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先秦“和”思想述略
第一节 殷商“和”意识考
一、乐音之和
“和”字在甲骨文中的出现是殷商时期“和”意识已经存在的明证,《甲骨文合集·1240卜辞》云“贞上甲龢暨唐”[1],“和”作“龢”。据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和言》一文考证:“龢之本义必当为乐器,由乐声之谐始能引出调义,由乐声之共鸣始能引出相应义。”[2]并引《尔雅·释乐》“大笙谓之巢,小者谓之和”及《仪礼·乡射礼》“三笙一和而成声”之郑玄注“三人吹笙,一人吹和”为证。但郭文始终未明说“龢”究竟为何乐器,从引证来看,似乎其认为“龢”为小笙。
甲骨文中还多次出现“龠”字,《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曰:“龠:乐之竹管,三孔,以和众声也,凡龠之属皆从龠。”郭文一并指出,“龠”当为编管乐器排箫[3]。《说文》《尔雅》等早期字书还载“籥”字,《诗经·小雅·宾之初筵》中“籥舞笙鼓、乐既和奏”,一般认为“籥”即“龠”[4][5],今“龠”为“籥”的简化字。
那么甲骨文之“龢”究竟何解呢?著者以为,根据文字形成与演变的一般规律,“龢”其实就是“龠”。文字之始,书写往往并不统一,某字数种来源与写法并存的情况非常普遍,造成大量异体字的存在,甲骨文中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如“競”有七种写法,“祝”有六种写法[6]。就“龠”而言,“龠”“龢”“籥”一源而三歧。“龠”为象形,象其编管乐器之形,大约是本字。从乐器形制及《说文》释推测,“龠”可能是最早能吹出和声的乐器;“籥”为会意,意“龠”为竹管所成,大约是后起字;“龢”为形声,因“龠”可以“和众声”,故加“禾”之声旁以表抽象“谐和”义。这从《说文》释“龢,调也”“调,和也”及“盭龢于政”(史墙盘)“康谐龢好”(蔡侯申盘)等金文材料[7]与《诗经》《尚书》等传世文献材料“龢”多作抽象“谐和”义可证。于省吾先生在《甲骨文字诂林》一书中亦认为“龠、籥、禴、龢古本同字,后世始孳乳分化,义有引申”。[8]
乐声之和其实是一种声音的共振,陈其射在《中国古代律学观》一文中指出,“和”的自然协和关系是异音相从的结果,取决于用标准高度“律”的调节(平),当异音相从(共振)时,即实现了“和”的理想[9]。当人们闻听“和”的乐声时,内心会引起某种共鸣,心物相感,从而产生一种“和”的体验。《史记·乐书》:“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从这个角度讲,甲骨文之“龢”其实也是商人的一种审美体验。
二、饮食之和
先秦“和”字还有另一个同源字“盉”,《说文》曰:“盉:调味也,从皿禾声。”从目前材料,“盉”字虽是在金文中才出现,但据“盉”的实物在新石器时代中早期的仰韶文化、河姆渡文化[10][11]与晚期的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遗址均有出土[12]来推断,殷商时期应有此物,后世多据《说文》以“盉”为调味器。王国维则考证认为“盉”是调和水酒之器具,“使盉谓调味之器,则宜与鼎鬲同列,今厕于酒器中,是何说也?余谓盉者,盖和水与酒之器,所以节酒之厚薄者也……若以为调味之器则失之远矣”[13];王文之所谓调酒者,“节酒之厚薄者也”,还是调节酒味。故著者以为,《说文》之释仍可从,“盉”者,调饮食之味以适口也。今北方将花椒、干姜等饮食调味料称为“调和(huo,四声)”亦即此意。《诗经·商颂》言“亦有和羹,既戒既平”,《尚书·商书·说命下》曰“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可见“和羹”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口味平正,而这种口味平正的“和羹”是通过盐、梅等佐料调制而成。“和羹”体现了殷商时另一重要“和”意识——饮食之和。
《吕氏春秋·本味》载商汤之相伊尹对调和之事的精彩论述:“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可见,伊尹不仅将调和之事看作一门技术,更将其看作一种艺术,“口弗能言,志不能喻”正是对这种艺术审美高峰体验的形象写照。
乐音之“龢”与饮食之“盉”虽源起不同,初义有别,但就更深层次而言,都包涵了中国先民的某种特定审美感受,所以有不少学者认同审美心理的原始积淀是中华文化“和”思想的起因之一[14][15]。
“和”乐音之和与饮食之和的源起义在西周与春秋、战国的文献中被广泛呈现,成为谐和、和睦、和平与调和、燮和等引申义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