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的复杂哲学

对复杂系统科学有着深刻认识，而且对科学的发展有最多反思的是法国思想家埃德加·莫兰。莫兰是一位具有多学科背景的学者，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譬如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伦理学领域都出版过论著，同时，对于物理学、生物学等学科，莫兰也有非常深入的了解。

莫兰并不像萨特、福柯、布尔迪厄等法国学者有着优越的名校学历背景，他善于自学，对所有感兴趣的理论都会进行探索，连他本人都难以说明自己的研究活动应该被归为何类。也正是由于这样特殊的背景，莫兰能够以多学科的视角看待问题。因此，莫兰是哲学领域中“复杂性思维方式”的开创者之一，他从复杂系统科学在各个不同学科内的运用中总结了一些最基本的思维方式，这些思维方式实际上是对化约思维研究的一种超越。莫兰对复杂性思维的认识也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我向大家分享的内容主要来自其作品《复杂思想》。

第一，莫兰强调偶然性与无序性的不可消除。这彻底颠覆了我们过去的想法，即认为科学世界是可以客观观察的、固定的、能够从中找到永恒真理的。我们发觉，从物理世界到文明社会，都有一大堆不确定性。这不禁让人发问：上帝是不是在玩骰子？这种不确定性是无法消除的。不妨这样说：当下人们的苦恼和焦虑，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人们试图控制不确定性但最终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而产生的。

第二，我们所谈的任何原理、原则，其实都是跟时间和地域相关的。这种思维对某些科学研究总期待发现一般性原则来说是很大的挑战，但在社会科学、管理学中却很容易被接受：中国和美国是不一样的，现代和唐朝是不一样的。既有贯穿更长时间、反映不同文化的原则，也有历经时间较短、适用区域较小的原则，但我们很难说有一个原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推之百世而不悖的。

第三，错综性。大量相互作用、相互反馈的关系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人与人、事物与事物、人与事物都互相关联，使我们行为背后的动机与结果也错综复杂。简单来讲，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网络结构，人人相连、万物互联的互联网时代最能够说明这个现象。每件事情都有它自己的网络结构，在我们的社会系统中，所有人都被纳入人际关系网，我们都只是这一庞大人际关系网中的一分子，我们的任何行动都会自然带动别人行动的改变，只要是自己的个人人脉网之内的人就会因此受到影响，同样地，别人的行动也影响着我们。

第四，自组织性。无序不可避免，但无序中又会自发出现有序，这就是自组织性。本章的开头也提到，物理学中的耗散理论、协同理论，还有生物学的物种合作，其实都是这种现象。在人类社会中也存在着许多自组织现象。顾名思义，人类的自组织就是一群人自发地集合起来。比如著名的《“五月花号”公约》：被当时的英国国教迫害的清教徒和一些贫苦的底层阶级人士在“五月花号”这艘移民船上签下公约，确定自己未来生活的组织形式，建立每个成员都能受到约束的自治群体。这份公约奠定了新英格兰各州自治政府的基础，这就是人类社会自组织性的一个案例。在不受外力控制的情况下，在不可消弭的无序中自发产生了秩序。

第五，组织与涌现性。一群主体结合成一个网络之后会出现秩序，涌现比如规范、制度、协调的集体行动、长期而和谐的合作行为等。它们一定存在于人与人、事物与事物的联系中，有关系网络结构，最后能够组织起来，从而出现秩序。

第六，全息原则。简单来讲就是，只要有你的一个细胞，我看到你就能知道你的基因，从你的基因又知道你整个人的很多特质。人、事、物等独立个体包含的信息，整体也都包含，但是在整体中，因为个体相连，所以整体又包含一些整体的性质。最小的个体包含最基础的信息，一个人会有自己的知识、智慧，这都是涌现的。但是他的细胞已经可以告诉你他会罹患哪些疾病，何时会老化，这就叫全息原则。这类似于物理学中的分型理论，简单来讲就是，最复杂的结构是由最简单的结构不断组织和叠加形成的结果。

