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汉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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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乐美汉堡店

在失眠的夜晚,我会看漫画《地狱的莎乐美小姐》,那漫画总是放在我枕边。

这套书有好几本都被翻得破烂不堪,现在看的已经是第三代了。

第一代是妈妈拥有的单行本。现在被珍重地摆放在佛龛上妈妈的遗像前。只有在特别疲惫的时候,我才会轻轻地取下书来,一边思念着妈妈,一边像充电一样静静地把它贴在脸颊上。因为这样一来妈妈的气息似乎就会弥漫开来,仿佛能感觉到妈妈双手的触摸。

四肢修长的莎乐美小姐,一边当模特一边在牛排店工作,很是引人注目。

妈妈过去曾经当过临时模特,跟爸爸恋爱后,嫁到了开牛排店的夫家,她总说从那套漫画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

妈妈总是把莎乐美的漫画放在手边,像护身符一样,百读不厌。旅行的时候也一定带着,放在床铺的枕头旁。

妈妈说,睡觉前翻翻,心情就会平静下来,又有了去店里工作的劲头。她偶尔会泪光浮现,悄悄地擦拭眼角。以前我曾想,难道是因为这明朗的漫画?但是近来我好像理解了妈妈的心情。

引起妈妈落泪的,应该是这个地方吧——“JUJU”牛排店的老板、莎乐美的朋友萍子,她仅有一天时间与前来探望的已故双亲相会。

或者是在莎乐美跟莴苣的灵魂聊天,希望它来世转生成一只猫这个情节?还有,莎乐美小姐找到了失散的妈妈,萍子想到她或许不会再回店里而哭泣这一段。

再有就是,只有当帅帅的比利君撒谎和敷衍了事时,才会惹莎乐美生气,这也很打动人。

跟妈妈一样,只要看到从小就一直陪伴着我的莎乐美,看到她在妈妈面前时而哭泣时而欢笑,有时发烧,有时肌肉酸痛,我的心情就能平复下来。莎乐美居住的虚构的城市,那紧紧连接着地狱与这个世间的世界,就如同只属于我和妈妈的摇篮曲。我心中的莎乐美空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构筑起来。因为我总是窥视妈妈手边的漫画,看到莎乐美可爱的笑容。

为什么已走得如此遥远?不知不觉中妈妈已经故去,我也到了这把年纪。难以置信。

妈妈去世之后,我泪眼婆娑,心神恍惚,直到现在,只要看到莎乐美,我轻飘飘的双脚就会稳稳地站到地面,心绪也舒缓下来。

谢谢你,莎乐美。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深深地潜入无意识的海洋。

那种时候,无所谓幸福与不幸,只是如水母般漂浮着。

在那里,莎乐美们和我以及在天国的妈妈,还有现在一起生活的现实世界中我所爱的人们,全都汇合在一起。

那是我的冥想世界。只要进入那里,力量就会静静地恢复。

绘制了莎乐美的朝仓世界一先生在后记中这样写道:


有时候我觉得,莎乐美的性格真不好。我行我素,总是给周围的人添麻烦。但是,莎乐美对此也完全自知(也许吧)。如果面前有堵墙,就拆掉它。拆掉这堵墙,也会给自己留下痛苦的感受。即便如此,也无法停止。因为不想为了活着而停止。作为作者,我认为这一定是莎乐美的魅力所在。


妈妈,虽然我没有直接对您说过,但是我理解。因为即使看后记也会使我流泪。跟您一样的啊。

偶尔,我仰望夜空,会这样倾诉,天国肯定就在那上面。

妈妈应该会像往常那样歪着细长的脖颈说,是啊。即使不用语言交谈,我们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内一起生活、工作的过程中,身体与灵魂已在随意地交谈。

我知道我的心在飞飏。向着宇宙的方向,向着有星星的遥远的上空。

心在吸入空气时,逐渐远去,又在呼出空气时,再度回归。


因为我和妈妈都喜欢莎乐美,爸爸在十年前重新装修牛排店的时候,就把店名改成了“JUJU”。

在那之前的店名是“德克萨斯”,一个很普通、很有牛排店感觉的名字。爸爸看到妈妈对莎乐美着了迷,还跑到朝仓世界一先生的个人展览去请他签字,就说,既然那么喜欢,好容易重新装修就起个相关的名字吧。

