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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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误会

有时,菲利普也会想起在坎特伯雷皇家公学的日子,每当这时,他总是忍不住偷笑。他经常梦到自己并没有成功从那里逃离,可当他发现自己是在角楼的这间小房间内醒来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他的床头对着窗子,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天上各种形状的云彩。他随心而行,想起就起想睡就睡,再没人能控制他、命令他。他自由了。并且,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说那些违心的谎言了。

按照提前说好的,菲利普的德语课和拉丁语课由欧林教授来给他上,另外,教授夫人举荐了一个英国人给他讲数学,另有一个法国人教他法语。

数学教师沃顿先生已经在德国待了五年了,目前正在海德堡大学攻读语言学学位。每天上午十点,菲利普都要去他的住所上课。他在一幢破旧的房子的顶楼租了间房,他从不收拾房间,房子里堆满了垃圾,散发着阵阵怪味。很多时候,当菲利普来敲门时,他都还没起床,常常是披着一件破烂的睡衣,边吃早餐边给菲利普讲课。他又矮又胖,有一个大大的、名副其实的啤酒肚,无论是头发还是胡子,都又黑又乱。他已经融入了德国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条顿派。他拥有剑桥大学的学位,但话里话外却似乎总有些瞧不起那所大学。他将在拿到海德堡大学的博士学位后,回国教书,一提到这种将来,他就难受恐惧。比起英国来,他更喜欢自由自在、有良友相伴的德国大学生活。他加入了德国大学生联合会,成了那里的正式会员。德国大学生联合会有一项对他来说十分有趣的活动——大学生畅饮啤酒晚会,他许诺等有机会一定要带菲利普去见识见识。他没什么财产,常常朝不保夕,甚至毫不讳言地对菲利普说过,他交上来的学费直接决定着他的午餐到底是用干酪面包糊弄,还是正正经经地吃一顿带肉的“大餐”。他总是在晚上喝很多酒,第二天又因为宿醉头疼得连咖啡都喝不进去。为了避免影响到教课,他特意藏了些啤酒在床下,来帮自己打起精神。

“酒醉还须酒来解。”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慢慢斟满一杯酒。为了不耽误喝酒的时间,他总会小心地避免激起泡沫。

对他来说,啤酒加烟斗,是他缓解生活重压的最佳利器。

他老是在上课时给菲利普讲一些海德堡大学的事儿,诸如教授的功过、学生会派系之间的斗争,还有决斗之类的。对菲利普来说,在他这里学到的数学知识远不如人情世故多。

有时,沃顿会在下课时靠在椅背上笑着对菲利普说:“得了,咱们今天又没做什么正事,你也不用交学费了。”

“没事的。”菲利普回答。他觉得沃顿说的这些事情好玩极了,比他总也弄不懂的三角学重要得多。沃顿的讲述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真正的生活的窗子,他徘徊在窗外,为自己能够时时向内窥视而心跳不已。

沃顿拒绝了他的好意:“那可不行,你还是留着你那几个钱吧。”

菲利普笑了笑,他太了解这位老师的财务状况了,为了算起账来省事些,沃顿早前曾提议把每月一付的每节课两先令的学费改成了每周一付。

他问沃顿:“可你的午餐怎么办?”

“这可不用你管,反正我又不是没拿啤酒当过饭。我跟你说,午饭喝啤酒,头脑更清醒。”说着,沃顿掀开由于常年不洗已经变成暗灰色的床单,爬到床下掏出一瓶啤酒来。

菲利普还小,不知道喝酒有什么好,坚决不愿意跟他对酌,因而他总是一人独饮。

时间长了,师生二人都丢开了数学这个装样子的幌子,天南地北地畅所欲言起来。

“你想在这待多长时间?”沃顿问。

“不知道,可能也就一年。我的家人让我一年后回国到牛津上学。”

听到这个名字,沃顿脸上顿时布满鄙夷的神色。菲利普有些吃惊,他此生还从未见过有谁曾对这所赫赫威名的学府表现得如此不敬。

沃顿耸了耸肩,说道:“那有什么好的?除了能镀层金以外,只是在混日子罢了。你为什么不在这挑一所大学上呢?在这待一年可太短了,你起码得先待上五年再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的生活中最宝贵的就是两样东西——行动自由和思想自由。法国人推崇行动自由,只要你保证跟他人有一样的思想,就没人管你做些什么。而德国却相反,虽然你必须跟别人行动一致,但你的思想却是完全自由的。对我本人来说,思想的自由胜过一切。现在咱们来说说英国,你难道没发现,这个所谓的民主国家实际上到处都是陈规陋习,不管是思想还是行动,都休想随心所欲。而且我觉得,美国闹不好比英国还要糟糕呢。”

他边说,边十分谨慎地向后靠。椅子有一条腿松动了,他可不希望在自己高谈阔论之时一屁股坐到地上去,那也太丢人了。

“如果我还能攒下些钱,我就再在这留一年,而不用按照原来的计划年内就回英国。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最后还是得回国。啊!真不想离开这里的一切啊!”他挥了挥胳膊,似乎要把整间脏得够劲儿的屋子抱在怀里。“到时候,我会去某个外省大学混个语言学教授当当,还会参加些什么茶会,跟一些人打打网球……”他说着说着却停了下来,颇有些奇怪地瞅了瞅菲利普,只见他发型整齐,衣着一丝不苟。他眯了眯眼:“哎呀,天哪!我是不是该先洗个脸!”