全息原则代表的就是复杂世界的简单道理。一定有一些很简单的东西，它们在最小的单位中已经存在，在层层组织、复杂化的过程中固然会涌现一些新的东西，但是最基本的信息是一直包含在里面的，而且它们对每一层次的涌现有一定的预见性。

第七，开放系统。这也是整本书反复在强调的，没有一个复杂系统是封闭的，环境条件对系统内部成员和系统的演化非常重要。

第八，有序和无序。它们不是两极对立的，总是在有序中出现无序，无序中出现有序，所以复杂思维也告诉大家要有动态的、演化的思维。有序和无序并存，并且双向演化。

第九，双重性逻辑。化约思维总是喜欢对立地看待所有事情，总是把有序和无序、自主和依赖、偶然和规律、熵和负熵、涌现和控制对立起来。复杂思维却告诉我们，这些都是并存的，是相互影响、共同演化的，所以这叫作双重性逻辑。

我在《中国治理》一书中强调了中国人的思维非常接近复杂思维的原因。第一，中国人总是看到万物背后的关系，这是一种关系思维。第二，中国人总能看到演化，爱写史与读史，深具历史观。第三，中国人有中庸之道，这是一种动态过程中的平衡。还有，中国人的阴阳思维其实正是上面所讲的双重性逻辑，任何双重的东西都不是对立的，而是并融的、相生相克的，又是在相生相克中一起演化的。

当然，莫兰并非西方提出复杂性观念的第一人。翻译了大量莫兰作品的学者陈一壮指出，莫兰的复杂性理论和一般的复杂性理论（譬如贝塔朗菲、普里戈金、盖尔曼等学者对复杂性的相关论述）相比，不仅是一种跨学科的科学方法论，而且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哲学的世界观。莫兰所期盼的是实现“连接”——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分割的知识之间的连接，以及各种被区分开的群体之间的连接。

莫兰直言，当他在寻求通过联系背景和综观全体来把握对象、获得认识的时候，他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这与中国文化中注重联系、变动和转化的思维相通。而对双重性逻辑的说明，莫兰也曾直接借用“阴阳”一词来进行解释。可以说，在许多方面，莫兰的复杂性思想都与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有着共鸣。因此我相信，理解莫兰的哲学思想，对中国的读者而言是相对容易的。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复杂系统研究是一种科学研究的范式，而复杂思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方面，它会指导科学家在看问题的时候提出不一样的理论洞见，进一步在很多科学现象中提出属于复杂系统科学的理论解释；另一方面，复杂思维是一种帮助你我看待万事万物的方法，其实复杂原本也是这个世界中真实存在的现实，复杂思维更多是在帮助我们看到这个现实，然后思考我们要如何应对。

运用复杂思维看事物的时候，可能在事物还没有经过科学的、严谨的、有数据支撑的论证之前，我们就已经能够形成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比如本书主要在谈论个人的职业生涯发展，以及个人在成为领导者之后的管理能力的发展。除了职场，当然还有家庭、教育、婚姻、爱情、生儿育女、人际关系、兴趣爱好等一系列的问题，大家如果能以复杂思维去重新看待这些事情，就一定会收获一些新的思考，这也是我非常乐于见到的。

本书接下来的内容会以上述的复杂思维为基础，结合一些学术理论、历史典故、管理案例及社会热点来与大家共同探讨我们如何以一种不同的视角看待职场成功。

在这里，我不得不再向大家申明一件事：尽管我会将复杂思维结合职场状况总结出一些基本的原则，并希望大家将其运用起来，去追求个人的成就，但这些原则并不是成功学，而是帮助大家在这样一个极速变化的社会中重新看待职场、看待成功，摆脱一些不必要的焦虑，收获平静、从容，进而脚踏实地地走上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