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国(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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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伤心,总来自那些凄婉伤人的夜。流泪,只因为那个落红深处的人。

秦介甫和萧南的一场打斗发生在两年前。而今想来,竟不知是幻是真。我们经历的一切,在经历之后就离开我们。我们也永远失去它。除了回忆,事物本身已与我们无任何瓜葛,就像蒲公英的种子,经风一吹彻底与本体分离。它们落入无际时间之河,成为鸿蒙中的一部分,最终被时间湮灭。

曲晓颖是他一生无法释怀的痛。他辜负了那个深爱却无力保护的女孩。他的眼泪,只能默默流进心里,变为苦水融入血液。他不愿回忆伤心的过去。那些遗漏在时间罅隙里的记忆,总在不经意间将他拖入寒冷的深渊……

那是一个飘雪的日子——多少个夜晚,只要回忆起那一天,萧南就会从睡梦中惊醒。他明白,那一天是他一生都将背负的沉重十字架。

依稀可见天空中落着雪。那个清冷的早晨,有许多哭声弥散在风中。萧南看着父辈抬棺材走向墓地。他感觉眼泪就冰在脸上,痛得让人麻木。他跟随父辈,看一路上纸钱缓缓地飞缓缓地落,如漫天雪蝶。

在墓地,阴阳先生指挥,棺材被缓缓放入墓穴。然后插入引坟杆,一锹一锹往上覆土。萧南的长发遮在脸上,失神的二目望着墓道被土一锹锹掩埋,浑身不停颤抖。四周翻飞着冥纸。点燃的各色折纸和花圈,把雪燃得咝咝作响。黑色的灰烬被热浪顶着上升,将漫天的飞雪染成黑色。眼泪也是黑色的。

那是祖父下葬的日子!也是秦介甫寻萧南挑衅的日子!当然,还有曲晓颖……

“萧南,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难道看着我的心碎成粉末你才甘心?你好残忍……你知道在每个将暮未暮的黄昏,我都会因为等不到你而落泪。在祈福的烛光前,只有我虔诚的泪光闪动,那时你在哪?你在哪……”

“你可知道,多少个清冷的黄昏我哭着在睡梦中惊醒,口中呼唤你的名字。我好无助。我爱你——爱得好无助!那些催泪的回忆,它们难道只是用来折磨我的心?”

“难道只有看着美好的往昔在记忆中化为灰烬,你才甘心?为什么会是这样……”曲晓颖流着泪站在萧南面前,凄伤得像只重伤的小鸟。

萧南没有说话。他呆呆望着曲晓颖心痛欲裂。他的心在哭泣。他不忍,却无能为力。他并非受人威胁就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他可以为曲晓颖葬身雷池,但此时他无所适从!

“萧南,你好狠心。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觉得做个茧将自己包裹起来就什么也不会失去。其实,那只会使你失去更多!”曲晓颖在雪中失声痛哭。有两只灰黑的麻雀从她身后的树上飞走。

萧南看着她,心里疼痛。他张了张嘴,眼睛里有什么终于流下来。“有一天我会在泪眼中看到爱我的人将不再爱我,我爱的人将悄然远去。我无奈,却无法阻止。晓颖,为你,我可以……”他没有说下去,闭上眼把自己封在黑暗里。

“我知道你为了我承受很多,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知道吗?我们一旦分开就再没有机会在一起。我们本来心心相印,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人们总是这样残忍……我们本可以永不分开……”

萧南紧咬嘴唇,出了血。他爱曲晓颖,可……

他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疾转身,见秦介甫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向他刺来。他惊出一身冷汗,暴喝道:“秦介甫,你干什么!”

“干什么?”秦介甫满身酒气,面目狰狞道:“萧南,我喜欢曲晓颖,而你却偏偏横插一腿,你阻止我们在一起——你,该杀!”

“荒唐!你简直荒谬至极!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和曲晓颖在一起。而我,爱她!”秦介甫面部肌肉抽搐,把一柄刀丢给萧南说,“在这儿做个了结,捡刀吧。”

“秦介甫,你别无理取闹!我和曲晓颖之间有很多事,你根本不会了解。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幼稚!”

