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835年2月,果戈理的小说集《密尔格拉得》出版,这本集子的出版确立了果戈理的作家地位,同时也在沉寂多时的俄国文坛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尽管果戈理在文集的前言中指出,“这几篇故事,均系《狄康卡近乡夜话》之续篇”,但是作品的倾向与选题已经与《夜话》有了很大的不同。《密尔格拉得》中虽然只有四篇作品,但却风格各异,主题多样,历史与当下、幻想与现实并存于小说集中。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果戈理正站在两种艺术方法的分水岭上:一边是盛行多年的浪漫主义传统,一边是刚刚崛起的现实主义倾向。果戈理的创作在两者之间摇摆,时而回归浪漫主义,时而倾向现实主义。
小说集中的第一篇小说《旧式地主》被普希金称为“一部诙谐、动人的田园诗”。小说讲述了一对乡村地主夫妇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在他们淳朴自然的生活中,美食占据了中心地位,各种食物接连不断地被他们吃进肚子里。安德烈·别雷曾经数过,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一昼夜要吃九次东西。因此,别林斯基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地主阶级的寄生性,“接连几十年喝了吃,吃了喝,然后像自古已然那样地死掉。”梅列日科夫斯基在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中看到的是不可救药的庸俗习气,他认为,田园诗式的幸福是一切庸俗习气的源泉。而斯坦凯维奇在读过这篇小说之后看到的,却是“平淡而卑微的生活中的人类美好感情”。两位老人心地善良,待人真挚热情,每当有客人造访,他们都恨不得把家中的所有美食拿出来招待客人,在他们明澈的灵魂中没有任何上流社会的虚伪狡诈。老夫妻之间的感情也令人动容,地主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妻子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去世之后终日沉浸在对妻子的思念之中,死亡并没有终结他们之间的爱情,反而让他们的感情超越了死亡的界限得到了进一步升华,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即将离开人世时,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即将与妻子团聚的喜悦。对作品的多元化阐释源自果戈理本人态度的模糊性,他对地主夫妇的生活在嘲讽中又暗含着忧伤,而对他们之间至死不渝的爱情既赞美又同情。因此,上述评论家的看法都有其自身的正确性。优秀的文学作品最大的价值就在于能够在读者心中引起不同的美学感受,使读者对作品中的内容做出自己的道德判断。
历史小说《塔拉斯·布尔巴》描写了古代哥萨克为捍卫东正教信仰同异教徒展开的残酷而血腥的斗争,歌颂了哥萨克时代的英雄主义和勇士精神。果戈理主要通过三件事塑造了塔拉斯·布尔巴光辉的英雄形象:第一件事是杀死了背叛祖国和战友的小儿子安德烈;第二件事是当大儿子奥斯达普被波兰人处死、绝望地呼喊父亲时,他不顾自己身处险境,在刑场外做出了回答;第三件事是当他被敌人绑在树上即将被烧死之时,他无视脚下燃烧的熊熊烈火,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指挥远处的兄弟们安全撤离。果戈理通过布尔巴的形象赞美了俄罗斯精神的强大,“难道在世上能够找到这样一种火、痛苦和这样一种力量,能够战胜俄罗斯力量吗!”小说的整体结构建立在信仰东正教的哥萨克与异教徒的对立上,充满着英雄主义的宗教激情。
小说《维》的主题和内容与《夜话》的联系最为紧密,表现了人与魔鬼的直接冲突。在《夜话》中,人类凭借宗教的力量往往能逼退魔鬼的入侵,但是在小说《维》中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人与魔鬼的斗争更加复杂,无论是十字架还是祈祷,都不能帮助人逼退魔鬼。小说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主人公霍马·布鲁特在神学校的生活,第二部分讲述他与魔鬼之间的斗争。第一部分可以说是对他后面的悲惨遭遇的注解和说明。与霍马·布鲁特同时遇到女妖的还有两个人,为什么只有他悲惨地死去?作家认为,这是对霍马·布鲁特一直以来的不洁生活的惩罚。贪吃、酗酒、淫乱、放纵,对上帝缺乏虔敬,对世人缺少慈悲,在他身上承载着堕落的原罪,他为此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应当。而且,霍马·布鲁特在第一次与女巫相遇时,偷吃了女巫家的一条大鲫鱼干,霍马·布鲁特由此背负了对女巫的清偿义务,那么女巫后来找上他自是理所当然。霍马·布鲁特最终死去的地方是一所乡村教堂。教堂是上帝的祭坛,本应受到神的庇护,但是却成为魔鬼肆虐的地方,霍马·布鲁特的祈祷和咒语都没能阻止妖怪的进攻。主人公的悲惨结局也反映了作家内心深处对魔鬼的恐惧以及对东正教信仰力量的怀疑。《维》成为果戈理最后一篇直接描写魔鬼形象的作品,在此之后果戈理不再描写浪漫主义传统中的魔鬼形象,而是转向描写现实生活中的魔鬼。
在小说《伊万·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中,果戈理通过两个小城地主之间无聊的诉讼呈现了外省地主空虚而庸俗的生活。小说的叙述带有果戈理一贯的幽默调性,讽刺性却比以往的作品更进一步。两个地主曾经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发生了争吵,直至发展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两位地主之间既无财产纠纷,也无爱情竞争,更无血海深仇,他们不死不休的姿态完全是生活过于空虚无聊的结果。当生活中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大事时,不值一提的小事就会被人们紧紧地抓住不放,把微末之事无限放大,把没有价值的胜利当成自己生存的目标,两个地主就在这种无意义的争斗中消耗了半生的光阴。因此,果戈理在小说的结尾处发出了无奈的感叹,“这世界真是沉闷啊!”一个趣闻一样的故事变成了对现实引人深思的映射。当人性被庸俗玷污、心灵染上肮脏的污点,生活就会陷入非理性的深渊,即便是喜剧,也只能让人发出忧郁的慨叹。
与《夜话》相比,《密尔格拉得》中的感伤气息攀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果戈理的“笑”不再轻松愉悦,现实生活的浅薄与庸俗让他的“笑”有了苦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