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署长
尼古拉耶夫斯克的那场恐怖杀戮发生时,库拉纳克警察署长正在五六里外的村子里。库拉纳克属于激进派,极端排斥日本人。
最近从符拉迪沃斯托克来了个叫罗森的杂货商。这天,库拉纳克派下属出去打听罗森女儿的消息,自己待在办公室等他回来复命。
春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库拉纳克忽然想喝杯杜松子酒,按下了手边的呼叫铃。等了一会儿,没人过来,他又使劲按了一下。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塔斯金的军靴不是这种声音。身后的房门打开,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是库拉纳克的女儿。
“是你啊,塔斯金呢?”
“塔斯金在劈柴呢。”
“哦……那你去给我倒杯杜松子酒吧。”
女孩默默地退了出去。库拉纳克看着女孩,心想女孩不再是个小孩子了,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宽松的蓝色外套也遮不住日渐丰润的身材。
慢慢地,罗森女儿修长的身影竟然和自己女儿重叠在了一起。下属们应该快回来了吧?库拉纳克眼前又出现了那个骑着白马在草地上驰骋的女孩。
房门再次打开,女孩端了一杯酒进来。库拉纳克接在手里,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看着她还有些稚气的脸。女孩赶忙退了出去,库拉纳克又喝了一口杜松子酒。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他把酒杯放下,身子重重靠在了椅子上。
如果罗森一家不识相,把他们全杀了也没关系,只有这个女孩,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
不过想想自己那个人高马大的老婆,之前库拉纳克和某个下属的妻子私通,她知道后醋意大发,像疯了似的大吵大闹。这次一定要做得隐秘些,只能把她送到尼古拉耶夫斯克去,自己想和她幽会的时候,就以去那里的警署总部公干做借口。
“嗯,天衣无缝!”库拉纳克心想。
“署长先生,已经在喝酒庆祝了吗?”思绪被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打断,库拉纳克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久等的下属贝尔赛奈夫笑着走进了房间。
“是你啊,贝尔赛奈夫。等得太无聊了,我正想喝一杯呢。”
贝尔赛奈夫是警署的线人,今天穿了件皱巴巴的西装,伪装成普通工人。见他煞有介事地坐下,库拉纳克探头过去,微笑着小声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好消息没?”
“当然有啊。我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我发现罗森的女儿每天下午都会骑马去山那边散心,而且我回来的时候她才刚刚骑马出门。怎么样,署长,这功劳比抓几个读死书的政治犯要强吧?”
“干得不错,这次的酬劳给你双份。对了,你现在就带我去山里,趁她还没回家,赶紧动手。”
“现在吗?”贝尔赛奈夫有点不愿意。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明白。那我们马上出发。对了,报酬也要是两倍哦。”
“没问题,事情要是办得顺利,我还可以再多给你一些。”话没说完,库拉纳克已经站起身来。他边起身,边把杯子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小路在山岭间时隐时现。罗森家的小姐埃莉玛骑着白马,走在路上。山谷间的积雪刚刚消融,小草已经生出一些绿意,偏西的太阳照在它们身上。埃莉玛要到山对面的池塘边去,那里有个青年人正等着她。
左侧小山的轮廓像骆驼背一样起起伏伏,埃莉玛望向它们的边缘,从那里拐过去,穿过树林,再走不远就是池塘。池塘的水是湛蓝色的,岸边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岩石。一块大岩石后面,黑发的青年已经等在那里了。
埃莉玛想象着青年手臂和双唇传来的温度,恨不能一步就赶过去。眼看就要绕过山去,稀疏的偃松林长在山后,显得无精打采的。
突然,马儿像察觉到了什么,不停地摆动耳朵。埃莉玛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四下里看,一个工人打扮的男人从山背后闪了出来,招呼她说:“小姐,罗森家的小姐。”
埃莉玛心里不快,但看他叫得熟络,以为是村子里的人,就停住了马。马不停地低声嘶叫,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男人接着说道:“请你先下马,我想介绍一位先生给你认识。他不是坏人,你一看就知道。这人你爸爸认识,其实你也认识。”埃莉玛隐约察觉到这人心术不正,不想和他纠缠,就说:“这位先生,不知道您想介绍谁给我认识。如果你们有事,请到我家去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别这么急着拒绝嘛。这位先生很了不起的,你一看就知道,他可是很有地位的。”
工人打扮的男人正是贝尔赛奈夫,他拦在了马头前面。埃莉玛心一横,想要催马朝前走。贝尔赛奈夫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马辔头。马儿刚要抬脚,却因为辔头被抓,迈不动步,只能不停地原地打转。
“下来吧。下来聊一会儿就好,别那么着急走嘛。”贝尔赛奈夫脸上挂着笑意说。
“请放手。在这种地方,我不会见陌生人的。”
“你也太固执了吧?这对你可没好处。”贝尔赛奈夫的脸沉了下来。
“没关系!请放手,你太无礼了!”