秦介甫狞笑道:“幼稚?我得不到的,别人也甭想得到!这刀你拿不拿?我砍死你个夺人所爱的王八蛋!”他赶上一步,挥刀劈向萧南。

“秦介甫你做什么?我和萧南的事,不用你管!”曲晓颖凄声喊道。

“我偏要管!萧南,我今天让你横尸这里!”他说着又是一刀。

萧南闪身躲开,横眉立目:“秦介甫你别得寸进尺,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别逼我!”

“逼你又怎么样?你他妈有本事把我放倒试试!”秦介甫紧跟着又是一刀。

萧南俯身躲过,顺势把雪里的刀捡起来,将刀一背,挡住秦介甫回砍的刀。“秦介甫,你还不住手?”“住手,凭什么?”他刀锋一转,削萧南的下盘。萧南跃身避开。

“你个混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之间有你什么事!”

“萧南,就算我是无理取闹,那又怎样?”秦介甫举火燎天划向萧南。萧南侧身躲闪,飞起一脚将秦介甫的钢刀踢落。

“你认识曲晓颖时,已知道她是我的恋人,何以欺人太甚!”

“不要又搬出你那套朋友之妻不可欺的理论——我今天偏要欺人太甚。萧南,为了爱情我在所不惜!”秦介甫青筋暴露,抽搐得没了人形。

“既然你无情无义,就别怪我手下无情。”萧南将刀挡在胸前冷冷道。

不知什么时候曲晓颖走过来。她挡在萧南身前,冲秦介甫道:“秦介甫,你走开!我不许你伤害萧南。我是他的恋人。我爱他。你没有权利干涉我们!没有!”秦介甫脸色由红变紫,恼羞成怒血管暴露。他俯身捡刀,骤然起身一刀劈过来。“闪开!”萧南推开曲晓颖,衣服被削开,有隐隐的刺痛感。他挥手一刀斜劈向秦介甫,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秦介甫的刀当啷落地,他跪在地上,抱住手,血顺着指缝渗出来,落在雪上凝成一粒粒暗红的雪斑。他的目光从蓬乱的头发后映出,带着疯狂的哀怨。

萧南把刀扎在地上,俯身去看曲晓颖。

那让人迷醉的女孩在雪中失声痛哭,声音凄婉动人。她抱住萧南,看到他被砍破的衣服里露出受伤的胳膊,哭着说:“为什么要替我挡刀?你不是已经不在乎我了吗?疼吗,为何你总是让我心碎……”

“你没事吧?”萧南爱怜地望着她,叹口气问。他回头,见秦介甫跪在雪里。不远处,横扎着一柄刀,刀口上的血已经变黑,散出冰冷的阴森。他扶晓颖起来,盯着她,心痛得无法抑制,眼前阵阵发黑。如果现在他死了,都比看着曲晓颖伤心好些。

“你在乎我对吗?可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因为我奶奶对吗?难道这一点点困难,就把你压垮了吗?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

“晓颖别问了。你把我们以前的事忘了吧。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去法国读书考好的大学,可以有不错的未来。为了我,不值。真的不值……”

突然,萧南听见身后有响动,猛回头见秦介甫握刀冲过来,萧南倒吸口凉气,忙转身,但眼前一片殷红……

萧南因受风寒,卧床几日,时有噩梦袭来。过往,原本像王维的田园诗般美好,却被暴力染上野蛮而血腥的味道。窗外有风,有麻雀在窗台上瞪着漆黑的眼睛观望。人总会有段时间陷入莫名的忧伤中无法自拔。这种脆弱,也许是人性有弱点的缘故。卧病时,萧南无聊翻看唐朝酷吏来俊臣撰写的《罗织经》,觉得比李宗吾的“厚黑学”更胜一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为一己之私,竟造出如此残酷的法则。

恙疾稍愈,萧南拖着病体上课,心里微染惆怅。新来的语文老师自报家门,名叫李梦瑶,是个面目清秀,而带些病态的书生。他在作文课上写下一个题目,便大背刘勰《文心雕龙》中的句子。什么“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情欲信,辞欲巧”“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中,则撮辞以举要”“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听得众生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萧南耐着性子听完鸿论,草就一稿交上。由于心境凄凉,他写的文字也只能算作凄美。他头有些胀痛,胃里又不舒服,从书包里摸出一本《哈姆莱特》来读。不想被李梦瑶发现,说是“闲书”,竟没收。萧南只得抱着手表,等下课。