我觉得如果这个漫画再早一点问世,我的名字毫无疑问肯定是莎乐美。毫厘之差,我成了美津子。

如此可爱的妈妈,六年前心脏病发作,在店里倒下,离开了人世。

在医院临终时,妈妈带着做梦般的神情说:“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啊,还想再干一阵子呢,不过,我很高兴能倒在店里。”妈妈打扮靓丽,性格开朗,爱好清洁,总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才安心,她也把自己的人生收拾得井井有条才离开。

当然,人生并非漫画,妈妈也有肉身,我给死去的妈妈擦拭臀部,为她化妆(妈妈包里擦粉底的粉扑带着充满生命气息的微污,令人辛酸,我不由得抱紧了死去的妈妈),妈妈确实已经死了,我搬动体温尚存的妈妈为她更衣。但究竟为何,棺椁中的妈妈,看上去就像是在装死而暗暗发笑的莎乐美。

如同美丽的流星发出瞬间的闪光消失在空中,这真是无与伦比的死亡方式。


我们家的店卖牛排和汉堡。

店里播放的是乡村音乐和西部音乐。内部装修很像木屋,牛排和汉堡带着滋滋[1]的声音摆在铁板上端出来……淡淡的咖啡必定盛在马克杯里。

那种感觉,是70年代,也就是我父母迎来青春岁月的时代,他们梦想中店铺的氛围。那是日本燃烧着希望的时代,那时的气息丝毫未变地封存在了店里。

如今,那种印象已被连锁店渐渐冲淡,非但不是司空见惯,即使在美国本土,那种店铺也已屈指可数,这一点谁都明白。然而,那个时代的梦想余韵依然在日本各地生生不息。

爸爸和妈妈,在祖父母拥有的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满满地吸收了那些梦想,开始了“JUJU”的经营。店里生意兴隆,爸爸经常摆弄沉重的肉块和铁板,却连治疗腱鞘炎的余暇都没有。我出生后,店铺跨越了时代的浪潮继续运营着。

可是,妈妈一去世,爸爸就彻底消沉下去了。就像有什么从爸爸身上脱落了一样。

爸爸只是形体来到店里,跟过去完全一样地煎烤牛排和汉堡,味道也依旧可口,但以往那强大的核心一样的东西在店里已不复存在。

此外,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像妈妈那样保持店里的清洁。

远房亲戚进一决定将来要继承我家店铺,目前正在烹饪专科学校学习,他看到店里无法正常运转,于是提前过来帮忙。

就这样,第三代店主迅速地开始了JUJU的经营。

爸爸说,既然特意上了烹饪学校,最好能做出自己的特色,但是进一不愿破坏从爷爷到爸爸一直传承下来的味道和菜品。

进一严格恪守制作的方法和味道,简直就像复制一样。他本来喜欢化学实验,曾想报考理科学校,爱好登山,喜欢一步步脚踏实地,正因如此,他模仿得相当成功。所以在家业传承方面我也彻底放心了。

JUJU的牛排和汉堡具有魔力。不能改变。进一非常充分地领会了这一点。我觉得他似乎以再现原汁原味为骄傲。他为完全不掺入自己而自豪。

牛排只有洋葱酱汁一种。将上等的西冷牛排认真拍打之后,烤至恰到好处,盛在铁板上端出来。

至于爷爷和爸爸秘传的汉堡,是将价位适中的各个部位的牛肉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制作而成。既没有混入猪肉,也没有掺杂进口牛肉。只用干燥的面包粉和鸡蛋黏合。肉块一放进机器,琼脂般的肉糜就从下边出来了。搅拌到肉馅蓬松为止。爸爸总是仔细看着馅料颜色的粉红程度。真不愧是行家。即使已经是习以为常的操作,该看的地方也都盯着。稍有不妥便立刻调整。他那目光,在不经意间却看到了核心。他的动作就像精通武艺的人一样柔和。

我总觉得,爸爸看着作为生命体的肉的颜色时,那种冷静就像医生一样。

把盐和香辛料放入肉馅充分搅拌后醒上一阵,过去是爷爷和爸爸,现在是爸爸和进一,他们用宽大的手掌捏成松软的圆形,赶出里面的气体,慢慢地煎烤。

浇汁是口味清淡的蔬菜肉酱沙司[2]

