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她回来了
天下消息传遍的速度,大抵和阿伏从洛阳来到金陵的时间差不多。
翌日,大街小巷便在传陈国能歌载舞的木偶人有多离奇。
“你们是不知道,那木偶人唱起歌来不知疲倦,跳起舞也不知倦怠,没完没了地跳,没完没了地唱,叫人一次看个饱。”
“说的你好像亲眼见到了,这世上真有那么离奇的东西吗,肯定是传说吧。”
“我可没骗你们,我有个亲戚在洛阳从商,他认识的一些权贵可都亲眼看见了,这还能有假?”
“切,又不是你亲眼看见,许是你那亲戚骗着你玩。”
被质疑的男子一听这话,受不了,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快帕子,小心翼翼铺展在众人面前。
“能歌载舞的木偶人咱们是见不到,但吴国送来的玫瑰种子和忍冬花,诸位还是能瞧上一瞧。”
众人伸着脑袋看过来,却默契地发出嗤笑声。
“吴国当真送来这样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了?”
“吴国巴掌大的地方,贫瘠的很,能派人来我国建交就不错了,当年他吴国太子迎娶我们公主时,送的不也磕磕绊绊那点东西。”
“谁说不是呢,咱们公主也是命苦啊,竟嫁到那种地方去。”
“好在那吴国太子顺利登基,公主摇身一变成了一国之后,多荣耀,往后再生个几个儿子继承皇位,那吴国未来皇帝,便有咱们楚人的一半的血。”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哈哈哈,妙哉。”
宋衍从众人议论声中走过,眉头紧锁,心中惴惴不安。
为何送过来的,偏偏是忍冬花?
多年时光篇转而过,许多回忆已记不清楚。
宋衍这颗心沉闷沉闷的,连带着脚步也沉重起来,回到千彩戏法园之时,险些撞倒七师弟。
“行之大哥,你没事吧?”
宋衍摆摆手,行将就木走进房内,正要倒上一杯热茶缓缓,没成想,桌上放着一朵忍冬花。
忍冬花之下,是一封信。
宋衍目光震撼不已,朝信伸出手,却不敢触碰信,更不敢打开信看。
此刻,他确定一件事——
她回来了。
送去吴国和亲的她回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回来了。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宋衍的思绪,他忙拿过书信放到枕下,这才转身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笑脸盈盈的燕荣荣,她捧着一碗粥走进房间,顺势在一旁坐下,满脸期待地看着宋衍。
“行之大哥,我看你今日气色不好,莫非是昨夜被寒风吹着了,给你做碗七白粥补补气血。”
宋衍心事重重地坐下,拿起勺子便舀起一勺白粥往嘴里递去,却被白粥烫到倒吸一口气。
“行之大哥,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燕荣荣猛然间坐直,不安地看着他,总觉得今日的宋衍,怪怪的。
宋衍冲她笑笑,摇头自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也吃不了热粥,我是觉得这粥闻着太香,才失了神。”
宋衍这话说的好听,燕荣荣难得听他说这样的好听话,非但没有被唬弄过去,反倒觉得宋衍更怪了。
宋衍低头继续喝粥,心中想的全是前尘往事。
那段记忆中已经很模糊的往事,那张月光下起舞已经同样模糊的笑脸……
他唯独记得很清楚的,无论何时都忘不掉的,是送她出嫁那日,站在高塔之上眺目相送时,迎风吹来的她的帕子——
被他亲手放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的场景。
儿女情长,怎配与家国安定相比?
注定要承担起两国和平的人,怎能任性不嫁?又怎能任性偷偷回来?
“荒唐!”
宋衍想着想着有些生气,手中勺子狠狠丢下,勺子和碗清脆相击的声音吓得燕荣荣一个激灵。
“行之大哥……是这粥太难喝了吗?”
迎上燕荣荣困惑又委屈的目光,宋衍忙柔声道歉:“对不住,燕姑娘,我在旁的事,一时动怒,与你的粥无关。”
说罢,他端起碗,将剩下的粥一饮而尽:“你的粥,很好喝,谢谢。”
燕荣荣被宋衍的反复情绪搞得有些懵,见他这言语似有赶客之意,当下缓缓起身,接过碗。
她才走了两步,一脚还未踏出房门,身后又传来宋衍肯定的声音:“真的很好喝,谢谢你,燕姑娘。”
“不、不客气……”
燕荣荣挠挠头,奇怪地看了宋衍两眼,又奇怪地迈出脚离开。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间,宋衍为何变成这般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
燕荣荣才走出后院,大师姐便不由分说将果盘塞到她手里:“内急内急,劳烦你将果盘送到二楼凭栏处的贵客席去,多谢多谢。”
燕荣荣端着果盘走向二楼,远远的,便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坐在贵客席位。
她的样貌精致又大气,她的气质清冷又高贵,就像天上的月亮,触不可及,就该被人高高仰望。
燕荣荣走近她,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淡但很好闻的清香,这个味道很熟悉,仿佛在哪里闻过。
放下果盘的瞬间,燕荣荣忽然想起来。
这个味道,方才在宋衍房内,闻到过。
燕荣荣忍不住多看了梨花椅上的女人两眼,忍不住在心中猜测她和宋衍究竟是什么关系。
更忍不住暗暗地想——难怪她看柳宁和宋衍就不般配,原来最般配的人在这。
女人注意到燕荣荣打量的视线,嘴角微扬,冲她淡淡一笑:“我叫忍冬,你叫什么?”
