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日

被我那些比喻占据了全部心神，我还未曾说起吉特吕德听完这场纳沙泰尔音乐会后的无限欣喜。那天演出的曲目恰好是《田园交响曲》注１７。我说“恰好”，因为不难理解，没有什么作品比这部交响乐是我更希望让她听到的。我们离开音乐厅许久之后，吉特吕德依然沉默不语，仿佛沉浸在迷醉之中。

“您看到的东西真的和这一样美吗？”她终于说道。

“和什么一样美，我亲爱的注１８？”

“和‘溪边情景’注１９一样。”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思考着，这无法言喻的和谐所刻画的不是现实存在的世界，而是可能存在的世界，它可以没有邪恶，没有罪孽。而迄今为止我还不敢对吉特吕德谈论邪恶、罪孽与死亡。

“那些拥有双目之人，”我终于说道，“并不懂得他们的幸福。”

“但我没有眼睛，”她立刻大声喊道，“我懂得聆听的幸福。”

她一边紧贴着我一边走，像小孩似的压着我的胳膊。

“牧师，您感觉得到我有多么幸福吗？不，不，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让您高兴。您看我：当人们没说真话的时候，从脸上难道看不出来吗？而我，我从声音里就可以清楚地听出来。您还记得那天在姨母（她这样称呼我妻子）指责您从来不知道为她做点什么之后，您对我说您没哭。我当时就喊道：‘牧师，您骗人！’哦！我立刻从您的声音中感觉到了，您没有对我说实话。我不需要摸您的脸颊就知道您哭过了。”她大声重复道：“不，我不需要摸您的脸颊。”—这让我脸红，因为我们还在城里，路人频频侧目。然而她还在继续说：

“不应该试图骗我上当，您看到了吧。首先是因为试图欺骗一个盲人实在太卑鄙了……而且这骗不到我，”她边笑边补充道。“告诉我，牧师，您没有不幸福吧？”

我提起她的手掌贴在我嘴唇上，仿佛为了让她感到我的一部分幸福便来自她，却又不向她承认。与此同时，我回应道：

“不，吉特吕德，不，我并非不幸。我怎么会不幸呢？”

“但是，您有时候会哭？”

“我哭过几回。”

“从我说的那次之后没再哭过吧？”

“没有，从那以后没再哭过。”

“您不再想哭了吧？”

“不想，吉特吕德。”

“那您说……从那以后您还想过骗人吗？”

“没有，亲爱的孩子。”

“您能向我保证再也不会试图骗我吗？”

“我保证。”

“那好！请马上告诉我：我漂亮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愣住了，尤其是直到那天为止我一直不愿正视吉特吕德无可否认的美。再者，我认为她被告知这一点完完全全没有用处。

“你知不知道这一点有什么关系呢？”我立刻对她说道。

“这是我的心事，”她继续说道，“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怎么和您说呢？……我想知道自己在交响乐中会不会走调得太厉害。这个问题我还能去问其他什么人呢，牧师？”

“一位牧师不会关心容貌之美。”我尽力辩解道。

“为什么？”

“因为心灵之美对他已经足够了。”

“您更愿意让我相信自己长得丑。”她妩媚地噘嘴说道。这让我无法继续矜持，我高声说道：

“吉特吕德，您注２０要知道您长得漂亮。”

她不说话了，脸上带着一副极严肃的表情，一直保持到回家。

我们一回到家中，阿梅莉便找到办法让我感到她对我一天的安排很不满意。不过她之前一言不发，任由吉特吕德和我离去了。按她的习惯，总是先任由别人去做，再保留事后斥责的权利。而且她从不对我明确地进行责难。但她的沉默本身已然是一种控诉。因为既然她知道我带着吉特吕德去听音乐会了，那询问我们听到了些什么不是很自然吗？这个孩子如果感到有人对她的快乐表现出最低限度的关心，不会增加她的喜悦吗？阿梅莉也不是一直保持沉默，但她看起来似乎有意装模作样地只谈那些最无意义的琐事。直到夜里，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以后，我把她单独拉到一旁，严厉地问道：

“我带吉特吕德去听音乐会让你生气了吗？”我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你对她做的事从来没为你自己的任何孩子做过。”

所以这始终是同样的抱怨，始终拒绝理解寓言里描绘的“人们为归来的浪子庆祝，而非那些留下的孩子”注２１。让我难过的还有看到她完全不考虑吉特吕德的残疾，而音乐对吉特吕德来说是唯一能够期待的快乐。平时我很忙，如果说凑巧这天有空闲，阿梅莉的指责更显得不公，因为她很清楚我的每个孩子不是有功课要做就是杂事缠身；而她自己，阿梅莉，对音乐毫无兴趣，即便当她有一切时间可供支配，也绝不会冒出去听音乐会的念头，哪怕就在家门口。

更加让我气恼的是，阿梅莉竟敢在吉特吕德面前说这些话。因为尽管我把妻子拉到一边，她还是提高嗓门让吉特吕德能够听见。相比悲伤我更感觉愤怒。过了一会儿，当阿梅莉抛下我们之后，我走到吉特吕德身边，握住她柔弱的小手贴在我脸上：

“你看！这次我没有哭。”

“不，这次，轮到我哭了。”她说道，强颜向我微笑。在她向我抬起的美丽脸庞上，我突然看见已然泪水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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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１７ 《田园交响曲》：贝多芬第六交响曲，创作于1808年，共分为五个乐章。各乐章都有独立小标题，分别为《到达乡郊，复苏轻松的心情》《溪边情景》《乡民的快乐集会》《暴风雨》与《天霁后牧羊人的感恩之歌》，以交响乐描述大自然，并用音乐模拟自然世界的真实声响效果。

注１８ “我亲爱的”（ma chérie）：法语中长辈称呼心爱晚辈的常用说法，类似于中文里的“我的小心肝”或者“囡囡”。

注１９ 贝多芬在《田园交响曲》第二乐章《溪边情景》中描绘了他陶醉于小溪边美丽景致时的悠然感受。在乐章结尾处贝多芬用三种木管乐器分别模拟了三种不同的鸟叫声。贝多芬在乐谱上明确标示：夜莺（长笛）、鹌鹑（双簧管）、布谷鸟（单簧管）。纪德在1931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贝多芬《田园交响曲》溪边情景里无法言喻的微笑”。

注２０ 在牧师与吉特吕德对话时一贯使用“你”（tu），这是长辈对晚辈的惯用称谓。但在这里牧师使用了“您”（vous），其意义并非吉特吕德对牧师说话时所一贯使用的“您”这一敬称，而是以这一严肃口吻表达对吉特吕德的重视，希望她充分认识到自己的美貌，甚至在这一称谓中暗示了牧师把她当作同辈对待。

注２１ 语出《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五章第二十九至三十二节：“大儿子对父亲说：‘我服侍你多年，从来没有违背你的命令，你却没有给过我一只山羊，让我和朋友们一起享受。但你这个儿子和娼妓一起侵吞了你的产业，他一回来，你倒为他宰了肥牛。’父亲对他说：‘儿啊，你天天和我在一起，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只有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所以我们理应欢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