配菜只用黄油煮胡萝卜和黄油炒扁豆。

百吃不厌。

无论心情多么糟糕,无论看上去多么腻味,只要尝上一口就会感到惊讶。真好吃!怎么会这么好吃?心情也如同施了魔法一样变得高兴起来。


妈妈去世后的混乱时期,JUJU取消了午餐营业。

进一来了之后也一直没有重新开始。因为爸爸心情阴郁,打不起精神早起。

由于这个缘故,我突然有了自由时间。

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几乎都是在店里度过的,所以现在感觉很新鲜。

我一直在店里长大,就像跟店铺合为一体的机器人一样,要么就像是从店铺当中分离出来的一样。

其他的事情我一律不会。什么都没做过。如果让我做的话,牛排和汉堡也能做得不错,但是看到爸爸经常犯腱鞘炎的样子,我就想,要是自己继承了店铺,右手也会疼吧。不停地搅拌,不停地煎烤,这毕竟是男人的工作。

突然闲下来的这段时间,我爱上了去附近悠闲地散步。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城市中细微的变化如同波浪般连接着更大的变化,我喜欢这样的流转。

妈妈去世那会儿,城里是一片阴沉沉的灰色,我迄今几乎没有出过城,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浮现对妈妈的回忆,然后久久地蹲在那里流泪,但是最近,世界终于恢复了美丽的色彩。

契机是,某个冬日清晨,我突然觉得:呀!山茶花的颜色多么浓郁艳丽,叶子的绿色也那么葱翠。世界的色彩就从山茶花这扇小小的窗口一点点地复苏了。

虽然我每天都同样地散步,见到同样的人,但是眼中的世界却渐渐发生了变化,我开始有能力捕捉到那变化的样态和色彩。

与肉和油打交道并不是个干净活儿。一身油烟味,到处黏糊糊,眼睛和腰腿总是酸痛、疲软。只有让风充分吹拂,才能消除疲劳。这也是到了最近我才意识到的。因为此前我一直被妈妈的光辉护佑着,到妈妈去世之后才开始忘我地打理店铺。


那个下午,是停止供应午餐以来典型的我的午后时光。

一做完家务,我就穿过有着古旧灯笼、缺了几块路石的陈旧庭院,逗弄一下我们家的狗佩罗,它白天就待在院子里,然后带它去散步。遛狗、巡视,还有为到店工作而调整状态。这是我每天必做的事。

佩罗是长着奇特斑点的中型杂种犬,妈妈从朋友家抱来的,因为朋友嫌它夜里总跑出去不好养。

虽然爸爸说在餐饮店养狗似乎不妥,但是妈妈哭着恳求,爸爸对妈妈的哭求很容易就范,于是就答应了。后来进一为佩罗盖了一个阳光房,已经年迈的佩罗最近总是在那里睡觉。

看到佩罗的肚子呼呼地上下起伏,不由得感到人类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同样是动物的肉,在那边把它绞成肉泥,在这边却对着肋骨肉上下爱抚。正是这种矛盾才像人的行为。

真是不可思议啊,但是这种不可思议并不能简单地以不吃肉的方式来解决,尽管这类矛盾归根结底是个人的事,却一直存在。我们生存于这样的系统中,在吃这一点上,一定有什么是可以贡献的。

于是,尽管伤感,但是我确信自己在某一天死去之后一定也会被吃掉。

被吃掉后,无疑会化作地球、空气或人们目力不及的某种巨大事物的能量。因为不可能唯独人类能从这种循环中逃脱。那些牛,一定也在某处知道自己会被吃掉。它们一定像人类那样,假装并没有意识到死后将成为别人的营养,竭尽全力地活到最后一天。

院子里有一间独立的简易小屋,进一结婚前一直住在那里。从他小时候家里出事,被父母抛弃,直到现在。

因此,那个小屋现在还是进一的休息室。

进一往往会提前来到店里,准备停当后小睡一会儿,或者读读书,但是那天或许是外出了,好像不在小屋里,所以我也没有去打招呼就走出了家门。

“奶奶,这个时候浇花呀?”

“因为今天一早就出门了。你出去?”

