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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杏酪香
越梨正在描红《灵飞经》第四十三遍时,二舅母的环佩声自月洞门外由远及近。
春阳将茜纱窗上的缠枝纹映在宣纸上,她笔尖一顿,“璇玑”的“玑”字便洇出个浑圆的墨点。
檐下新筑巢的雨燕掠过窗棂,衔着的春泥正落在砚台边,惊得镇纸上的狸奴浮雕都似要跃起。
“阿狸快随我来。”二舅母姜氏款款而来,杏色裙裾沾着几片柳絮,发间累丝金凤钗的流苏缠上了黄铜门钹。环佩声清脆,叮当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雏燕,“前院正厅来了贵客,你大舅舅让去认认聘礼单子——朱雀大街的百姓都爬到梧桐树上瞧热闹呢!“
越梨搁下紫毫笔,见蘅芜已捧着缠枝莲纹铜盆候在廊下。绞了三次的帕子还带着杜若香,二舅母却等不及她绾发,亲昵地拉着她便往垂花门去。
穿过回廊时,越梨瞥见西厢房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铎,那是外祖父当年用突厥可汗的金盔熔铸的,此刻正将日光折射成碎金,斑斑点点洒在影壁的《玉门关大捷图》上。
三进院落的青砖地暗藏玄机。越梨数着脚下刻有箭簇纹的砖石,第九十九块砖缝里嵌着半枚真正的匈奴铁矢——永和十二年冬,外祖父越峥率三千轻骑奇袭漠北,越家儿郎们将射落的箭矢嵌在庭院,是为告诫子孙“枕戈待旦”。砖缝间的苔藓染绿了她的软缎绣鞋,却遮不住箭簇上经年的血锈。
正厅前两株百年白皮松如持戟侍卫,树身上交错的疤痕记载着百年将门的峥嵘。
大舅母王氏立在抱厦前,正用朱笔勾画洒金礼单,见她们来了,笑着将嵌螺钿的紫檀匣塞进越梨手心:“嵇首辅特意指明,这卷前朝孤本要添在你的嫁妆里。”
越梨指尖抚过《云林石谱》的缃色书衣,忽听厅内传来茶盏轻叩的脆响。花梨木嵌云母的八扇屏风后,大舅舅越征风的声音裹着铠甲般的冷硬:“……连永初三年先帝赐越家的玄铁兵符图样都复刻了,嵇大人这份礼单,倒像把越氏百年族史誊抄了一遍。”
“晚辈不才,”清泠男声惊落梁间尘,越梨看见屏风缝隙漏出一截月白广袖,袖口银线绣的云纹正与她腰间玉佩暗合,“昔年随侍先帝整理武库档案,得见越家七代忠烈手书。今以薄仪相酬,万望笑纳。”
那人腕间垂落的红绳结着枚玉珠,在透过格窗的日光里,透出血丝般的纹路——与她妆奁底层那枚母亲遗物如出一辙。
二舅母突然轻扯她袖角。越梨抬头,见嵇浮尘已转出屏风。
九旒冠冕下眉眼如淬寒星,腰间金错刀鞘上的蓝宝石却泛着暖光,恰与她腕间虾须镯嵌着的鸽血红相映成趣。七步之外,他停下施礼,皂靴踏在“射日砖”上分毫不差——那是外祖父当年一箭贯穿三名匈奴勇士的见证。
“三姑娘安好。”
穿堂风掠过越梨鬓间茉莉,她屈膝还礼时嗅到对方衣上沉水香。
大舅舅的手指叩在紫檀案几上,震得乌木错金匣滑开半寸:“阿狸来看看这物件。”
匣中羊脂玉镯泛着温润的光,内侧阴刻的“尘”字让她指尖发烫——这分明是男子贴身之物,边缘磨损处还凝着淡淡的药香。
“首辅大人说此物可避百毒,”大舅母笑着打趣,发间衔珠凤钗的东珠晃出柔光,“我们阿狸往后试菜倒便宜了。”
满厅女眷皆笑,越梨耳尖泛红地转头,正撞见嵇浮尘执起她练字的宣纸。出来得急,不知怎的将纸带了出来。
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晕开的墨团,忽而轻笑:“姑娘临的虽是《灵飞经》,这‘璇’字的飞白倒合陆机《平复帖》的意趣。”
窗外忽的飘起细雨,白皮松针簌簌落满石阶。越梨望着嵇浮尘告退的背影,发现他皂靴踏过青砖时,精准避开了所有嵌着箭簇的砖缝。
更奇的是,当他在影壁前驻足整冠时,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堪堪扫过壁画中母亲绾青的裙裾——那幅《玉门关大捷图》里执剑的少女,正是二十年前随父出征的越家嫡长女。
“阿狸可看出门道?”大舅舅忽然开口,玄铁护腕在案几上敲出铮鸣。
越梨垂眸,见聘礼单末页钤着枚朱印,竟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闲章“关山月”——那方鸡血石章随葬在漠北,此刻却在洒金笺上洇出熟悉的胭脂色。
雨燕掠过滴水檐,衔着柳丝投入新巢。越梨将玉镯收入匣中时,触到底层冰凉的青铜物件。借着窗外天光细看,竟是枚缩小版的越家军虎符,齿痕与父亲留下的半枚残符严丝合缝。
而虎符腹部的铭文,赫然是她幼时在母亲膝前学写的《秦风·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