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情景
夫婦の情景
登山归来的中年男女
我所居住的地方位于JR中央线沿线,这条线路由东至西贯穿了整个东京。
大概因为是工作狂,星期天我也经常外出工作。傍晚时分,经常会在天黑后的车厢里看到这样的画面——一对登山归来的中年男女,不,应该形容为中老年男女更为贴切。我想,他们可能是从青梅深处或山梨县登山回来。他们背着大大的背包,戴着帽子,脚踩登山靴,跟随人潮一窝蜂涌入车厢。随着车辆到站,其他人一个又一个下车,最后只剩下他们。
只剩两人独处时,男女脸上无一例外地都会流露出难以形容的疲倦、冷漠和自暴自弃。我知道,这样盯着他们看十分失礼,但他们的表情前后落差之大着实叫人吃惊。更有意思的是,女方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更是引起了我浓浓的兴趣。
“明天生活还要继续”,这种无可奈何透过她那松弛又长满斑点的皮肤表面,慢慢往外渗出。
女人漫无表情地望向窗外。“是要和坐在身旁的这个男人一起度过漫长的老年时光吗?……”我能感受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在传递这样一个信息。
相比之下,那个貌似她丈夫的男人时而打瞌睡,时而挖鼻孔,或是不紧不慢地抖开一份体育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妻子冷冷地瞥了一眼丈夫,表情变得越发严峻,厌恶之情表露无遗。
这世上,像这样的伴侣似乎在不断增加。而在日本,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这样的中老年夫妇,他们精神抖擞地踏遍每一个角落,宛如云霞般涌动,永不停息。
过去的女性到老都还有家务缠身。相比之下,夫妻俩能够元气满满地一起爬山是多么幸福,或许还应该替他们高兴。但我在中央线上多次看到的情景,特别是妻子那副不抱任何希望的表情,又算怎么回事呢?这让我细思极恐,并感到不适。
潇洒的丈夫
大概是前年吧,为了去欧洲旅行,我一大早就从新宿出发,搭乘成田特快去往机场。
那会儿是八月下旬,车厢内已坐满乘客。一对七十岁左右的夫妻并排坐在我面前。成田特快上面对面的座位很多,所以即便不乐意,也没办法不看到正对面的那对夫妻。
盯得太紧未免失礼,我只能假装半睡半醒,时不时还翻翻手上的杂志。奇怪的是,他俩一路并无任何交谈。我偶尔会偷瞄一眼,丈夫紧锁眉头,始终望向窗外。他外面穿着颇有质感的灰白色亚麻质地的西装外套,里面配上黄色Polo衫,打扮得很时髦。妻子呢,尽管坐着看不出身高,但看上去身材苗条。浅蓝色毛衣,外加同色开衫,一头白发染成了淡紫色,对了,她那精心修剪过的指甲上还涂着红色指甲油。
可是,她自始至终保持着同一个表情。白皙的皮肤让那种一动不动的样子显得有些诡异。我多次回想起那个表情,打个比方,她就像我那次旅行在伦敦杜莎夫人蜡像馆看到的撒切尔夫人的蜡像。
眉头紧锁、始终望向窗外的丈夫,如蜡像般凝固,看向另一方的妻子,他们就这样在座位上沉默着坐了三十多分钟。随后,丈夫不慌不忙转过头,朝妻子这边的行李架指了指,那双睁大了的眼睛里无不透露着威慑力,原本静止的空气开始涌动,连我也吃惊地看向他。妻子接收到丈夫目光的指示后,立马弹起身体,动作之敏捷让人瞠目结舌。
只见妻子用机器人般精准的动作取下行李,从里面拿出一本书——很可能是他们此次行程的旅行指南——递给丈夫,见他默默收下后,再次迅速地将行李放回原位。看起来相当重的行李箱,转眼间就被整理好了。
之后,丈夫一言不发地看他的旅行指南,妻子从LV手提包中摸出一盒柚子糖啪地往嘴里塞了一颗,继续蜡像般看向另一个方向。
到达成田下车时,丈夫也是两手空空一身轻。妻子从行李架上搬下行李后,一路拖着跟在丈夫后面大约两米远的地方。
这只是我这个外人的猜测,但我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海外旅行他们将如何度过呢?我知道是自己多事,但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来看,他们似乎并没有对此次海外旅行十分期待。