“嗯。”

“慢走啊。”

街坊邻里的对话,与童年时代别无二致。

一出小巷,就遇见了长田阿姨,她住在附近公寓的一层,总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慢走啊。”

阿姨笑着说。自从有一次停电时借给她手电筒之后,慢慢地我们就见面打招呼了。由于她总是在窗边茫然地看着这条胡同,倒是不用担心小偷了。估计阿姨是低保户,似乎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工作,不过邻居们见到她总是打个招呼:“有你看着,我们就放心啦。”人们偶尔还以答谢的名义跟她分享各种东西。阿姨也许走过了孤独的人生,能对左邻右舍有所帮助,这使她的自尊心得以保全。

去车站的路上遇见了浜爷爷。

不知是老年痴呆,还是本来就不太正常,浜爷爷总是在附近闲逛,好像主要是在管理儿子家的停车场。只要有车来,即使是跟车场毫无关系的车,他也一视同仁地引导。

“浜爷爷好。”

我说。浜爷爷点头回应。

总是西装领带,穿戴整齐,这是他的特征。他眼睛斜视,略显稀疏的白发梳理得服服帖帖。大家都深信,浜爷爷直到最后都一定会站在这街角引导车辆。他既是一个人又是一道风景,在某种意义上把这看成了一项幸福的工作,所以谁都不曾试图去点醒他。

这里恰如一池温水,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当中,偶尔会有生死问题,搅动这里的空气。

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居委会的年轻人会负责接待,为我举办葬礼,会由相识的人为我抬棺,一想到这些,与其说感到遗憾莫如说反而轻松。我希望就这样生活,就这样挺好。尽可能慢慢地、一点点地过下去就好。

为相识的老人送终,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购物、爱好,总之一定是花钱的事,为这类被强加的念头而消费自己的人生是空虚的。总有更为重要的、虽然麻烦但却容易理解的那些与己相关的事物迎面而来。应对、化解并充分地体味那些事物,这才是人生。我在店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很早就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

对,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如果早知道那是变化开始的一天,我会更多地去体味那寻常的一天,要是那样该多好。

回想起来,那个午后就像是上帝给予我的特殊梦幻一般甘甜。波澜骤起之前的寻常的甘甜,孤单而自由的悲伤的馨香。


我在车站前的花店买了花,又跑到稍远些的有机食品店买了新鲜的胡萝卜和巧克力,去拜访了夕子。

夕子是进一的太太,过着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

偶尔在外面遇上,也仿佛见到生魂[3]出没般令人心头一惊。

听说她小时候受过重伤,造成左脚神经疼,一条腿短了一点,外出困难,所以总嫌麻烦而待在家里。而且,她实在是太过貌美,进一也不愿意让她外出。

还存在这样的婚姻,这给了我很好的启示。让我觉得,只要当事人觉得好,其他还有所谓吗?这样就很好了。

我甚至觉得,也许自己迄今为止都太要强了。

比如,即使偶尔谈谈恋爱,我却仍然在店里全力以赴,以前曾经交往过的进一总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而我却常常一身油烟,于是不知何时这份恋情就无法维系了。


我曾经流掉了和进一的孩子。

那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在进一工作和闭门不出的时期之前,当时他还是个大学生。

我们俩都天真地打算将来结婚,他那里和我这里直接相连,就像猴子那样,顺从身体的热情结合在了一起。

那时的进一,既是兄长又是恋人也是亲友,我们成为一体,没有任何矛盾地生活着。

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段时光的幸福。每天只要能见到进一,就无比满足。

有了孩子,我很高兴,心想当然要生下来。进一也这么说。但是,当我想着要把孩子生下来而瞥向进一的时候,却感到这难以实现。

进一动摇了,他虽然嘴里说生下来吧,咱们结婚吧,我会尽力帮忙,但是显而易见,从那天开始他突然变得寝食难安。而且他不再与我四目相交。

这种情形与“结婚吧”这句话完全不符。

直到前天,我们还像狗狗一样紧紧连在一起,在同一个被窝里睡觉,一起看着午夜电视哈哈大笑,分享买来的点心,然而我们突然变得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疏远。

我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那么悲伤。

那种悲伤不同于怨恨,也无法怪罪别人,是现实带来了非现实的事物时的悲伤,无限深沉的悲伤。

人生就是这样啊,要是强迫自己努力往好的方面去想,就会真的感觉不错,但那只不过是催眠术。这就是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我迅速领悟了这一点。