晚上,萧南请假。小城里时间漫长的晚自习,学生谈之色变。虽闻有减负一说,只是听说而已。小城是个边陲小镇,政府自是“策长莫及”。即使能及,想也无暇顾及。萧南能在家中休息,精神上的快乐远胜于肉体上的痛苦。

也许翘课并不是件好事,不过白天待在家里看英国Ten Minutes Older公司请陈凯歌、贝纳多·贝托鲁奇、维姆·文德斯等十五位导演拍的十分钟短片讲述生命的真谛,倒着实比听老师讲些老古董们安排的没有实用价值的课文要好些。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有雨滴顺着窗户跑进来。萧南关掉播放器,虚掩窗户,在窗前听淅淅沥沥的雨声。空气湿润,有清冷的潮气从窗户的罅隙涌进来。纱窗上落着几只苍蝇,偶有飞得很低的燕子从檐前掠过。

无聊与闲适有时只是一纸之隔,时间在无为中蹉跎许多。

林璐冒雨跑进来,没有打伞,抱着本打湿的书,从头发上往下淌水。幸亏没有化妆,否则眼影睫毛膏混在一起,真可以去京戏里唱丑角。萧南想着,哑然失笑。“萧南,一起去爬卧佛山!”林璐一边抖着水一边说。萧南微笑望着她,“山草沾满水,滑的怎么上去。何况哪有大雨天爬山的?”“人家还‘雨中登泰山’呢,咱们怎么登不得!”林璐的衬衣贴着身子,曲线很美。Lee牛仔裤衬出她腿部迷人的线条。萧南禁不住多看两眼,心里不是滋味。

“一起去吧,萧南。万一有危险你还可以帮我。怎么样,考虑一下,做我的护花使者?”林璐笑眯眯盯着萧南问,美丽的姿容让人心动。

“你身边从来都不缺护花使者,何必一定让我去。”

“南,你真会装傻!你说我为什么让你陪我去?”林璐明媚的眼睛里浮着温柔。萧南苦笑,没有回答。

“坐。”他回避性地去厨房给林璐沏杯茶。喜欢绿茶,因为有故事。这种始于清代的饮品,以龙井的雨前为极品。小城只有厂汉营的山泉,自不会有庐山康王谷水帘水和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的水质。不过,小城山泉泡出的茶汁,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萧南,你觉得这样处理我们的关系合适吗?”林璐把书放在桌上,双手抱着茶杯,若有所思地盯着杯里被微微发抖的手颤出的涟漪。

萧南没有正视她,转而看那桌上的书。一本纳兰词。卷起的扉页上可见几行瘦字,萧南没细看抬眼望着她问:“你说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你有时候很残忍。”

“也许吧。”萧南轻轻叹口气,苦笑,没有解释。

“为什么,偏偏是针对我?”

“璐,没有。有些事我现在不想说。”

“好,我不问。那你再陪我一次好吗?”林璐轻轻咬着嘴唇。让她这样的性格去求人,着实有些为难她。

“璐,我不想一再地伤害你。我们不适合。”

“我的资质很差吗?还是我有什么缺憾配不上你?”

“有些东西我们理解得不一样。”

“也许吧。可……陪我出去真的让你很为难吗?”

“我身体不适,你自己去吧。”萧南不愿多有瓜葛,推辞道。他强行压制许多感情。

“你怎么忍心?我若是出了事怎么办!”

“那就不要去了。待在家里看看雨也挺好。”

林璐眼睛红红的,失望里交织着太多的感情;是什么,萧南也无法读懂。“那我自己去嘞。”林璐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强作欢颜把眼泪都憋回肚里。

“萧南,你总是令我心痛!”林璐一脸无法掩饰的委屈,黯然离开。萧南看着心疼,没有挽留,目送她离去。如若交往只会带来像晓颖那样的结果,又何必去伤害两颗原本无辜的心!萧南坐回沙发,思潮汹涌。晓颖祖母的话犹在耳畔,如当头棒唱。他看见林璐的书落在茶几上,打开扉页:“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林璐×年×月×日摘于《诗经·采葛》。”