“别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下马的好。要是你不想下来,那我牵着马带你去见那位先生吧。”说完,贝尔赛奈夫牵着马往小山背后走去。
埃莉玛急了,大声喊:“你要干什么?!”她想用手里的鞭子抽这个无礼的男人,但鞭子太短,始终够不到他。
山脚下站着一个男人。埃莉玛知道,到了那男人身边,恐怕就很难脱身了。小山后面就是树林,过了树林就是池塘,池塘边上有那个等着自己的青年。埃莉玛突然跳下马来,朝树林的方向跑去。贝尔赛奈夫惊慌失措,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快去追啊!”库拉纳克大声叫着。贝尔赛奈夫赶忙丢下马,去追埃莉玛。一边跑,看见旁边库拉纳克也追了上来。
沿着山脚折向左,稀疏的白桦和冷杉勉强凑成一片林子。埃莉玛跑进树林旁的灌木丛里。贝尔赛奈夫紧紧追赶。埃莉玛手里还握着鞭子,她回身一鞭朝贝尔赛奈夫抽过去。贝尔赛奈夫正朝前赶,突然发现鞭子到了鼻端,他赶忙向右侧身,避开鞭子,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趁这个机会,埃莉玛继续拔腿朝前跑去。
灌木丛里枝叶丛生,埃莉玛跑不快,贝尔赛奈夫的双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埃莉玛又想挥鞭,但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被贝尔赛奈夫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她大声呼救,贝尔赛奈夫赶忙抽出一只手去堵她的嘴,另一只手也略微放松了些。埃莉玛一把将他的手打掉,继续沿着林子向前逃去。
野兽般强壮的双手又抱住了埃莉玛,这次是库拉纳克。埃莉玛再次大声叫起来。“小姐,小姐,不要这样大喊大叫。”埃莉玛回头看去,这个人自己认识,是警察署长。
“你干什么?太无礼了!”
“不要这么说嘛。我有事想跟你说,才让手下人去叫你,谁知道你会逃跑呢。”
“你有什么事?请说。不管什么事,用嘴说就够了吧?请把我放开。”埃莉玛强压怒火,冷冷地说道。
“那可不行,我一放手你就逃了。其实你不用这么害怕的。”埃莉玛闻到身后男人嘴里的酒气,心里泛起一阵厌恶,说道:“到底有什么事?请说。”
贝尔赛奈夫也赶了过来,说道:“小姐,别这么凶嘛。署长先生可是对你倾心已久。你最好还是听署长的话。西伯利亚到处都在闹革命,只有我们这里平平安安的,全都是署长的功劳啊。要是没有署长,你父亲、你母亲、你家的财产,还有你自己都不知会怎么样呢。你还是乖乖听署长的话吧!”
库拉纳克把手从埃莉玛身上松开,轻轻握住她的双手。埃莉玛挣扎着说:“我不!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这怎么是威胁呢?刚才你要是从马上下来,还会被我们追吗?”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这就是威胁!我不愿意!放开我,我不愿意!”埃莉玛挣脱库拉纳克的手,又想往林中跑。贝尔赛奈夫挺身拦在她的前面。
埃莉玛大喊:“闪开!再不闪开我要不客气啦!”
