我们活动的中心,我对此确信无疑。尽管你担心自己缺乏临床经验,但你才华横溢、活泼乐观、平易近人而且见识广博,这足以使你成为接受精神分析师培训的理想人选。我对你充满信心。

尽管我相信我们不会分别太久,我还是要冒昧地送你一份“临别礼物”——一部非同寻常的“日记”。那是我的一个病人,一位十分体面的年轻女性,在盖斯坦泡完温泉后“产下”的。她离开维也纳的时候很瘦,回来时却丰满起来,并立即把她写下来的东西寄给了我。真正的假性怀孕!她是在姑妈的陪同下去度假的,不消说她也根本没见过我哪个儿子,虽然我可能向她提过马丁在战争中当了俘虏。我不想拿这个病例的细枝末节去打扰你,但如果某些东西触动了你的艺术直觉,我很乐意聆听高见。这个年轻女人曾有一段前途辉煌但戛然而止的音乐生涯,她的“诗句”就写在《唐璜》[11]乐谱的五线谱之间……当然,这是全部手稿的副本(原稿起初写在一本儿童练习簿上),她很乐意提供给我。这份副本你就权当“胞衣”吧,不必寄还了。

若能勘破病魔从这位一贯害羞拘谨的淑女心里挖掘出来的污言秽语,你一定会陶醉其中。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了解你拉伯雷[12]式的性情。别担心,我的朋友,我不介意!我会怀念你的犹太笑话——你知道,维也纳尽是些一本正经的家伙。

要是没法再早,但愿九月份能在海牙见到你。亚伯拉罕答应提交一篇关于“女性阉割情结”的论文。毫无疑问,他还没到驾轻就熟的地步,不过他为人可靠,也很得体。费伦齐则会试图证明,他最近萌发的亲吻病人的热情是合乎情理的。

家里还是显得空荡荡,只因为少了我们的“宝贝女儿”[13],尽管我们在她结婚以后就很少见到她了。不提也罢。

衷心祝福你

你的弗洛伊德

1920年3月4日

于维也纳伯格街19号

亲爱的、尊敬的教授:

请原谅我用明信片给您回信,我觉得这和您那位年轻病人在“白色旅馆”里的见解不谋而合。多谢您的礼物!它帮我迅速打发了火车上的旅途时光(而且尤为适宜!),我还读得津津有味。我对此作的看法恐怕还很粗浅,她的幻想让我猛然记起人类堕落之前的伊甸园——并非爱情和死亡从未发生,只是由于时间的缺失,无从彰显其意义。新诊所棒极了,虽然——唉——不像白色旅馆那样流淌着牛奶和蜂蜜,却比它更经久耐用。但愿如此吧!等我安顿好了再给您写信。

您诚挚的萨克斯

1920年3月14日

于柏林全科诊所

致法兰克福市议会“纪念歌德逝世一百周年筹备委员会”秘书

亲爱的库恩先生:

很抱歉迟迟没有给您回信。只要健康状况许可,这段时间我都没闲着,论文已经写完了。我之前那个病人对于您把她的作品和我的论文放在一起发表并无异议,故此一并附上。但愿那些拙劣诗句里随处可见的粗鄙措辞,以及充斥着幻想,虽不甚唐突但仍显色情的素材,不会令您惴惴不安。应当考虑到:第一,作者患有严重的性歇斯底里症;第二,这些作品归属科学领域,“去个人化”原则已被普遍接受并付诸实践。尤其是那位诗人,以此告诫他的读者,不要畏惧也不要逃避那些“人所不知的、人所不解的东西。它们作长夜的漫游,在胸中的迷宫里”[14]

您诚挚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931年5月18日

于维也纳伯格街19号

注释

[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病医师,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本书脚注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创始人。与弗洛伊德曾有师生之谊,后因理念不合,分道扬镳。

[3]原文为斜体,后文中均用楷体标识。(编辑注)

[4]弗洛伊德是犹太人。

[5]指在雾中警告其他船只的汽笛声。

[6]桑多尔·费伦齐(Sándor Ferenczi, 1873—1933),匈牙利心理学家,早期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与下文提到的亚伯拉罕、萨克斯都曾是弗洛伊德的弟子和亲密合作者。

[7]原文为法语。(编辑注)

[8]朱利叶斯·瓦格纳—尧雷格(Julius Wagner-Jauregg, 1857—1940),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在维也纳大学结识了弗洛伊德,并和他建立了终生的友谊。

[9]卡尔·亚伯拉罕(Karl Abraham, 1877—1925),德国心理学家,早期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10]汉斯·萨克斯(Hanns Sachs, 1881—1947),奥地利心理学家,早期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11]莫扎特创作的二幕歌剧。

[12]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 ois Rabelais,约1494—1553),法国作家,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学者,著有《巨人传》等。

[13]原文为“Sunday child”。可能与英国童谣集《鹅妈妈》(Mother Goose)中的一首有关:“...But the child born on the Sabbath day, is fair and wise and good and gay. ”(而在安息日出生的孩子,诚实又聪明,优秀又开心。)

[14]见歌德《对月》:“那人所不知的/人所不解的乐趣/作长夜的漫游/在胸中的迷宫里。”(杨武能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