书中夹一张散着菊香的字条,萧南打开,林璐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看着看着,眼睛感觉涩涩……

永夜

午夜独自在窗前

心 仿佛滴血

你的话犹在耳边

泪水浸湿我的脸

我们的感情进入永夜

却只能含泪写下诗篇

你的脸 又浮现在眼前

回忆 无法沉淀

我徘徊 在爱与痛的边缘

灯火渐渐把梦掩没

我像落在城市的一粒尘埃

随风漂泊 寻找依偎

泪眼中那片灿烂闪光的灯海

静静将尘封的温存掩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当想起曲晓颖,萧南都能听到那颗心破碎的声音……如果没有爱情,也许还会有美好的相处。现在,只剩伤痕。萧南把纸条重新叠好,放在床头柜上。他看到许多旧事的影子在记忆的窗前闪过,惋惜,却没有勇气拾起……《圆觉经》:一切众生,无始以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六尘影子,落于心中,永不能去。也许佛言“八苦”,只因不能去而令人终生难脱。

子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爱与恨,何其微妙。读圣贤书,唯有经历生死,方知爱之真谛。可省悟之时,往往已然太迟。

萧南很想像《铁皮鼓》里的奥斯卡一样拒绝长大,但奥斯卡的人生未尝不是个悲剧。我们叛逆,只因想成为独立的存在,而单薄的躯体并不能囚禁青春的热力。或者,我们只是拒绝被所谓的教育千篇一律地同化,我们迫切想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我们想有自己最真实合理的表达。然而这种表达,又是多么苍白无力!因为,我们本身,没有任何力量来做一个与这世界截然不同的人。我们只是一群年轻人,像“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像守着大观园不愿分离的贾宝玉。我们愿意永远留住美好,但只有想法,无力改变。

书桌上的苦读,记忆无多。病假后,转眼便是国庆节,适逢是中秋节更添些喜气。秋为西方,五行属金,帝为少昊,神为蓐收。夏历八月十五日,三秋恰分,故谓中秋。小城人延续明朝遗风,家家户户做月饼、赠亲友,以求团圆。月夕,摆瓜果贡品以祭月。只是许多记忆已在儿时淡去,现在的节日鲜有传统气息。

小城四面环山,中怀湖泊,是块风水宝地。城中举目北望可见连绵不绝的阴山山脉。听祖父说魏道武帝拓跋珪曾诞生于参合陂(即岱海)北,后率军与后燕慕容宝大战于参合陂,奠定北魏统一中国北方的基础。隋朝与突厥的族蠡山之战,赵仲卿率隋军曾驻扎于此,后进至族蠡山大破突厥军。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首次大捷静边军之战,郭子仪曾经此绕杀虎口大败叛军。岱嘎淖尔湖,因成吉思汗的“四杰”之一木华黎将未成年的孩子和蒙古战马中二岁马驹在此牧养肥壮后图取中原而得名。湖之南,有赵武灵王留下的土长城和残存的秦汉长城遗迹;湖之东,有明代御敌修建的长城遗址。城中百姓保有古风。

历史被现实掩盖,诸多古事已鲜为人知。萧南从野外归来,想起王摩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他进屋扭开唱机播放班得瑞《森林之月——蓝色的夜晚》,取文房四宝,拿本王献之的《鸭头丸帖》描红。

萧父进来,面沉似水。萧父并未继承萧祖父的博识与温和,待人真诚性如烈火。因为有仇书的癖性,年少时恰逢“文化大革命”荒废学业,萧父终究未曾使满腔雄心壮志得以实现。不惑之年,他被岁月磨去许多豪气,终不过是个俗人。萧父坐到沙发里,拧灭抽剩的烟头说:“你叔父找了一个女人,让你过去吃顿饭。”

萧南停笔,抬头望着父亲,没有言语。他和父亲很少沟通,彼此感觉陌生。父亲轻声咳嗽,起身离开。他将笔洗净挂起,去书房。祖父一生钟爱三国时刘邵的《人物志》和晚清重臣曾国藩所著《冰鉴》。他曾翻读数遍,难得其要。他拿出书,翻读几页,将书放回原处。窗外的挂衣绳上落下一只喜鹊,冲着屋里啾啾地叫。记得曲晓颖初次来萧南家时院内就曾落着一只喜鹊。那天她送给萧南一套铜版纸的达利画册,整个下午明媚而温暖……萧叔父进来碰碎他的遐想,邀他去拜望新婶母。