无所谓啦,生下来在娘家抚养,绝不让进一碰孩子。虽然我如此下定了决心,但依然伤心不已,也许是过于钻牛角尖,我很快就流产了。在我身体虚弱卧床不起期间,进一试图干一件超乎寻常的事。是的,他就是那种家伙。直到现在,一想到那天的事我就恍惚。感觉似乎此生都不会再与他相互理解、共同分享了。所以我从心里与他诀别了。

他去了医院,打算做绝育手术。

要不是我发现了预约单和写着术前注意事项的纸条,那就完了。

我擅自打了电话,声音颤抖着取消了手术,逼问回到家里的进一。

“想什么呐?你还年轻啊。”

我边哭边对他说。尽管我比他年轻,不具备这么跟他说话的身份,但是反正,我不希望他做这种事。

“不做爱我做不到,但是可以做到不要孩子。”进一说。

“可是,要是做了这种手术不止是跟别人不会有孩子,跟我也不可能了呀。”我说。

“万一你又改主意了呢?”

“再做手术。不过,可能会比较难吧。”进一说,“关键是,我给小美带来了这么大的痛苦,所以自己也必须得做点什么。”

这,真是笨到可以,我心想。

给彼此带来痛苦,再一起分担痛苦,可是,又无法分手,如此一来又想做爱。今后的事暂且不去想它。年轻男孩的想法就是这么愚蠢。

我真想骂他:你是不是觉得以后一辈子再不发生这种可怕的事就好了?就可以逃避了?

连商量一下都没有,甚至都没对我表达一下想做手术这件事伤害了我。所谓外人就是这样的吗?我这么想着,意识到自己已经碰触到了沉睡在灵魂深处的怨恨的漩涡。这漩涡如此之深,简直像宝物般渐强渐大地打着漩。

被忙于经营店铺的双亲忽略的全部悲哀,迄今为止黯然神伤的全部瞬间,都如同岩浆般咕嘟咕嘟地沸腾着积聚在一起。倘若稍有触碰任其爆发,一切都将丧失殆尽,想到这里,我咬牙强忍着。是的,那种情绪就在那里,只有自己了解,我心里明白。我决定,就这样吧。

那时候我的梦想曾是,与进一结婚,继承JUJU,我以为这都能够实现。不,是一直认定绝不可能无法实现。

我本来想,高中一毕业就到店里工作,尽早结婚,多生孩子,热热闹闹地扩大生意,平稳地生活下去。

但是这梦想因为那件事而迅速破灭,无法实现了。

我的恋爱梦想,及其虚幻的根基——这世上有一位成熟的男性,会像爸爸一样呵护我,也都随着所有的一切土崩瓦解了。

细细观察,才逐渐明白其实并不是爸爸在呵护着妈妈。

爸爸只是在社会层面保护着妈妈,但是并没有在人性层面呵护妈妈。反倒是妈妈在呵护着爸爸的人性。

难道,那只是纯粹的give & take(给予和获取)吗?再也无法回到全身心投入的孩提时代了吗?这些我也理解了。

虽然很多人都说,顺其自然地生活,即便失败,重新来过就好,但真的顺其自然地生活,遭受了某个小挫折后,却再也无法重整旗鼓了。我也曾想,做爱怀孕,奉子成婚,那不也挺好?然而那种简单的推进还为时过早,而且我们的组合也很糟糕。


那件事之后,我再没去过进一住的那间单独的小屋。

父母也半默认了,简直就像我们还住在一起那样。

那段时期,进一的小屋就在院子里,看起来简直就像院子里有一块沉重的物体。明明不愿看到却偏偏会看见,如同噩梦的残骸、薄污的废墟。虽然模糊不清,却又沉重压抑,因此总能看见。我总是带着一种看到不愿看见的东西的心情,走过那间小屋。

当一切都消失之后,连回忆都显得模糊而暗淡。那扇门,我曾经那么兴高采烈地呼唤着进一的名字敲击而入,如今已不再无条件地接纳我。

后来进一找到工作,开始忙起来,有一段时间我们很少见面,接着他突然辞职关在小屋里闭门不出了。

那时小屋窗口的灯光,一味地呈现出令人担心的色彩。

我想,他不会在小屋里自杀吧?经常战战兢兢地去查看情况。做了好多次可怕的梦。或者是发现进一上吊了,或者是在外出时听到了进一的死讯,都是这类噩梦。我心脏狂跳着猛然坐起,好几次想去进一的小屋,但是身体无法动弹。这种情形反反复复。

然而这完全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