这个妻子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被操控者,同时也是命令系统的忠实执行者。她在命令下达者——丈夫的身边,始终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就是为了避免引起丈夫的不满。
像他们这样的富裕家庭,在经济如此不景气的日本,一年还能享受几次奢华的海外游,应该就是世人眼中的“幸福晚年”吧。人们只会羡慕,最不可能把他们与不幸联系到一块儿。
然而,在我眼前浮现的却是,在希腊爱琴海上的一艘邮轮上,蜡像般的妻子以惊人的速度提起包,跟在丈夫身后。
光会点头微笑的妻子
巡回演讲让我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的次数增多了,我偶尔也能在演讲之余与久违了的友人相聚叙旧。那是发生在九州的一件事。
我在酒店大堂遇到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我们相约去楼下酒吧喝上一杯。不用说,他的白头发变多了,而我的下半身也发胖了。我们都不曾留意自己的变化,所以一见面光是指着对方笑说“你老了”,随后才看看自己。“忽略自己的外貌是衰老开始的表现哦。”“没错没错。”瞬间,往日的亲切感仿佛穿越时空重新回来了。
老友说:“今天我还有另外两位朋友,让他们一起来好吗?”
在到达预订座位前的短短两分钟,老友向我介绍了这对“夫妇”的情况:他朋友是某家大型医院的院长,一起来的女性并不是他的妻子,但事实上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周围的人也都称她院长夫人。
碰巧那天是医生朋友的生日,老友想替他庆祝,顺便介绍我们认识。听到这里,我大致可以想象哪些会是禁忌话题。
当我们到达时,席位上已经坐着一男一女。男性大概六十五岁,身旁的女性六十岁上下。
随后我们畅谈了将近两个小时,谈话以友人向我介绍他的医生朋友的形式进行。如果我加以附和,场面就会变成两名男性与我三人间的聊天。我个人对这种情况相当敏感,所以在想如果不设法让在场的另一名女性也加入话题,可能会引起她的不快。
于是我时不时向她抛出话题,征求意见。现在想想,当时的我真是煞费苦心。可让人诧异的是,这位女性始终一言不发。
虽然没有发表意见,但看起来也没有不高兴。要问她都在干什么,她就一个劲儿地点头、微笑。说到面部表情,除了微笑还是微笑。整张脸都写着“微笑”。
这位皮肤白皙、留着一头短发的女性,始终在旁边点头微笑,而我一个人从头到尾在和两名男性交谈。说话过程中我一直有个疑问——这位医生为什么对“妻子”的沉默无动于衷呢?
突然,医生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
“这家伙不会干别的,只会听我说话,一直这样。”
我对他使用“这家伙”这几个字感到吃惊,同时也对他说话时的傲慢神情感到诧异。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那个被称为“这家伙”的“妻子”,一如既往地扮演聆听者的角色,像红牛玩偶一样点着头,始终保持人偶般的笑容。
“啊,真是位好太太,你羡慕吧?”我把矛头指向老友。“我算是看透你了,竟然和这种没心没肺的男人打交道。”话没说出口,但我试图用眼神告诉他。
然而——
“真是太羡慕了。只会多嘴多舌的女人已经够多了。”
从友人嘴里冒出的话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不认为这是逢场作戏的社交辞令,他的眼睛里清楚地透露出发自内心的羡慕之情。
丈夫和妻子各自理解的“夫妻关系”
一边是只会下达指令,让妻子像宠物一样对自己唯命是从,生活在不同世界并对妻子的内心毫不关心的丈夫;另一边是只想让时间赶紧过去,凑合过日子的妻子。这不过是日本一部分家庭的日常而已。
但似乎只有少数人会像我这样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比如,如果采访几位丈夫,他们又会发表哪些言论呢?
“不会啊,我们家庭幸福,夫妻美满,连架也没吵过呢。”
“我很感谢我的妻子,一直以来她都默默陪伴。一把年纪说出来不怕笑话,现在终于知道她的好了。”
“这不是很好吗?家庭美满,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对吧?”