城西郊一处很小的宅子前,萧叔父轻敲院门。许久,出来一个比叔父高半头的健壮女人。那女人粉底打得做个表情都会掉渣,一时辨不出年龄。女人一边说些恭维的话夸萧南相貌好,一边挤眉弄眼把萧叔父扯进去。席间,萧南坐在从叔父家搬来的沙发里,听着早已打好腹稿的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不是滋味,勉强吃了几口,起身告辞。萧叔父刚想留,话到嘴边,被那女人暗地里一拧,做个古怪表情,硬把话咽回去。脸上的笑,因疼痛而枯萎。萧南看在眼里,离开叔父的“家”。

萧南走在长街上,心境凄凉。他感到叔父生活得苦闷乏味。若生活没有任何情趣可言,漫长的人生将是多么悲哀。他走进祖父的老宅,有些怀念在龙文社的日子。那时,在祖父的影响下,他和许多怀揣梦想的少年,在这宅子里读书、下棋、绘画、写诗、谈史、论今……木门轻响,林陆洋满头大汗走进来。陆洋属于那种相貌平平才学平平毕业之后常常被人遗忘的人。因为眼睛有点斜视,他隐隐还有些自卑。他的衣服被撕开几条口子,有血,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萧南有些反感,暗叹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真是很难!他久已厌倦打打杀杀的生活。昔日因为仗义被人尊称一声“南哥”,可一个虚名几乎毁掉他。朋党的义气是没有理智支撑的狂热,狂热之后剩下什么,谁也不知道。

林陆洋家有一溜小平房。东边的屋子,他父母居住;西边的屋子,他爷爷居住。院子不大,花栏墙围起的小园里种满黄瓜青椒茄子豆角。林爷爷是个传奇人物,抗美援朝时曾一人俘获三十三名美国大兵。后来他担任国营造纸厂厂长。厂子倒闭后,他只给家里带回几只满目疮痍的黄皮沙发和一部老式手摇电话机。其余陈设则是八十年代的大立柜、缝纫机、小茶几。林陆洋有八个姑姑,各个嫁得不俗。他父亲是三代单传,生他时计划生育,他便成了四代单传。

林陆洋的爷爷从内室出来,患糖尿病的臃肿身躯开始消瘦,仍有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老人拄着龙头拐杖道:“陆洋这孩子真不晓事,客人来家不懂得沏茶。”林陆洋答应着取出铁观音酽酽地泡一壶茶。老人笑眯眯道:“小南,听说过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吧,你和陆洋要效法古人,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义薄云天、精忠报国。”陆洋搀扶祖父出恭,回来送老人进内室,边到脸盆架前净手边说:“南哥,我要转学到呼和浩特。”

“什么时候?”

“明天。我三姑父下海挣了大钱,让我父母过去帮忙。市里教学条件优越,他们都给我安排好哩。丁一无法无天,长此以往只会玩火自焚。今天他们打群架,我跟着挂了彩。”他叹口气说,“明明是条不归路……他们所谓的英雄梦,本就是自毁的坟墓。”

“离开也好,记得保持联系。”

“我会的。”林陆洋给萧南递杯茶说,“结义的兄弟,有一天都会各奔东西。南哥,还记得兵坝营的事吗?那时弟兄多齐心。谁能想到秦介甫会摆你一刀!”

“旧事何必重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现在很多事都变了。你以真心待人,人以奸心待你。”

“何必如此悲观。过去那么久……”

“过去……对,都过去了。如果真过不去,只怕你早在太平间咧。曹操有句名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南哥,有句话我不得不告诉你,丁一和秦介甫在密谋一些可怕的事,你再帮他们只会惹火烧身。”林陆洋吐口茶叶渣子,掏笔写下地址。萧南接过便笺说:“谢谢你的忠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大家都是兄弟,没必要太苛责。”他端起杯喝口茶,觉得给他留下老实憨厚印象的林陆洋,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

