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凡例
一、剧名《桃花扇》,则桃花扇譬则珠也,作《桃花扇》之笔譬则龙也。穿云入雾,或正或侧,而龙睛龙爪,总不离乎珠;观者当用巨眼。
一、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1],亦非乌有子虚之比。
一、排场[2]有起伏转折,俱独辟境界;突如而来,倏然而去,令观者不能预拟其局面。凡局面可拟者,即厌套也。
一、每齣脉络联贯,不可更移,不可减少。非如旧剧,东拽西牵,便凑一齣。
一、各本填词,每一长折,例用十曲,短折例用八曲。优人删繁就减,只歌五六曲,往往去留弗当,辜作者之苦心。今于长折,止填八曲,短折或六或四,不令再删故也。
一、曲名不取新奇[3],其套数皆时流谙习者;无烦探讨,入口成歌。而词必新警,不袭人牙后一字。
一、词曲皆非浪填,凡胸中情不可说,眼前景不能见者,则借词曲以咏之。又一事再述,前已有说白[4]者,此则以词曲代之。若应作说白者,但入词曲,听者不解,而前后间断矣。其已有说白者,又奚必重入词曲哉。
一、制曲必有旨趣,一首成一首之文章,一句成一句之文章。列之案头,歌之场上,可感可兴,令人击节叹赏,所谓歌而善也。若勉强敷衍,全无意味,则唱者听者,皆苦事矣。
一、词曲入宫调,叶平仄[5],全以词意明亮为主。每见南曲艰涩扭挪,令人不解,虽强合丝竹[6],止可作工尺字谱[7],何以谓之填词耶。
一、词中所用典故,信手拈来,不露饾饤[8]堆砌之痕。化腐为新,易板为活。点鬼垛尸[9],必不取也。
一、说白则抑扬铿锵,语句整练,设科打诨[10],俱有别趣。宁不通俗,不肯伤雅,颇得风人之旨。
一、旧本说白,止作三分,优人登场,自增七分;俗态恶谑,往往点金成铁[11],为文笔之累。今说白详备,不容再添一字。篇幅稍长者,职是故耳。
一、设科之嬉笑怒骂,如白描[12]人物,须眉毕现,引人入胜者,全借乎此。今俱细为界出[13],其面目精神,跳跃纸上,勃勃欲生,况加以优孟[14]摹拟乎。
一、脚色所以分别君子小人,亦有时正色不足,借用丑净[15]者。洁面花面[16],若人之妍媸[17]然,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耳[18]。
一、上下场诗,乃一齣之始终条理,倘用旧句、俗句,草草塞责,全齣削色矣。时本多尚集唐[19],亦属滥套。今俱创为新诗,起则有端,收则有绪,著往饰归之义,仿佛可追也。
一、全本四十齣,其上本首试一齣,末闰一齣,下本首加一齣,末续一齣,又全体四十齣之始终条理也。有始有卒,气足神完,且脱去离合悲欢之熟径,谓之戏文,不亦可乎?
云亭山人偶拈
[1] “虽稍有点染”二句——汉司马相如有《子虚赋》,借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三人为辞,用子虚当虚言,乌有先生作乌有此事,亡是公当无这人。后来因称虚无的事情作子虚乌有。这两句意说有些地方虽经过作者的艺术加工,但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2] 排场——指布局。
[3] “曲名不取新奇”二句——明清间传奇作家喜欢借宫犯调,割裂曲名,标奇立异。如割裂〔春从天上来〕、〔绵搭絮〕、〔一江风〕、〔驻云飞〕四支曲子,别立一个曲名作〔春絮一江云〕。孔尚任在戏曲创作上纠正了这种习气。谙习,意即熟悉。
[4] 说白——也叫宾白,指戏曲里夹在歌唱之间的独白或对白。
[5] 叶平仄——叶是古协字。平是四声里的平声,仄是上、去、入三声。词曲里的平仄字音,要按照词调或曲调的谱式配合,才能谐协,这叫叶平仄。
[6] 丝竹——指琴、瑟、箫、管之类的管弦乐器。
[7] 止可作工尺字谱——意指仅能照顾音律上的要求。工尺是中国过去的音乐符号,分合(读如和)、四、一、上、尺、工、凡七音。
[8] 饾饤——饾饤本指饼饵累积,后人用来形容文辞的因袭堆垛。
[9] 点鬼垛尸——指在诗文里滥用古人、古事。
[10] 设科打诨——科是戏剧的动作。打诨是中国古典戏里一种特定的演出形式,有点近似相声。它以吸引观众的兴趣为主,有时还有讽刺的作用。
[11] 点金成铁——传说道家有点铁成金的法术,一般人用来比喻将坏的文章修改成好的;这里反用它的意思,表示改坏了好的文章。
[12] 白描——国画中只用淡墨勾勒轮廓,不施色彩的叫作白描。
[13] 界出——意即规定。
[14] 优孟——是春秋时楚国有名的乐人,这里借指戏曲演员。
[15] 丑净——都是戏曲的脚色名,丑即小丑,一般是扮演滑稽的人物的。净和京戏的大面类似,是扮演刚猛、奸险、粗鲁的人物的。
[16] 洁面花面——洁面指不开脸的生、旦等脚色,花面指开脸的净、丑等脚色。
[17] 妍媸——即美丑。
[18] 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耳——秦穆公使九方皋去买马,回来时说得到一头“牡 (雄)而黄”的好马。秦穆公一看,却是“牝(雌)而骊(纯黑色)”的。秦穆公很不高兴。当时著名的相马家伯乐认为九方皋的眼光是正确的,因为他注意到马的主要的本质的特征,而只放过了次要的表面的东西。全句意思是说我们不应该只从脸谱的区别上去看戏中人物。
[19] 集唐——即集唐人的句子为诗。