贝尔赛奈夫将她拦腰抱住,对库拉纳克说道:“署长先生,我看不用跟她多费口舌了。”
“嗯,带到那边去。”库拉纳克指了指树林的方向。埃莉玛用力挣扎,大声地喊叫。贝尔赛奈夫不耐烦起来,说了一句“别叫了!”,抽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库拉纳克接过来,将埃莉玛的双手绑住。贝尔赛奈夫扛起她,库拉纳克跟在后面。
前方有一株枯死的白桦树,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贝尔赛奈夫来到树下,将埃莉玛丢到地上。两人死盯着仰面朝天的女孩,眼里闪着野兽般的光,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个青年男子悄悄来到了身后。
青年原本在池塘边等埃莉玛,听到她的叫声后立刻飞奔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
库拉纳克吃了一惊,回头看去。两人四目相对,青年冷笑道:“哟,这不是署长大人吗?您这是干什么呢?”
“你是谁?!”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这位女士的朋友。”
“哦,这女人到这儿来就是要和你幽会的,对吧?”
“住嘴!”
“混账东西,你闭嘴!”
“什么?”青年话音未落,署长的右手抬起,一声巨响,青年仰面倒了下去。库拉纳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手里拿着一把手枪。
听到枪响,意识早已模糊的埃莉玛扭动了几下身体,头稍稍抬起来些,转眼间又低了下去。
“真是扫兴,把她带到那边去。”库拉纳克瞥了一眼呆呆站着的贝尔赛奈夫,吩咐道。
贝尔赛奈夫默默地将埃莉玛扛在肩上,朝树林深处走去。库拉纳克也不再说话,跟在后面,看着埃莉玛晃动的双腿。
傍晚时,埃莉玛骑的马自己回到了家里。罗森一家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罗森忙带人到处去找,又派人去警察局报案,让警察也帮忙找人,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罗森又托镇上的熟人到郊外去找。这时,从尼古拉耶夫斯克传来了可怕的消息。镇上的人们忙着逃命,安置财产,都顾不上罗森家了。
又过了两三天,从尼古拉耶夫斯克来了一伙暴徒,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警察局也被他们占领,被用作了大本营。罗森一家也惨遭荼毒,他们在镇上主干道旁边开的商店被付之一炬,罗森夫妇下落不明。
暴徒们走后,警察署长库拉纳克又露面了,在一片狼藉的镇上悠然漫步。
日本军队到尼港后,嗜血的暴徒们四散而逃。库拉纳克带上贝尔赛奈夫,和家人一起逃往赤塔。一行人骑着马,马上驮着行李箱。马一共有五匹。库拉纳克脱了警察署长的制服,换上一身脏兮兮的西装,骑在最前面的马上。十七岁的儿子跟在他后面,女儿跟在儿子的后面,高个子的妻子是第四个。最后面的贝尔赛奈夫胆战心惊,不停地四处张望。
走了三天,几人路过一个小山村,找了家客栈借宿。客栈的老板是中国人,房屋的布局、装饰都是中国式的。老板将他们带到一间小屋里。库拉纳克环顾四周,这里光线很暗,又脏兮兮的。
“这也太脏了吧?难道就没间像样点的屋子吗?”库拉纳克很不开心。
贝尔赛奈夫刚收拾完行李,进到房间里,赶忙接口说道:“我刚才喂马的时候,看见他家还是有好房间的。要不要我去跟老板谈谈,我们住进那个房间里?”
“房间在哪儿?”
“我们进来的大门左边不是有个房间吗?从那儿拐进去,有间宽敞的房间。”
“那你去跟老板谈一谈吧。”
“好的。”说完,贝尔赛奈夫退了出去。
库拉纳克看他出去,跟孩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妻子在屋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唰啦唰啦地不知从箱子里在往外拿什么东西。
这时房门打开,老板提着油灯,和贝尔赛奈夫一起走了进来。贝尔赛奈夫一进屋就说道:“我跟房主谈了,他说那屋子很古怪,不能让人住。”房主也跟着说道:“那房间的确很宽敞,原本是专门用来做客房的。但最近发生了怪事,所以我不敢让人住进去。”
库拉纳克不信鬼神,略带嘲讽地说:“怪事?什么怪事?恐怕是些胆小鬼自己吓自己吧?”房主赶忙分辩道:“不是的。真的是有怪事发生,所以我才把它锁起来的。”
“我们不怕。我们就住那间房。”
“既然客人这么说,我也不好再劝阻,但出事的话就不好了。”
“那这样吧,我妻子和孩子留在这里,我们两个男人住那间房。”说完,库拉纳克又转头对贝尔赛奈夫说:“今晚咱们就先喝一杯,再睡一觉就天亮了。”贝尔赛奈夫犹犹豫豫地说:“可以是可以,应该没事吧?”