人总在不断改变。流淌的时间,消失的过往。他隐约看到茶水里震荡出许多支离破碎的影像,思绪随着回忆在空气里飘散……兵坝营,那段记忆总会浮现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种让人心痛的温柔浮动,使那眼睛像瀑布下的深潭,明晰却永远让人看不透。他手里握着棒子,肩膀上的汗顺着胳膊流到手上。手很无力,感觉棒子随时会从手中滑落,却不得不努力攥紧。手臂上青筋暴露,眼睛里射出凶光,脑海中一片空白。谁要敢伤害曲晓颖,他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拼命……

《清史稿》曾为五位武林高手立传,分别是王来咸、褚士宝、甘凤池、曹竹斋和潘佩言。以武功安身立命,从司马迁所传游侠至今,青史留名者不在少数。民国武术家就有孙禄堂、李景林、尚云祥、杜心武、刘百川、李尧臣、韩慕侠。而洪熙官、方世玉、黄飞鸿、霍元甲等,随着影视作品的流行,在民间已耳熟能详被津津乐道。因近代遭受的屈辱,尚武精神已成为反抗压迫、抵御凌辱的民族精神。报纸也在宣扬青年要有崇军尚武的精神。可是岳武穆若去做杀人越货的强盗,其结局将……从林陆洋家归来,萧南满心忧虑,偶抬头瞥见莫雨淇从身边经过。她看见萧南顿时笑容可掬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居然在这儿遇见你。”

艾尤岛,女法师喀耳刻的宴席,变成猪的命运。萧南进入仙客来酒店碧水阁雅间,看到桌上托盘里精心摆置各色水果,竟产生如此莫名的想法。几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给人塞壬女妖的错觉。她们见萧南进来,上下打量并与他打招呼。萧南反倒有些拘谨忙找位置坐下。莫雨淇让他点菜,他随意点几个敷衍。莫雨淇则兴奋地要下满满一桌。年轻的厨师显然和莫雨淇认识,他特意赠送了一盘用萝卜雕刻的玲珑精巧的凤凰。莫雨淇给萧南夹菜,带着满脸温柔的笑意说:“上次多亏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萧南心不在焉道:“没什么,应该的。”

“什么应该呀,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不过要是你的什么人,那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莫雨淇含情脉脉道。

“这位就是英雄救美的大帅哥呀,真是幸会。淇淇可是天天念叨你,咱们认识一下,我叫韩雪。”一位浓眉大眼落落大方的女生举起红酒杯说。

“我是萧南。”萧南举杯,不觉有些脸红。

“你就是萧南,曲晓颖以前的男朋友?”一位长着娃娃脸的女孩子抢白道,“我见过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晓颖的同学。”

“曲晓颖,不是你们学校的校花吗,听说后来去法国哩。”“嗯,她是我们年级成绩第一名的学生。”“曲晓颖,我想起来了,她获得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银牌。”“她后来为什么要去法国?”“这男生竟然是她的男朋友。”“他们恋爱的事全校都轰动了,你居然不知道?”“据说曲晓颖被家里关起来,后来就送去了法国……”女生们窃窃私语。萧南听着,句句话都像尖刀,穿透心脏。他感觉这些女孩如同好奇的实验者,用手术刀一层层割开他内心深处已然长痂的伤疤。

“姐妹们,这样就没意思啦。我请大家来,可不是讨论什么曲晓颖的。”莫雨淇一脸不悦,打断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不是什么曲晓颖的前男友。”她把各样菜都夹一些在萧南的食碟里,说:“她们是我的闺蜜,说什么你别介意。”

萧南礼貌地微笑,如坐针毡。他觉得自己像赴鸿门宴的沛公,又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莫雨淇费心思摆一桌宴席,怎好辜负她一番好意。

莫雨淇说:“秦介甫每天给我打骚扰电话,还在路上跟踪我,我害怕却不知该怎么办?”