菲利普一下子脸红了,他感觉自己对仪表的在意居然仿佛是不可原谅的过错一般。最近一段时间,他越发注意打扮了,从英国来的时候,还精心挑选了几条漂亮的领带放在行李箱里带了来。

夏季横扫整个德国,天空日日湛蓝晴朗,看上去自带着一股傲人之气,仿佛在故意刺痛大家的神经。浓艳的绿色铺满街心花园,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粗犷感,阳光砸在紧挨着的一排屋顶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让人难以忍受。偶尔在沃顿家下课回去的路上,菲利普会坐在街心花园树荫下的长凳上乘凉。繁盛的枝叶背着光线,在地上投下一片片舞蹈的身影。他沉醉在忙里偷闲的感觉中,快乐得如同雀跃的光影。他有时也会漫步街头,看着那些大学生联合会的学生们顶着一张张带着伤口、血迹斑斑的脸,头戴五彩高帽张扬地从他面前走过,他的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敬畏的情感。他常常加入公寓女孩子们的午后散步团,跟她们一起行走山间或沿河岸去往上游,有时也会在支在树荫里的露天啤酒点享用一份茶点。至于晚上,他们则更喜欢到市立公园,听一场小乐队的演奏会。

很快,菲利普就对他的宿友们都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欧林家的大女儿特克拉小姐已经跟一个曾住在这学了一年德语的英国人订了婚。婚礼本来定在今年的年底举办,不过身在故国的年轻人却写信说他那个橡胶商父亲不同意他们结婚。因而,特克拉小姐经常偷着落泪。教授夫人偶尔会跟自己的女儿一起细读那封来信,每次都一脸愤慨。特克拉擅长水彩画,有时候会跟另一位小姐一起,叫上菲利普去户外写生。

赫德威格小姐别看长得漂亮,却也有跟特克拉小姐相似的烦恼。她出身柏林的商人家庭,跟一位英俊潇洒的轻骑兵军官互生爱慕,这军官本身还是一个“冯”[1]。不过,他们的爱情同样受到了军官父母的反对。为了让赫德威格小姐忘掉那位恋人,她被家人送到了这里。然而,她却下定决心,即使海枯石烂,也绝不会忘了自己的爱人。他们之间鸿雁往来不断,那年轻人也在想方设法劝说自己的父亲同意他们的婚事。赫德威格小姐曾一边妩媚地叹息着,一边把这些事亲自讲给菲利普听,还给他看了情人的照片。在这幢公寓中,菲利普最喜欢的姑娘就是她,每次出门散步时也会尽量走在她身边。偶尔会有人开玩笑说他厚此薄彼,他总是害羞得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菲利普第一次对异性表白就是在赫德威格小姐面前,不过,这却完全只是个意外而已。那是在某天晚上,姑娘们聚在客厅中弹琴唱歌(每当她们不想出门时,都会这么消磨时光),安娜小姐为大家伴奏,赫德威格小姐则一展歌喉,唱了她最喜欢的一首德文歌《Ich Liebe dieh》(《我爱你》)。待她唱完后,菲利普陪她去了阳台。他们共同仰望着星空,菲利普突然觉得该对这首歌发表一下看法。于是,他先念了一遍歌名:“Ich Liebe dieh...”

他德语说得不太好,每说一句话都得停下来琢磨琢磨该用哪个词更合适。就在他停顿的那一小会儿工夫,赫德威格小姐却开口用德语嗔道:“噢,您怎么能像这样用第二人称单数跟我说话呢?”

菲利普顿觉脸上发烧。他原本不是那种有勇气在一个姑娘面前如此放肆暧昧的人,可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如果实话实说,告诉她自己只是在复述歌名的话,也有点太没有骑士风度了。

最后,他只能用德语说了句:“请原谅我。”

赫德威格小姐轻笑出声:“没关系的。”然后,她偷偷攥了攥菲利普的手,回到了客厅。

第二天再见到她的时候,菲利普只觉得窘迫难言,他羞得一直在躲着她。当女孩子们照常邀请他一起去散步时,他也委婉地以有事为借口,给拒绝了。

不过,赫德威格小姐却找了个只有他们两人在场的机会主动跟他搭话。她温柔地对他说:“您完全不必这样做呀,我可没有为了昨晚的事而生您的气。说真的,爱上一个人完全是身不由己的事,您能那么对我说,我也觉得很高兴。不过,我确实不会再爱上别人了,虽然还没有正式跟赫尔曼订婚,但我早已打定主意只做他一人的新娘了。”

菲利普再次羞红了脸,他努力摆出一副表白被拒的表情,说道:“祝您能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注释

[1]指这位军官是名贵族。在德国,“冯”字加在名字前面,即表示其人具有贵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