“燕荣荣。”
燕荣荣道出自己的名字后,忍不住追了一句:“忍冬姑娘,你真美。”
“是吗?”
忍冬见她夸赞自己貌美,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笑容,手更是下意识触碰抚摸眼角:“多谢你的夸赞。”
“恩,尤其是气质,你的气质清冷又高贵,让人看一眼便永世难忘,人群里也绝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你。”
燕荣荣由衷的夸赞,说的忍冬心花怒放,她误以为燕荣荣是这里打杂的伙计,忙拿出金子打赏,却被燕荣荣摆手拒绝。
“忍冬姑娘,我不是来求打赏的,只不过是实话实说。”
“好,多谢你了,你的话让我重新有了自信。”忍冬的回答,让燕荣荣颇为意外。
她没想到,这样的女人居然还没有自信。
看台上正上演着神仙索,台下的观众手都拍红了,唯独忍冬两眼无神,那双眼睛仿佛早就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燕荣荣在一旁看着她,觉得今日宋衍的方寸大乱,多半和这位忍冬姑娘有关。
当然了,忍冬姑娘的不自信,多半也和宋衍有关。
燕荣荣很快想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往昔旧情,藕断丝连,最是贴切。
果不其然,当宋衍出现的那一刻,忍冬整个人瞬间绷直,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停滞,目光沉重,整个人几乎就要失去理智。
宋衍也一样,当他抬起眼看到凭栏处坐着的人,也是目光一震,呼吸停滞,整个人如弓上的弦,紧紧绷着。
燕荣荣觉得自己处在两人的目光交接之处,十分尴尬,十分多余,当下忙转身往楼下走。
宋衍瞥见下楼的燕荣荣,思绪瞬间清明,他大步走向二楼凭栏处,迎上忍冬投来笑眼的第一句却是:“你是偷偷回来的?”
忍冬眼眸难掩失落,垂眸看向果盘,很快又抬起笑眼:“倘若是呢?”
“你是吴国的皇后,是一国之母,偷偷回来既无礼法,更无章法……”
见宋衍一如从前,还是这般性子,这般将礼法大义放在嘴上,只觉那种熟悉的感觉重新归来,心中很是安心,忍不住轻松笑起来。
“宋衍,八年了,你没变,我也……”她说着抬眼,定定地看着宋衍道,“没变。”
宋衍避开她炙热的目光,声音冷冽:“是啊,我也没变。”
忍冬正要窃喜,宋衍却又道:“一如那夜的寒风,一如塔上的目送。”
忍冬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她低下头,沉默半晌,才开口:“我送你的信,你看了吗?”
宋衍用沉默回答她,没有看。
忍冬嘴角微扬,抬眼看他:“为什么不看呢,是因为不敢看吗?宋衍,你不敢看自己的心,从前不敢,现在亦不敢,你在怕什么?”
宋衍冷笑一声,看向看台:“我怕什么,我怕两国战事徒增杀戮,我怕黎明百姓流离失所,我怕这金陵遍地浮尸,我更怕洛阳城破国亡!”
掷地有声的话语,令忍冬面生羞愧,顿了一顿,她终于道:“宋衍,我不是偷偷回来的,我是和吴国的人一起来建交的,过几日,便要走了。”
听到这个回答,宋衍终于松了口气:“在吴国的时候,一定很想家吧,我送你去洛阳。”
“好,现在就走。”
忍冬说着翛然起身,宋衍却有些犹疑:“现在就走?”
忍冬笑着看他:“可是不方便?还是……有什么红颜佳人需要道别?”
“是有人需要道别一番,免得不告而别归来时,她生我的气。”宋衍坦然承认,这让忍冬心中很是泛酸。
八年了,那样漫长的八年。
她还记着往昔一切,可他早已移情别人。
忍冬站在凭栏处,看着宋衍走下楼,又看着他走近那个叫做燕荣荣的姑娘,心中不免疑惑。
这个姑娘看着古灵精怪,聪明又天真,任性又吵闹,怎么会是宋衍喜欢的类型?
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一切,宋衍已经重新站到她跟前,示意她立刻动身去洛阳。
忍冬边走边回头,看向不远处那个长相可爱的姑娘,见她眼神清澈,好似一汪溪水,不免艳羡。
她曾在铜镜里看到过自己这双眼睛,幽怨至极,就连她自己都不敢凝视。
而这世上,有人眼神竟然纯粹至此。
忍冬望着宋衍的后背开口:“那个姑娘的眼神很清澈,这样的清澈我还是第二次见到。”
宋衍闻言没有回应,他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忍冬见他不问,索性自问自答:“第一次见到这样清澈的眼神,是在你脸上。”
宋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是一个人来的金陵?外头可有人等着你?”
“我是一个人来的,并无人陪同。”
忍冬的回答让宋衍心生疑惑,一国皇后,怎会孤身来此?
忍冬见他心声怀疑,笑着开口:“吴国拢共就那点人,我如何差使他们?故国家土,又何须人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