“哦。他跟我说过喜欢你。”萧南答道。

莫雨淇见萧南很少举箸,用水果刀给他削了一颗苹果,递给他说:“他加入‘青龙会’,排行老三,与一个叫丁一的人带小弟四处滋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萧南沉思道:“他们想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秦介甫现在可是学校里的大红人,使不少崇拜‘英雄’的女生为之倾倒。现在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啦,只要是拿刀动枪的人,不管是流氓地痞还是市井无赖都会令她们疯狂,毫不掩饰地喜欢帅哥和猛男,浅薄得要命。”韩雪从包里取出烟点火抽起来。

“韩姐,你还说呢。他们简直就是黑社会。课桌里就放着砍刀、劈斧,动不动就欺负班里的男生,让他们排队站在操场上挨个抽嘴巴子。太侮辱人嘞!”晓颖的同学说。

“他们那么威风,你却说这样的话。现在的男生都快变成娘们儿啦,有谁像他们那么有男子汉气概!我男朋友说,他们在一周内打过三架。第一次是有人挑逗一个哈料面人的媳妇,被人家发现大打出手。那人咯药后站立不稳,被秦介甫抓起劈斧砍了一斧子。第二次是我男朋友、秦介甫、骆炳晁约我去喜临门舞厅,一个男生邀请我跳舞,舞跳不到一半他掏刀子把那男生刺倒。血染得我满手都是,我晕血当场瘫软在地。他们仨架着我遽然而逃。第三次是他们和雷落鸿带人火拼,打伤不少人,还惊动了警察。后面的事我是听王梦茹说的。”那女生得意洋洋地描述道。

“潘小玉,你说得未免太吓人哩!”晓颖的同学说。

“这还算吓人,上周他们和一个叫秦庾的,听说在舞厅把呼市人的两根手指给割断喽。人家到现在还在找他们。他们有十三个人,叫什么‘冷血十三鹰’。也不知是武侠小说还是电影里的名字,幼稚得可笑。他们扬言要盖过上几届的师兄‘七煞’!七煞,你知道吗?雷落鸿就是七煞里的人。”潘小玉眉飞色舞地说。

这些女孩对谈论别人的事似乎很有兴致。萧南望着她们,颇为反感。音响里播放莎拉布莱曼的《月光女神》,与就餐的气氛并不协调。本来适度的红色和黄色搭配可以增进食欲,此时却有点令人反胃。“青龙会”应该是古龙小说里的帮会,“冷血十三鹰”和“七煞”隐约记得是由倪匡编剧、孙仲执导的电影。他们居然用这些作为校园帮会的名字。

莫雨淇给萧南夹菜,见他脸色异样,忙改变话题道:“听说你博览群书,家里藏书定是汗牛充栋,不知能否借阅?”

萧南看着表问:“你想借什么书?”

“《红与黑》《茶花女》《简爱》《红字》《飘》,还有……是不是有点贪心?”她笑眯眯地说,“先借这几本吧,可以吗?”

“可以,你明天过来取书。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他起身将叽叽喳喳的议论关在屋内,去收银台结账。莫雨淇追出来,深情地望着他说:“账我早结喽。萧南,如果我有事你会随时帮我吗?”“会的。”萧南望她一眼,离开。

“等等。萧南,你要信守你的诺言。再见!”莫雨淇轻轻挥了挥手目送萧南离去,眼里交织着莫名的感伤……

晚上,一轮明月泻下万里清辉。萧家大院聚居的族人欢欢喜喜忙着贡月。萧父忙里忙外不亦乐乎。老爷子是个颇爱热闹的人,每逢过节兴奋得像个孩子。他把硕大的月饼和各样水果摆在屋檐下的托盘里,中间置一小香炉。月光如水,青烟袅袅。玉盘中隐约可见嫦娥抱着玉兔。此刻,她是否正在广寒宫设宴,给吴刚和月老讲羿当年射日的故事。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众星在满月下暗淡无光。

战国时期的天文著作,甘德、石申的《甘石星经》。天象,命理,莫名的虔诚。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萧南仰望天空,不觉步入屋后的林中。每到过节,总情不自禁想起曲晓颖,想她现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这已然是一种习惯。至今他都不知道放弃该不该、对不对。爱情碎了,很容易转化成怨恨。既然已经放弃,能保存的便只有记忆。他灵魂深处的孩子赤裸身体,努力睁大渴慕的眼睛想看穿黑暗背后的世界,但那黑暗却无法看穿。那孩子躲在黑暗污秽的角落里哭泣,衣衫褴褛,四肢无力,只有眼泪打湿泥土,打湿空虚……人心是不可预测的东西,稍有不慎便会滋生各种情绪。

