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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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砸砖头的工程,前后持续了一个月。朵儿加入之后,卫南卫北,细妹,细妹的小哥,还有陈家二丫头,统统都拥进了那一块空地中,搬运的搬运,抡榔头的抡榔头,干得别提多热闹。就连弯弯,也挎个小篮子,四面八方地帮他们捡砖头,捡到了又一趟一趟地往那个小院子送。

朵儿警告他:“弯弯,卖砖头的钱,一分也不会给你的哦。”

弯弯很大声地说:“我知道啊,攒起来托一个叔叔带到上海,给白毛哥哥买墨镜啊。”

朵儿揪了揪弯弯的小鼻头,心想弟弟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小孩。

城里的砖头实在不好找,弄得大家那些天里眼睛都带了钩子,看见任何一片屋墙都放光,都要奔过去踢几脚撞两肩,好像这么一撞,说不定能把高墙撞出一个大洞,哗啦啦地掉下一大堆砖头来。家门口横竖两条仁字巷,被朵儿他们篦头发一样地篦了一遍,垃圾堆翻过了,花坛挖过了,连阴沟洞里的碎块都没放过,抠得手指甲缝里都是黑乎乎的泥污,放到鼻子下面闻闻,一股臭脚丫子的味。有一回,丁蛋儿异想天开,半夜里偷着去挖陈家老太的玉米地,指望地底下能有大片的砖头,像故事书里的黄金一样埋藏着。他没有料到,玉米成熟的日子陈家老太天天都要起夜巡逻,老太以为挖地的丁蛋儿是贼,黑地里一把揪住,随手拔根玉米秆就抽,丁蛋儿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后来的几天,他屁股疼得不能下蹲,砸不了砖头,只好弯腰帮忙码砖头堆子。他对陈家二丫头抱怨,说她老娘太狠,手重得像男人。二丫头朝他翻翻眼睛:“你自讨的。”丁蛋儿也就无话可说。

坟头那么大的碎砖头堆,他们总共卖出去三堆,拿到手的钱是十三块五角六分。加上朵儿的四块五角,还差一块九角四分。卫南和卫北自告奋勇拿出一块钱,余下的,七凑八凑总算凑齐了二十块。其中丁蛋儿的三角钱,还是他从他妈的皮夹子里偷出来的,他说,偷的时候他妈在睡中觉,突然之间翻个身,他慌得屎都要吓出来了。

可是朵儿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马小五拿到钱之后,做了一个令大家目瞪口呆的决定:他要亲自去上海,亲手把墨镜买回来。

“你疯啦!”丁蛋儿瞪圆了眼睛,“都说上海有老拐子,专门拐骗小孩!”

“你认识路吗?去上海是坐车还是坐船?是往南还是往北?到了上海你又怎么走?你没有全国粮票,也没有出差介绍信,吃什么?睡哪儿?怎么回来?”卫北慢条斯理,每句话都说得像个大人。

朵儿不晓得如何劝人,张皇着脸,反反复复嘟囔着一句话:“马小五!马小五!……”

马小五的主意已经拿定,谁劝都不听。他叮嘱大家,一定不能泄露秘密,跟谁也不许说他去上海的事,非说不可的话,也要憋到他走了再说。他跟每个人都猛击了手掌:“一定啊!说出去就是叛徒!”

关于秘密,朵儿一直都认为这是个大得不能再大的事,舌头可以被割掉,承诺过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仁字巷里的卫南卫北,细妹子和二丫头,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马小五走前那几天,尽管他们的神色都诡异,大人们却是忙上班,忙做家务,忙着操心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没有一个做父母的想到要跟自己的小孩谈一谈心。

终于有一天早晨,马小五没到学校上课。他走了。他到底是坐船还是坐车,往南还是往北,朵儿什么都不知道。远方是神秘的,远方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概念,在朵儿那个年代的小孩子的心里,去上海,去远方,永远是一个能让他们的灵魂鼓荡的词。

马小五走后的第十四天,从上海寄来一个包裹,是寄到朵儿家里的。好婆先以为是朵儿妈妈寄来的东西,拆开,才看到一个新崭崭的眼镜盒,还有马小五的一封信。马小五在信上说,墨镜买到了,所以他不欠白毛什么了,他也不准备再回仁字巷了,因为上海“太好玩”,他要在上海找工作,做上海人。

朵儿心里很失落。她拿着信,告诉了丁蛋儿,告诉了卫南卫北,细妹子和二丫头。大家都生气,骂马小五自己是叛徒,他一去不回,背叛了大家的信任。

马小五的家里,对这事也没怎么较真。走了就走了,兄弟六个,少一张嘴吃饭,少一份负担,将来小挨刀的能赚到钱寄回家,那倒是马家的福分。他妈妈对人是这么说的。

后来,朵儿小学毕业之后,爸妈把她接走了,去父母身边念中学。弯弯和好婆也一并接走了,房子卖给了一个告老还乡的老将军,当然是三文不值两文。朵儿再也没有回到过仁字巷。她真不知道白毛后来到底活了多久,马小五是不是在上海扎下了他的根。世事永远是一道无解的题,好像套不进任何公式,你走到了哪个位置,你的人生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