“不是在替自己说话,我自认为是一个不错的丈夫。旅游也带她去了好几次,从来也不会抱怨她把钱都花在兴趣爱好上。更不要说报纸上经常提到的家暴之类的,我可是一次也没对她动过手啊。”诸如此类。
我们咨询中心也有针对夫妻的面谈。但有一个大前提——从一开始就不能夫妻同时在场。为什么呢?
比如,夫妻俩因为儿子拒绝上学、闭门不出或者有暴力等问题而深受困扰,来我们中心咨询。那种情况下,如果夫妻两人同时在场,就会发生一个奇妙的现象: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丈夫一个人在说,一旁的妻子只是默默点头,时不时补充两句而已。也就是说,他们之间产生了明确的角色分工,妻子自动地把主导权让给了丈夫。
更令人咋舌的是,如果你在夫妻面谈后单独约见妻子,她们对丈夫的不满、愤怒会毫无例外地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与丈夫坐在一起时的那种领养的猫咪般顺从、安静的形象荡然无存。
当然丈夫也会有很多话只在妻子不在的时候说,不过相比于妻子的骤变,要显得可爱些。
为了避免误会,这个话题还是先打住。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证明男性在酒席上经常拿来开玩笑的那句话——“所以说女人很可怕”。
我想强调的是,对于夫妻间的关系,也就是“我们是怎样一对夫妻”这个问题,丈夫和妻子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
妻子对此早有认识。正如前面提到的那对夫妻,丈夫相信“能够和睦相处就是好的夫妻关系”,而妻子这边早就已经放弃。类似这样的情况十分常见。
有一位妻子,因为丈夫有外遇而饱受折磨,最后罹患癌症去世。在妻子的葬礼上,丈夫号啕大哭。在场的很多人不知道实情,听到他哭着喊“她可是一位好妻子啊”,也都留下感动的眼泪。妻子去世一周年之际,他还自掏腰包出版了一本带相片的文集——《亡妻恋记》。很多朋友称赞他为“爱妻公”。其中有朋友以“你一个人太寂寞了”为由,给他介绍了一位女性,没想到这位“好丈夫”转眼就同那位女性再婚了。
这个故事我是从他四十多岁的大女儿那里听来的。她母亲在世时,经常跟她抱怨自己的丈夫,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我有钱,就能想走就走了”。
只要不是极端到这种程度,想要美化夫妻关系,希望人生以完美大结局收场的基本是男性。对古往今来“白头偕老”的夫妻形象,我始终持保留意见。可不知为何,男性对家庭(以及婚姻)纽带的拥护声是如此之高。
换言之,“夫妻”这一概念,可能原本就是从男性立场出发,让男性受益且由男性来定义的。所谓定义,就是“家庭美满”“妻子贤德”这些能让丈夫们引以为傲的形象。至于作为当事人的妻子到底付出了多少忍耐,忍受了多少背叛和言语霸凌,在这个定义面前根本无力抗衡。
面对无力感,妻子们做了转变,变成丈夫定义的积极实践者、理想夫妻形象的实践者。“丈夫的定义没错”,“我们夫妻感情很好”,“我们是令人羡慕的夫妻”。
这是对丈夫的服务,或许也可能是内心某处的暗自冷笑。
“因为我演了一出好戏,你才能赢得爱妻子的美名。”
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很多妻子会说“我们相处得挺好”“他是个好丈夫”。但只要妻子说“他不是个坏人”,背后总透露着一个信息,即“丈夫是个坏人”。如果你仔细聆听,一定会发现妻子一方只有百般隐忍,小心翼翼地避免发生任何冲突,才能勉强维持岌岌可危的夫妻关系。
“我们家经常吵架”,能讲出这样的话是正常的。性别不同、出身背景不同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不起摩擦是不可能的。
你相信一对老夫妻在夕阳下携手相伴的和谐景象吗?可在那之前,妻子要付出多少忍耐。丈夫可能也会说“我同样在忍耐”,但考虑到日本的制度和生活习惯,妻子的忍耐一定会比丈夫多好多倍。
对于婚姻,男女感受到的“温度差”会是多少?为了浪漫爱情愿意赌上自己一生幸福的女性,结局又会如何?关于这些问题,与其讲述片段式的故事情节,不如纵观一个女性从少女到步入中年这一整段历史,这样更为直观。
接下来,我要介绍的是A女士她那漫长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