月华下,隐约可见一位穿淡粉色棉布裙的女孩。在朦胧中如从广寒宫临风降下的仙子,一种飘逸,一份雅致。萧南不由自主为那一幅亦幻亦真的丽景所迷醉。他心怀疑惑走近前,看到女孩神情虔诚,犹如月光下祈祷的少女。似曾相识,他恍然记起是暑假时曾有一面之缘的女生。心被某种情绪触动,他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竟然再一次遇到了她!女孩扭头微微发愣,随即用美得不胜悲凉的声音说:“这里的夜色真美!可以让人忘记一切,心如止水。”

萧南无法说清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一条溪流淙淙淌过干旱的土地,土地受到滋润长出芳花香草,有了蜂飞蝶舞。阴霾被阳光刺破、驱散,光明与喜悦同时降落。他灵魂深处的孩子,因为嗅到新鲜的空气而有了活力。

女孩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说:“我姨妈近日搬走,以后恐怕没机会再来这里。很留恋这里的景色,很美——这个给你。”女孩把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物交给萧南,眼睛里有种读不出的情绪。萧南望着她,欲言又止。彼此毕竟只有一面之缘,连朋友都不是又有什么可说的。女孩想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略带羞涩地微笑,说声“再见”,转身离开。萧南欲留,最终啽默无语。他拿着礼品,举目望天,想到女孩将不会在林中出现,心里笼起青烟般的惆怅。

我该何去何从?他感到迷茫。黑帮,武斗;维托·考利昂,迈克尔·考利昂。教父,还是黑帮首领。或者如黄金荣和杜月笙。黑社会是青少年的出路吗?暴力,在这个社会能成为一条出路吗?丁一等人正试图脱离文明的轨迹,在野蛮和暴力中寻求自我的重塑。厄瑞玻斯,人间与地狱的交界。蜡制的翅膀,飞向光明必毁的命运。他感到曾向一种目标奋斗的人,像大陆板块漂移般似有联系却相去甚远。有种曲高和寡的孤独感悄然袭上他的心头。未来是遥远的事,像天使国;人总有一天会去,却没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人是自己旅途的实验品,只有走到尽头才会知道结果……

林语堂先生说,人生不过如此,且行且珍惜。送走林陆洋,萧南在广场的烧烤摊要一碟田螺、一杯扎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总有一天都要各奔东西。他无法豁达,独自喝闷酒,见李雅楠走过来。李雅楠属于那种相貌平凡而社交极广的女孩。因为胖的缘故她很爱笑,笑容甜美,人缘不错。不过,萧南以为人笑得太多总难免给人笑里藏刀的错觉。

萧南自从与曲晓颖断绝来往,便不曾和她联系。人在感情中受伤,会不自觉回避彼此都认识的人。李雅楠坐在他对面,脸上拼出个很古怪的表情问:“能见您老人家一面真是不容易,我还以为你从人间蒸发了呢!”

萧南让服务员添置一副餐具说:“你也来喝酒?”

“喝酒又不是男人的专利。我不喝酒,我来等人。”

“哦,什么人?”

“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认识的——钟楚红。几年前,你还在兵坝营为晓颖和她大打出手。其实,你和晓颖闹分手,为何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小钟跟咱们是多好的朋友!不是我说你,你和晓颖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为什么要分开给彼此带来伤害?”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钟楚红过得好吗?”

“好什么呀?她和晓颖是好姐妹,晓颖走了,她能好到哪去!她父母离异,现在在酒吧打工。她的日子比较困窘。”李雅楠快人快语,仿佛她认识的人中所有的不幸都是萧南和曲晓颖分手造成的。萧南端起酒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瞧瞧你,什么表情。也就是晓颖这种天生丽质的淑女才会迷恋你这种小子,挂名是个才子却跟痞子无异。”

“曲晓颖一直没回来过吗?”

“回来过一次。她说不想见你,所以聚的时候没敢约你。”

“她现在过得好吗?”

“瘦了很多。人变乖巧,也成熟了。只是很少见她笑,话也少了许多。她不许人提起你。我知道她忘不了你。哎,不是我说,你们当初在一起,谁看见不眼馋!”

“不说过去的事啦。”萧南把整杯酒灌到嘴里吞下,一脸苦涩的笑:“有的东西一旦失去就再没有机会可以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