老板见两人这样,也不再坚持,无奈地说:“客人不怕的话,那就请吧。只是我话说在前面,真的出什么事的话,我可不负责啊。”
库拉纳克安顿好妻子和孩子,和贝尔赛奈夫跟随老板离开了房间。老板让两人在走廊等,自己端着灯去了家里最左边的房间。不一会儿,屋子里亮起了灯光。
老板招呼他们进屋,说道:“就是这里了,卧室在隔壁。”屋子分成两间,中间有道门,挂着红褐色的帘子。库拉纳克四下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房间不错,我们就在这儿吃饭,赶紧给我们弄饭。”
老板答应一声,把油灯放在桌上,走了出去。
“明明有这个房间,这老板却让我们去住那个狗窝。”库拉纳克笑着坐在了椅子上。贝尔赛奈夫随声附和,也在他对面坐下。库拉纳克看了看他,说:“好像有点热,你把窗户打开。”
贝尔赛奈夫站起身,打开一扇窗户,屋外的黑暗里吹来一股凉风。
库拉纳克惬意地笑着说:“舒服。有什么怪事,今晚让我见识见识。”
贝尔赛奈夫赔着笑脸,回到椅子上坐下。库拉纳克接着说:“今晚咱们一起喝点酒。走了这么远,日本人不会追过来了,咱们安全啦。”
“您说得对。我陪您好好喝一杯。房间倒是不错,可惜没有美女作陪。”
“嗯……要是树林里那个美女在就好了。”两人相视一笑。“不过那女孩长得真是漂亮,应该留她一条命的。”
“您说得对。”贝尔赛奈夫想起一件事,刚要开口,老板端着酒菜走了进来。两人停下话头,看着老板把菜一盘一盘地摆好。摆好菜,老板在两人面前各放了一个酒杯,拿起酒瓶把酒斟满。库拉纳克摆摆手,把老板打发出去,端起酒杯和贝尔赛奈夫喝了一杯。
不知怎的,从入夜开始库拉纳克就特别兴奋,不知不觉间多喝了几杯。过了一会儿,酒劲上来,他的兴致越来越高,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日本人什么的我才不怕,这次出来其实是因为那个女孩的事,而且咱们不是把罗森一家都杀了嘛,不走不行啊。”
贝尔赛奈夫怕被人听见,赶忙想要岔开话题,库拉纳克根本不理他,继续说道:“罗森的老婆……杀她的是你吧?女儿死了,连妈妈也被人杀掉,还挺可怜的呢。”
见拦不住他,贝尔赛奈夫只得说:“我去看看夫人和小姐他们。”想着把库拉纳克自己留下,总不会再嚷嚷了。不承想库拉纳克一把拦住他,说:“没事,等会儿再去也没事。”
“这地方咱们不熟悉,我怕老板刁难夫人他们。您先喝酒,我去去就回。”库拉纳克还想说什么,贝尔赛奈夫不等他张口,赶忙起身走了出去。
库拉纳克骂了一句“胆小鬼”,自斟自饮起来。不知不觉间又喝了几杯,他觉得身子沉重,用双肘支在桌子上。
朦胧间,库拉纳克听见门被推开,有脚步声,似乎有人走了进来。库拉纳克抬头去看,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和女人站在桌子对面。他擦擦眼睛,正是被自己杀掉的埃莉玛和她的情郎。
“终于来啦!”库拉纳克二话不说,从腰里拔出手枪,对着男青年开了一枪。男青年应声倒下。他又将枪口对准埃莉玛。埃莉玛也倒下了。
“就这点本事吗?”库拉纳克大笑着说。
门又开了。又进来两个人,是罗森和他的妻子。库拉纳克又开了两枪,罗森倒下了,罗森的妻子也倒下了。
听到枪响,老板带了五六个伙计赶了过来,看见库拉纳克还在拿着枪大笑,立即一拥而上,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库拉纳克恢复神智,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杀死的男青年和埃莉玛其实是自己的儿子和小女儿;自己以为的罗森其实是贝尔赛奈夫,罗森的妻子其实是自己的妻子。
这个故事是今年春天从尼港回来的某联队的军官告诉我的,只是后来库拉纳克怎么样就连他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